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這次要去的邊境是幽陵郡,羅小義送來的消息稱,是從那裏發現了突厥動用兵馬的蹤跡。
路上開始接連的刮大風,常常一刮就是幾個時辰不停。
棲遲帶着占兒坐在車裏,車中已經擺上了炭火,這一方天地卻是溫暖的。
以督軍名義隨行的李硯一路都隨伏廷騎馬在外,大部兵馬在後,行軍極快。
到了此處,他才開口問:“姑父對那阿史那堅可算了解?”
伏廷尚未接話,曹玉林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就是個瘋子。”
李硯一時沒了聲音,棲遲在車內不禁凝神聽了下去。
早在當年那一戰後,曹玉林就已對此人查得無比清楚,因為這是她畢生仇敵。
阿史那堅是突厥最好戰的將領,一直試圖攻破北地,目標包括了吞併單于都護府的突厥一脈,北地如仆固部等各大胡部,重新壯大突厥。近些年吞併了一些周邊的小部族后,越發氣盛,恐怕已經不安分於只是暗中覬覦中原。
為了激勵將士,他甚至將自己身邊的人都全部投入軍中,做探子或是做先鋒,治軍更是採用鐵血政策,絲毫不心慈手軟。
但北地有伏廷在,各部軍民一體,出奇的團結,固若金湯一般,屢攻不破。所以為了讓北地有缺口,就必須要除去伏廷。
不論是當初古葉城的事,還是如今邕王的事,足見他為此已是不擇手段,不惜代價。
聽到此處,李硯道:“如此說來,這個阿史那堅才是更應該被除去的。”
除去了一個好戰的,對雙方都是好事。總不可能突厥沒有普通百姓,連年征戰對他們而言未必就能承受得住。
打仗打到最後,苦的還是百姓。
曹玉林的聲音被風吹得斷了斷,又接着道:“我曾打聽到突厥人當中有個說法,說阿史那堅只將三哥你當做他唯一可以正視的敵手。”
伏廷沒說話,只笑了一聲,聲音混在風裏,比刀刃冷肅。
車內的占兒大約是聽到了,他已經學會叫人,叫得還很清楚,如今正當學嘴的時候,冷不丁地小嘴裏冒出“呼”的一聲,語氣倒好似模仿了伏廷,彷彿連他都瞧不上阿史那堅似的。
窗格帘布頓時被掀開,伏廷看了進來,就見棲遲正靠着窗口邊上看着他。
是早已聽了一路的模樣了。
他看看她,又看看占兒,轉頭說:“停下歇會兒。”
隊伍停下,棲遲在占兒身上添了披風,抱着他下了車。
天沉沉然如染墨,風大如嚎,遠處的雲連着一片微碧的湖,被吹出一層一層的漣漪。
伏廷過來,擋了她身側的風,順手將佔兒接了過去。
她手指勾一下他臂彎,指了指那湖面:“那地方有些眼熟,像不像當初我們從皋蘭州回來時路過的那個冰湖?”
就在那冰湖邊上,他第一次親了她。
忽而覺得說起這個湖,就是在說湖邊的事,她眼神不禁往他身上輕輕一滑。
伏廷大概是也想到了,嘴邊露了點笑:“只是像,不是那個,路線不一樣。”
他托一下占兒,拉着她挨近自己,示意她往遠處看:“北地多的是這樣的湖,你看過的還很少。”
棲遲抬頭看他的臉,他的下巴刮過了,乾乾淨淨的顯露在她眼裏:“那等這事過了,你帶我去慢慢看?”
伏廷低下頭看過來:“身為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未免有些不幹正事。”
“是有些。”
“但也不是不行。”他把話說完了。
棲遲手指撩起耳邊髮絲,笑了笑,轉過頭,看見李硯和曹玉林都在這邊看着,再看回來時,表情已收斂,挨着他,輕聲問:“會有麻煩嗎?”
從剛才在車上聽到那些時,她就想問了。
伏廷抓着占兒的小手,看了看她說:“不用多想,和以往那些作戰都是一樣的。”
他已身經百戰,這不過是其中之一。
棲遲定了定心:“嗯。”
占兒在兩人中間,一張小臉轉着東張西望,精明的很,在父親懷裏時總是很乖,也不亂動,只是習慣性地學着聲,嗯嗯呼呼的。
只有他不識憂愁,無憂無慮。
……
歇了沒多久,曹玉林集結好了隊伍,給棲遲送來了熱水乾糧。
伏廷將佔兒交給她,下令繼續上路。
行軍不過半月,便已到達幽陵郡中,所耗時間比他們預計的要短。
幽陵都督府已經做好了接待的準備,在紮營處十裡外就安排好了兵馬迎接。
土坡荒道上人馬無聲,沒有豎旗也沒有聲張。
灰撲撲的天際下,游龍般的隊伍遠遠而來。
伏廷領隊在前,剛剛勒停了馬,迎接兵馬中已有人打馬上前來報:羅將軍此刻還在前線緊盯着突厥動靜,突厥似有試探之意,本暗藏行蹤,如今已經於邊境線上正大光明地露了面。
曹玉林打馬在旁,看向伏廷:“想來三哥的安排是有效的。”
原本以阿史那堅的為人,一旦得知帝王那麼容易就摒棄了邕王,站在了江山這邊,必然會選擇退走,再尋機會。這是他一向狡猾謹慎的作戰方式。
但伏廷早有心將他一舉殲滅,所以在派羅小義來之前就吩咐過,不管結果如何,只管散佈假消息。
此時大概阿史那堅大概還以為他因為兵諫而被困在了長安,一時半刻無法回來,甚至永遠都難以全身而退了。
伏廷揮退他們,策馬去了馬車旁。
棲遲已經自己掀開了車簾,抬眼看着他。
車中炭火已經燒盡,占兒在她懷裏睡得正香。
他說:“我先去與小義會合。”
她點點頭,“好。”
想了想,又問他:“你是如何安排的?”
伏廷說得很簡略:“都佈置好了,盡量斷了他的退路,才能除了他。”
幽陵郡外邊境挨着古葉城,突厥這回選在這裏,必然是打算能伺機而動,時機不對便及早退走。
棲遲聽明白了,低聲說:“我來一趟,也該做些什麼的。”
他瞬間會了意:“怎麼,你要幫我?”
“你忘了我還有支商隊在這兒壓着么?”她指的是商隊裏運的那批生鐵所冶的兵器。
若非她聲音實在低,伏廷簡直以為她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他看了看左右,壓低聲說:“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膽子這麼大。”
“我膽子不大,”棲遲說:“只不過是想幫你。”
伏廷手搭在窗格上,想了想,身體放低,眼睛看着她:“那就用,我會安排人配合你調度。”
有這批兵器藏着,的確是得天獨厚的一個優勢,雖然有點冒險,但要抓住如阿史那堅這樣蛇一般狡猾的敵手,多個準備也好。
棲遲將臉貼過去,湊在他面前,和他細細地規劃。
片刻后,伏廷直起身,抓了馬韁:“我走了。”
棲遲眼睛從他袖口上的束帶一直看到他臉上,看入他眼裏:“小心。”
伏廷稍稍沉默:“你也是。”說完看了眼她懷裏窩着睡着的占兒,扯一下韁繩,轉頭離去。
他們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也不說多餘的保證,因為那些都不用多說。
他的家在這裏,就是隨時等候他回來的保證。
棲遲看着他的背影領着大軍遠離,眼前的路邊開始後退,馬車正往另一頭軍營而去,恰好與他背向而行。
她一直沒放下帘子,直到他軍服筆挺的背影再也看不見,才轉過了頭。
……
當日,臨近傍晚,一隊人馬改頭換面,做商隊打扮,護送着一輛馬車出了營,直往幽陵郡城中而去。
車中坐着剛在營中待了不足幾個時辰的棲遲,換上了一身胡衣裝束,戴着帷帽。
曹玉林騎着馬做男裝打扮,在外護送。
車內,她的身旁還坐着李硯。
“你特地跟來,是不是有話要說。”棲遲看着他,姑侄間都太了解,從他跟上車時起,棲遲便覺得他似是有話要說。
暮光照入,車中昏暗。
李硯穿着寬大的袍子,袖口亦寬大,他低頭,從寬袖中取出一隻扁扁的錦盒,遞過來:“我是想把這個交給姑姑。”
棲遲接過來,打開盒子,只一眼,就立即抬頭看了過來。
那是丹書鐵券,一分為二,帝王和被賜之臣各留一半,是即使死罪也可免去的庇護。
不用問也明白是如何得到的,聖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給他,必然是他自己開口所求。
“交給我做什麼?”
李硯沉靜地看着她:“姑姑手底下經營着龐大的商事,難保有會需要動用的時候,就如入長安時那樣。”
入長安時,棲遲攪亂了商市,但必然會有官員徹查,所以她已將長安城中的幾大商鋪都關了,那不是一筆小損失。
“那又如何,錢財沒了都可以再得,只要人還在就不算到最後。”
“是,但天底下富豪雖多,卻沒有像姑姑這樣也觸及權勢的,雖然姑姑身份隱藏周全,我還是想給姑姑一份保障。”李硯將錦盒往她手中推了推:“這份丹書鐵券,我本就是為姑姑求的。”
聖人以為他是為了自己活命,其實不然。
他暫且已經沒有危險,除非聖人會有下一個儲君人選,但姑姑不一樣,她的身份永遠是個隱患。以她和姑父的防範,或許外人永不可能發現,但他還是給她一份保障。
這個經商的身份最早是因光王府而產生,後來也一直為他籌謀,如今他也該為姑姑想一想。
讓她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做的事。
“姑姑如果不收,我也會想方設法留下,總之,這一定是給你的。”
棲遲看着他,唇張開,緩緩露了笑:“沒想到,如今也到你護我的時候了。”
李硯這才笑了起來:“如此才不枉費姑父的教導。”
薄暮的光透過掀動的帘布映在他半張臉上,棲遲隱約覺得當初那個在車中隨她同來北地的孩子已經再也瞧不見了。
馬車趕着落城門前的最後一小段時間入了城。
自從當初棲遲與古葉城的獨眼訂立了互惠的協議,北地就多了不少外來胡商入駐開設商號。
如今的幽陵郡中也不例外,因着距離古葉城不算遠,獨眼的鋪子也在這裏佔了好幾家。
夥計小跑着去通知他有客拜訪時,獨眼正在街心的一家鋪子裏對了賬目要返回古葉城,聞言就覺得不對勁,像是自己的行蹤被人掌握了一般。
他叫夥計去帶人來,一面在邊上的耳房裏往外看。
曹玉林先進來,一行人緊隨其後,默不作聲,卻極其整肅威壓,逕自將店鋪就關了。
他們身後,緩步走來一個女人,隔着帽紗看不清模樣,唯有身段有些眼熟。
獨眼看看曹玉林,再看看她,便知是遇上熟人了。
棲遲入了耳房,攏着手說了句暗語:“拘一把火做。”
獨眼知道她手筆,“火做”指的就是大宗買賣,必然又是一筆很賺的,自然求之不得:“這次拘什麼?”
外面始終很肅穆,沒有一個人出聲。
耳房裏,棲遲很迅速簡潔地將要說的說清楚。
很簡單,讓她帶來的這批人隨獨眼啟程,做商隊模樣回到古葉城內,隨後就安插在自己的商隊裏,其餘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這樣,在邊境的後方,古葉城裏,就不動聲色地多了一支藏兵。
哪怕阿史那堅的人來回於邊境線外查探,兵器與人手是分開過去的,在路上都沒有暴露的可能。
很長的時間內,獨眼都在考慮。
他是有數的,實際上棲遲運生鐵、冶兵,皆是在古葉城這三不管地帶做的,他多少是拿了錢參與了的,知道些眉目,只不過也知道規矩,這些事情都當做不知道。
此時卻連聲說:“傷攢子。”
意思是虧心事,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棲遲說:“放心,這一單,對得起任何人,甚至能叫你古葉城也擺脫以往的威脅。”
獨眼是聰明人,明裡暗裏一番話,又重利當前,他知道該選哪一頭。
何況當初就已選過了一回了,臨時跳反,兩頭都沒好路走。
終究,他還是握指成拳,伸了出來,答應了。
棲遲還要趕在城門落下前離去,無法多留,即刻便要走人。
獨眼忍到此時,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不是魚形商號家的。”
棲遲停下。
的確,她從頭到尾做的這些都不像個普通商人能做的事。既然他自己把她從魚形商號里給剔除掉了,她還省得去找理由圓了。
“沒錯,我不是,魚形商號家的就和你一樣,只是在做些有利的買賣罷了。”
獨眼一眼翻白,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自己掩了掩耳房的門,神神秘秘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棲遲想了想,能讓他更放心去做也好,隔着帽紗,緩緩開口說:“瀚海府,伏李氏。”
她有諸多身份,但如今心裏,就只剩了這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