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5)易源(4)

第5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5)易源(4)

易源很想再次逃避這個話題,說點什麼搪塞過去。可是看着女孩子的眼睛,他忽然覺得不忍再欺騙她。既然是朋友了,那麼就應該彼此坦誠吧。至少以前的思想品德書上是這樣寫的。

易源幾下吃完了手中的辣片,不自覺地吮吸着手指,又覺得這樣做不衛生,從衣兜里拿出紙巾,分了一半給蘇欣宇,低垂着頭,心裏不愉快,便愈發覺得身下的水泥地絲絲的涼意。

許久,他才艱難開口,“蘇欣宇,接下來的話你不可以告訴別人。”

蘇欣宇還在吐着舌頭扇着,嘴裏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個“嗯”的聲音。

易源很想讓她看着他的眼睛,聽她鄭重地發誓,可是又覺得自己這樣像個小媳婦似的,矯情造作——因為他心思細膩,個頭又生的瘦小,班裏一些搗蛋的、不學無術的男孩子叫他“娘炮”,小孩子發現自己樣樣都不如別人時,難免逞一些口舌之快,以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維護着那點剛剛覺醒的、無處安放的尊嚴。易源向來是個冷靜自持的人,他對這些難聽的言論不過一笑置之,並不放在心上。但是此時,他卻十分在意——他不想讓蘇欣宇也覺得自己是個多事的人。

他欺騙着自己,蘇欣宇已經承諾了他不外傳。

又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開了口:“蘇欣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蘇欣宇剛吃完辣片,正在不停的吸着涼氣,往嘴裏扇着風,冷不丁聽見易源的這句話,猛地咽了口唾沫,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易源本來沉重的心情被蘇欣宇這樣一打岔,瞬間輕鬆了許多。他學着蘇欣宇剛才為他拍背的樣子為她拍着背。卻聽到女孩子悶悶,好容易在咳嗽聲中擠出來的句子:“你……別……別拍我,咳咳……你不……咳不會拍,越拍咳咳咳……越難受咳咳咳……”。

易源有些羞赧地收回了手,只能手足無措地看着女孩子咳嗽。又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起身跑下天台。

蘇欣宇咳了一陣,漸漸覺得舒服了些。其實兩個不耐辣的人吃辣是一定要喝水的,可是他們臨時翹了課,怎敢回班去拿水呀……大概這就是翹課的報應吧。蘇欣宇暗暗地想。待她穩定了氣息,一邊清嗓子,一邊抬頭看時,卻發現身邊的位置空空如也,易源早不見了蹤影。

還未等蘇欣宇多想,易源卻出現在她身旁,氣喘吁吁地遞給蘇欣宇她的水瓶。蘇欣宇彷彿看到了救命稻草,猛地灌了半瓶下去,才算徹底順了氣兒,她默默在心裏發誓,以後一定不買這種辣片了。

“咦,你怎麼找到我的水瓶的?”蘇欣宇這才想起來自己班是體育課,班裏沒人的。可是她還是很好奇為什麼易源能準確找到她的位置。

“數……數學老師辦公室有你們班的座位表,上次我去她辦公室拿作業的時候看見了。”男孩子本就瘦弱,剛才一上一下兩次五樓,現在還有些沒緩過氣兒來。他才不會說自己剛才路過自己班的時候從牆根下避着老師和同學貓着腰走有多麼狼狽呢,他也不會說他發現她的水瓶從一年級到現在一直沒換過呢——省的讓這小妮子知道自己一年級不僅記住了她還記住了她的書包水瓶款式,文具衛生紙牌子再得意忘形。

蘇欣宇沒有繼續追問,看他喘得不行便把剩下的半杯水遞過去,“你喝點水會好一點的,你把蓋子擰開喝就可以了”——蘇欣宇用的水瓶蓋子是可以擰開或者掀開兩用的,她自己平時用便是直接掀開。

易源雖然覺得有些異樣,但也確實有些口渴,便沒有拒絕。

待兩個人都休整好,是易源先開了口,經過剛才的鬧劇,他已經不覺得那些事情難以啟齒了。

“蘇欣宇,我羨慕你有個幸福的家庭。”易源頓了頓,他看向蘇欣宇,女孩子好像要接話的樣子,“請你聽我說完”,要不可能我就再也沒有勇氣說了,前半句是他一貫冷靜的命令式語氣,後半句卻是他不敢說的話,他是男孩子,他不能暴露出他脆弱的一面。

“我們家家境不富裕,我的父母一直在外地打工,我從小是我姥姥養大的。”說起往事,易源又想到家裏年邁的外婆,心裏像塞了一團濕棉花似的,悶悶的難受。“年級里都說,我沒上過幼兒園,卻會許多東西。其實……其實我是因為根本上不起幼兒園。但是我在上一年級以前就會背唐詩,算算術,寫一些簡單的英語單詞和句子了,我覺得我其實不比上過幼稚園的同齡人差。”

蘇欣宇露出極為贊同的申請——易源不讓她說話,她只能拚命的用表情證明她想表達的意思。

易源看着蘇欣宇極為誇張的神情,不由咧了咧嘴,這女孩子總是這樣活潑生動呢。

“沒有人天生就會這些東西的,我也是呀。我會背的故事都是從親戚家哥哥的一本《唐詩三百首》裏背來的,那時候小,不會寫字,也看不懂拼音,只能每次問哥哥那個字是什麼字,有一次哥哥被我問煩了,就扔給我一本字典,讓我自己去查。我那時才剛四周歲,怎麼可能看的懂字典,鑽研了一個下午,我終於摸出了點門道來,我用字典學會了拼音,用拼音學會了唐詩,我那個哥哥,現在都上初中了,不一定有我記得多呢。”小孩子總是喜歡在比較中取得的優越感,易源已經比同齡人優秀太多了,但是和高年級的學生比較還是能帶給他成就感,一說起自己的成就,他整個人都生動了起來。他,也不過是個剛滿九周歲的孩子啊。

“算術和英語,我是來小學裏偷聽的。咱們學校教學樓後邊的圍牆很矮,我四五歲的時候墊着幾塊磚就能翻進來。你知道的,我們學校教室隔音很差,我就能在教室外面聽老師講課。當然,也要避着些學校巡查的老師和領導。姥姥年紀大了,不能總陪我玩,我家也沒有電視機,我發現能翻牆進來后就經常過來聽聽課,覺得也挺有意思的。”

蘇欣宇聽得目瞪口呆,自己四五歲的時候可能還在和幼兒園的老師鬥智斗勇,想着怎樣逃過周二早晨那用剩飯熬成臊子煮的面吧;可能孩子和父母、姐姐、外公外婆爭奪遙控器吧,那時的易源,卻已經有了對學習的渴望呢。

易源的聲音又沉了些,“其實,一直這樣過我覺得挺好的。後來上了學,我的成績一直不錯,姥姥家新安了電話,我每次周末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報告學校和奧數班的事情他們也挺愛聽我講的。後來奧數班解散了,我發現我和媽媽打電話的時間越來越短,她越來越不耐煩聽我講話,尤其每次我說我想和爸爸說會話時,她都會很快地掛了電話。”

易源的聲音有些顫抖,蘇欣宇學着班裏男生的樣子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易源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氣,然後又道,“忽然有一天,媽媽來了學校,幫我請了一下午的假。媽媽一般只有過年才會回來的。她跟我說,要帶我去改名,改成和她還有姥爺一樣的姓氏,我從那一刻開始,就知道,我沒有爸爸了。本來要改成易元偉的,可是我不想再聽到我曾經的那個名字了。那時候,我剛學會“源”這個字,就求着媽媽給我改了現在這個名字。易源,我,本就源於一個易姓母親,現在想想,還挺貼切的。蘇欣宇,我只有媽媽,沒有爸爸了。我的爸爸,成了別人的爸爸了。”

易源的聲音里透着哽咽,但是他卻竭力將眼淚憋回去,姥姥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

蘇欣宇不知道怎樣安撫他,只能默默陪着他坐着,伸手在易源的後背上輕撫着。”

“易源,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改名背後有這樣的故事。”斟酌良久,蘇欣宇還是開了口,“你放心,我替你保密。”

易源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着蘇欣宇的眼睛說,“蘇欣宇,你說的對,人是需要朋友的。把事情都倒出來,我現在感覺好受多了。”他使勁擠出個笑容,“蘇欣宇,我聽說朋友間是要分享秘密的,我的告訴你了,你的呢?”

“我……我沒有你這樣大的秘密……”蘇欣宇有些慚愧,她好像無意間拿到了自己買不起的東西。

“你就隨便說一個嘛……”易源少見的露出小孩子的嬌憨。

“嗯……有一次夏天太熱了,我上課就脫了鞋,老師和同學都沒發現……”蘇欣宇的臉微微發紅,“這個算嗎?”

“蘇欣宇,你真不講究,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易源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易源!你討厭!你才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呢!”說罷,蘇欣宇愣了愣,然後破罐子破摔,惱羞成怒,威脅着易源,“你不許告訴別人哦!哼!”很久以後,蘇欣宇才知道,原來易源這才是深藏不露的腹黑。

易源不笑了,看着她的眼睛,“蘇欣宇,我保證不告訴別人,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朋友之間的秘密。”

“那,我們拉鉤!我們都不說出去!”蘇欣宇伸出手指。

易源有些無奈,他真的覺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騙”的遊戲好沒有邏輯,也好幼稚——但是,他也伸出手鉤住了女孩子的手指,就再陪她一回,陪朋友一回。

兩個人的目光對上,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再傻的事情,和朋友一起做,都能變得富有情趣的回憶。那時的他們,尚且年幼,還參悟不透其中的道理;那天的陽光,尚且微弱,只能打破這一對男孩女孩之間的桎梏;那天的校園,尚且拙樸,卻足以安放那一段終將被埋沒在歲月中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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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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