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彩雲易髓琉璃脆(2)他們(2)
第二天,蘇欣宇便去五小參加了“入學考試”。
準確地說,並不是去五小,因為五小是市裏面的重點小學,教室很是緊張,給轉學生的考試就安排才小學門口的一排門面房中一家補課機構的二樓。
市裏面的教育局正在嚴打課外補課機構,儘管是白天,這家補課機構依然拉着厚厚的遮光簾,燈光也是昏黃的。桌子凳子都窄窄的,是全木製的,上面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來補課的孩子刻下的“某某某,我宣你”或者是“某某某,你個大傻瓜”,層層疊疊交錯的課紋使得本來就年久失修的桌子更加凹凸不平,動一下胳膊桌子就能顫幾顫,然後吱吱扭扭地響許久。
夏日未盡,屋子裏沒有開窗戶,只有一台老舊的、扇葉都生鏽的風扇在頭頂緩緩地轉,聲音可能比產生的風還要大些。屋子裏的味道不知是什麼,也許是汗臭味,也許是腳臭味,也許是某個一起考試的轉學生的狐臭味,又或許是屋子裏本身就有的霉味。蘇欣宇無比想念小鎮裏自己原來那所被新校長翻新的、桌椅都很堅固、天花板上有八台嶄新的風扇的學校。
小城裏那時還不注重英語的學習,所以只有語文和數學兩張卷子。題目不算太難,卻也並不簡單。數學題沒有可以一眼直接出結果的題目,語文題目總感覺找不出標準答案。兩個小時答完兩張分值各一百分的卷子,饒是蘇欣宇,也覺得有些吃力。
旁邊的人焦躁地轉着筆,胳膊帶着桌子一起晃起來,咯吱咯吱地響,頭頂上的風扇克服着重重阻力努力轉着,聲音亦不容小覷。身上已經汗流浹背,監考老師在站在門口,眼睛如刀剜班斜着奮筆疾書的轉學生們,手裏還拿着卷子扇着風。
蘇欣宇無心做題,滿心都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裏,一點也不。”
她強迫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題目上去,數學題還好,只需要集中注意力一小會兒就能結出一道題目,可是語文題……閱讀每每讀到一半就被打斷,然後馬上會忘掉之前的內容,就又得返工,一來二去的,一篇五百字的閱讀,蘇欣宇讀了十分鐘還沒有讀完。
“還有十五分鐘。”監考老師的聲音總是讓人覺得如墜冰窟。
蘇欣宇勉強答了閱讀的簡答題,胡謅了些不知道什麼。又火急火燎地開始寫作文,因為考試時間短,作文只要求三百字。蘇欣宇看着作文題目——《我最好的朋友》。
蘇欣宇再一次陷入自己的世界,她最好的朋友,無疑就是黃施雯了。可是,黃施雯上個暑假一直沒有聯繫她。蘇欣宇主動去找黃施雯,她好像也很忙的樣子,一直沒有空閑聚一聚,她們之間,好像也變了許多,不知道能不能擔得起“最好的朋友”的重量。
“離考試結束還有十分鐘”,監考老師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聲音卻將蘇欣宇一下子驚醒。
這是在考試,不是在問真實地想法。作文題目里始終強調的“真情實感”無非就是要用修飾過許多遍的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罷了。至於真正的“真情實感”,那些複雜的、隱晦的、不知怎樣宣之於口又在內心叫囂着、澎湃着的情感,學生們沒有文筆寫出來,老師也沒有心思去揣摩。
蘇欣宇下筆,刷刷寫着,“友誼是嚴冬里燃燒的炭火,給予人縷縷溫暖;友誼是酷暑里清爽的微風,給予人絲絲清涼;友誼是暗夜裏佇立的明燈,為漂泊的遊子指引方向;友誼是人生旅途上璀璨的花朵,為疲倦的旅人奉獻者沁人心脾的陣陣花香。”
開頭一大段的排比句,作文一貫的套路。
蘇欣宇繼續下筆,“友誼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星子般熠熠生輝。”星子,是啊,在小鎮裏遇到的那些可愛的同學都是自己生命里的星子,但是如果生命是宇宙的話,那樣浩瀚無窮,想要再找到某顆星子談何容易。
心中想着,蘇欣宇的筆卻不敢停下來,“於我而言,最閃耀的那顆星子無疑是與一個叫黃施雯的女孩之間的友誼。”那時的作文要求裏面還沒有“不能出現真實的校名、人名”的要求。接下來就是一般的記敘文,蘇欣宇寫的是她有一次腿在小學裏的一個方井上磕破了,黃施雯攙扶她回家的事情——這是胡謅的,蘇欣宇昧着良心地編着故事。
細細想來,她們之間好像沒有什麼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革命友誼”,就是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可是這樣沒有“高潮”的故事是拿不了高分的,蘇欣宇不傻,她知道老師和試卷的喜好。
“離考試結束還有一分鐘,大家檢查一下有沒有寫好姓名和年級……”這應該是監考老師說的最長的一段話了。蘇欣宇卻無暇聆聽。
“我最好的朋友,非黃施雯莫屬。我相信,我們之間的友誼,會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永遠。”蘇欣宇倉促點題,結尾。又翻回正面檢查了一下名字和年級,還順手改了前面的一個錯別字,其實她還有一道選擇題沒寫,可是她不想去蒙,她始終認為,考試考的一定是自己的真實水平,如果蒙對了,那就不是自己的水平了。
收卷,又是一番喧鬧。
監考老師收卷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遮光簾,那厚厚的遮光簾輕輕擺動幾下,中間出現一條細細的縫隙,一縷陽光透過那絲縫隙溜進來,照亮了遮光簾擺動時抖落的灰塵。
蘇欣宇看着那絲幾不可見的陽光發獃,嘆氣。不同於以往的考試,蘇欣宇對這次考試的結果顯得很淡然,數學應該還不錯,語文估計上不了九十分了。她還在想語文作文自己寫下的最後一句話“我們之間的友誼,會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永遠。”永遠有多遠呢,也許,在不久之前的暑假,永遠已經過去了。
等所有一起考試的轉學生都走了,監考老師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整理卷子的時候,蘇欣宇終於收拾書包,轉身出了補課機構二樓的門——一扇破舊到不忍稱之為門的門。出了門右轉,就是蘇欣宇來時跟着老師上來的步梯。
樓梯很窄,水泥砌的台階上不知撒了些什麼,深深淺淺交錯着。
蘇欣宇小心地避開深色的地方,踮着腳挑着淺色的地方。
一樓是個書店,“育人書店”,蘇欣宇進來前看了牌子。店面很小,只有兩排書架和一個放書的平台,姑且稱作書攤。書架上和書攤的大部分都緊湊地擺着教材輔導書,書攤上的一角放着些課外讀物,蘇欣宇注意到的,只有用塑料紙緊緊裹着的沈石溪剛出的書《警犬拉拉》。
蘇欣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喜歡上沈石溪寫的動物小說的,大概是有一天忽然意識到楊紅櫻的《笑貓日記》千篇一律開始?抑或是從再一次拿起《紅樓夢》卻依然讀不下去開始?再或者是不想再看世界名著那冗長的背景介紹開始?蘇欣宇自己也不清楚。
蘇欣宇喜歡沈石溪,喜歡他寫的動物小說,但是只局限於他寫的有關狗、狼、豺的小說。那樣兇猛的動物,那樣粗糲的外表,卻有着沈石溪筆下那樣迷人的柔情和那樣人無法企及的自由與歸屬感。蘇欣宇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歡他們的狡猾,還是展現出的母愛,還是純粹喜歡那樣有秩序卻沒有人的干預的世界,就和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這個系列的書一樣。沈石溪的《狼王夢》《第七條獵狗》《雙面獵犬》《刀疤豺母》《我們一起走,迪克》蘇欣宇從小鎮裏的書店都買來讀過,但是新出的《警犬拉拉》在小鎮裏卻還沒見到。
蘇欣宇很想買下來,可是看看書背後條碼下的售價,二十三塊四,蘇欣宇猶豫了。她在小鎮上有書店的會員卡,八五折,還是等小鎮裏那家書店有了這本書再買吧。
閑逛了不久,蘇媽媽就來了,簡單吃了飯,去新家休息了一會兒,下午就帶着蘇欣宇坐公交車回到小鎮裏和蘇欣宇的外公外婆道個別,明天蘇欣宇就要去學校上課了,以後就不能天天回去看他們了。其實沒有必要的,蘇爸爸每周五都會去市裡,把妻女接回小鎮裏過周末,可是蘇媽媽還是放心不下老兩口,非要親自把一切都安排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