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三個人想,自己一定是死了。當他們相互對望時,仍不相信自己還活着,直到把自己的手放到身上,還能感受到脈搏在跳動,他們才敢確信自己仍然活着,但他們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不打死他們。
一個粗壯高大的游擊隊戰士被關在一間漆黑的小屋裏。哨兵踢踢踏踏不停地在門口走動。哨兵的腳步聲攪擾着沉寂的夜。游擊隊戰士已經三天沒有吃到東西了,粗壯的身子縮在幽暗的牆角,似一隻被掏空只剩下殼的蝦。漢子想睡卻睡不着。飢餓折磨得他不停地在牆角**。他不時地爬起來去飲桶里的涼水,讓涼水填滿胃后,他又縮到了牆角。他每次翻動身子,胃裏的涼水都漾出來,汩汩地從嘴角流出來。
游擊隊戰士被餓到第五天時,門被打開了。來了兩個兵,手裏托着吃的,熱氣騰騰,香味飄繞。游擊隊戰士似看到了救星,雙手伸過去,抓起食物沒命地吞咽,不時地咬着自己的指頭,食物哽得漢子不停地打嗝,臉上的血管暴凸着。漢子的胃轉眼間似一隻吹漲的氣球。
漢子吃完了,他已不能站立了。兩個兵拖着那戰士,戰士被拖到一塊平地上,仰躺在那裏。鼓漲的肚子似隆起的一座山峰。兩個兵抬來一條木板放在戰士小山似的肚子上。這時很多日本人、中國人激動地圍着那戰士看。板子放好后,走過來幾個日本兵,動作相當規範相當統一地站到了木板上。只聽到那戰士哽咽地嚎叫一聲,戰士隆起的肚皮似被一隻捅破的氣球,很沉悶地響了一聲,腸胃一起順着裂開的肚皮流了出來,戰士的一雙眼睛怒漲着……
三個人等待着,等待着死亡落到自己的身上。
這時窗外的風雷聲已攪成一團。野蔥嶺的風雪又颳了起來。木屋似飄搖在風浪中的一艘小船。三個人聽着那風聲雪聲,驚懼地從炕上爬起來,透過窗口看到外面已是一片渾濁。這時他們才發現這間木屋裏只有他們三個人。
“他們怎麼不殺我們?”知野灰白着臉。
“殺不殺是早晚的事。”川雄垂着頭。
“也許他們不會殺我們!”野夫透過窗口望那另一間木屋。
格愣瞅着女兒已好半晌了,賓嘉低垂着頭一次次**自己那條粗粗的辮子,臉孔紅紅的,一雙杏眼也羞羞地垂着。哥和嫂坐在一旁也不時地抬眼瞅賓嘉。
“他們來了,真是成全了我格愣哇——”格愣衝著窗外長嘆一聲。
格愣見到三個落荒而來的三個人,從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沒平息過。鄂倫春人離不開山林,就像農民離不開自己的土地一樣。可為了愈來愈大的女兒,他又不能不離開山林,眼見着一天大似一天的女兒,格愣心急如焚。他不時地衝著雪山森林唉聲嘆氣,眼見着自己一天天蒼老下去。他曾想過,把女兒送到山外,找一個男人結婚。可他又捨不得讓女兒一個人到山外去生活。族人那裏是不能再回去了,那裏不明真相的鄂倫春人會把自己一家當成叛逆用斧頭敲成碎塊。他割捨不下女兒,老伴死了,他把所有人間情感都傾注到女兒一個人身上。
鬼使神差,野蔥嶺從天而降,來了三個男人。是格愣救了他們,他們就應該對我有所回報。鄂倫春人生**得光明,恨得磊落。格愣瞅着女兒不知第幾遍這麼問了:
“你瞅上了哪一個?”
女兒不答,臉更紅了,頭垂得更低了。豐隆的胸起伏着。
這時,有一群餓瘋的野豬悄悄向小屋襲來。大雪封山,所有的動物都躲到洞穴里了。野豬在渺無氣息的野蔥嶺里尋找了好久,終於發現了山凹里這兩間小木屋,它們遠遠地嗅到了人的氣息。
格愣一家先聽到了黑狗變音的吠叫,他們抬眼望窗外時,發瘋的野豬們已經把木屋圍在當中了。一家人僵在那裏,他們又想到兩年前剛到野蔥嶺時被野豬群襲擊的情景。格愣知道裝着散沙的獵槍對野豬群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兩個男人操起了板斧,把女人擋在了身後。黑狗緊張地吠叫着,它在回望身後的主人,望見了主人準備決一死戰的神倩,它不再那麼緊張了,更有力地吠叫着。
這時野豬更近了,為首的一個渾身的硬毛直豎,呲着長長的獠牙向木屋逼來。格愣和格木衝出門去。野豬見到了人,很是亢奮,奮力胡格愣撲來,格愣閃身躲開了野豬的一擊,揮斧胡野豬砍去,野豬哀嚎一聲,轉過頭更兇猛地朝格愣撲去,這一撲格愣沒有躲過,倒下了。野豬張開嘴準備向格愣咬去,這時黑狗已經撲到了格愣身上,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主人。黑狗慘叫一聲,鮮血從腦門流了下來,野豬和黑狗在雪地上扭咬起來。格愣站了起來,格木也已經和又逼上來的野豬戰在了一處。
三個人看到了那群瘋狂的野豬,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兇殘的豬。三個人呆望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野夫首先想起了埋在山坡雪裏的槍。格愣、格木和黑狗已和野豬戰成了一團。有幾頭野豬同時向這間木屋逼近。
“槍——”野夫喊了一聲,撞開門,逃也似的向山坡跑去。
川雄和知野也醒悟過來,一起向山坡跑去。他們從雪殼子裏拖出槍的時候,幾隻野豬已尾隨過來。
格愣和格木幾次被野豬撲倒,又幾次滾起來,到最後兩人只有招架之功了。野豬一次次更加兇狠地向兩個人撲去。
這時槍響了,先頭一聲,兩聲,後來三支槍就響成了一片。野豬們被這槍聲驚怔了,眼見着一個個同類在槍聲里慘叫着逃走,野豬開始潰退了。
三個人站在山坡上,四個人站在木屋前,呆定地對望着。
後來三個人扔下手裏的槍向木屋走來。木屋前的雪地上一片混亂,黑狗的肚子被野豬的獠牙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胃腸流了一地,腦門的皮肉翻露着,它為了保衛主人戰到最後一刻,它望着逃走的野豬們,低聲地叫了一聲,又回過頭望了一眼完好的主人,便一頭倒下了。
格愣一家圍着黑狗哭了。後來把黑狗埋掉了。一家人沖黑狗的雪墓跪了下去。
三個人望着這一切,眼圈紅了。他們想到了廣島,想到了四郎,淚就流了出來。
木屋裏很溫暖,爐火紅紅地燃着。兩個女人在爐火上忙着燒烤。
格愣和格木陪着三個人坐在炕上。三個人望着忙碌的女人,又望格愣和格木,死亡的恐懼漸漸消失了。三個人從一家面對野豬的血戰中,看到了一家人的豪氣。格愣沒料到三個人會有槍,他不知道三個人來自何方,通過和野豬的一場血戰,覺得三個人已經和自己站在了一起。鄂倫春人在狩獵時遇到危險,不管什麼人看到了,幫助獵人脫離危險,那麼兩個人就能肝膽相照。
燒烤很快就好了,格愣擺上了一桌比昨天更加豐盛的晚餐,窗外的風仍刮著,雪仍下着。
酒滿滿地在每個人面前的木碗裏漾着。三個人吃着喝着,心境已完全和昨日不同了。三個人在格愣的熱情勸酒下,毫無顧忌地飲着。老人愛惜地瞅着野夫。野夫從老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信任,心裏很興奮,懸着的心也踏實了。他偶爾拾起頭,望見了站在一旁賓嘉的目光,他的眼神不知為什麼打了個閃,很快地就避開了。賓嘉也垂下頭,臉孔紅紅地立在那裏。格愣看到了這一切,老人高興地豪飲着。他再望野夫時,目光里就多了層內容。幾個人都微醉了時,老人沖女兒說:“就是這個小夥子了。”然後他朦朧地去望野夫,野夫不知老人在說什麼。伸出手一口喝乾了碗裏的酒……
夜深了,幾個人終於盡興地喝完了灑。收拾完東西,嫂子爬到炕上,從布包里找出一條白床單鋪到了炕上。三個人醉倒在那裏。
格愣和格木攙起川雄和知野走到一間木屋去,這間木屋早只剩下賓嘉和野夫了。野夫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他望見了垂手站立在一旁的賓嘉,一時不知自己在哪兒。好半晌才看清屋裏的一切,似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然後就愣愣地瞅着臉孔紅潤、身體健壯的賓嘉。
賓嘉不時地用眼角去瞥野夫,不時地站起身往爐膛里填着劈柴。填完劈柴的賓嘉就坐在暗影里。窗外的風仍刮著,雪仍下着。小屋裏的爐火紅紅地燃着,映得木屋一明一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賓嘉站起身向野夫走過去。野夫呆定地望着賓嘉。賓嘉彎下身去幫野夫脫鞋,野夫驚懼地躲開。賓嘉僵在那,久久,她一頭撲在了炕上。身下壓着那條白床單,嚶嚶地哭了。她想起了被野豬咬死的母親,想起了祖祖代代生活在大興安嶺上那個鄂倫春人的小山莊。賓嘉哭得很傷心,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賓嘉睡去了。
野夫坐在那,望着抽咽的賓嘉。望着這間溫暖的小屋,他想到了廣島。野夫的父母都不在了,是哥嫂把他養大。他想起了生活在廣島的哥嫂,想起了四郎,這時耳邊隱約地響起了川雄和知野壓低聲音的歌聲: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魚有羊又有糧,
漂亮姑娘櫻花里走,
海里走來的是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