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第十一節

春芍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奉天城裏她會意外地碰見謝家大院的少東家謝伯民。

春芍在奉天城內無依無靠,每日都是她一個人,孤單而又寂寞,她無法打發這種時光,便一個人走出巷子閑逛,她走在繁華的中街上,她聽見有人叫她,待她抬起頭來時,她就看到了謝伯民。謝伯民穿着一身白色西裝,頭髮也梳得光光的。

謝伯民就說:你怎麼會在這?

春芍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見謝伯民也感到很意外,她很快想起,自己十六歲那一年,在謝家大院唱紅時的情景,她從內心裏已經牢牢地記住了謝家大院,記住了謝伯民,沒有謝家大院,就沒有以後的山裏紅。

那一天,兩人重逢,謝伯民把春芍請到了中街自己的家中。春芍在那一次了解到,老東家死後,謝伯民就賣掉了謝家大院和所有的土地,他一心一意地在奉天城裏開藥店,現在謝伯民已在奉天城裏開了幾家大大小小的藥房,春芍還知道,謝伯民兩年前娶了老婆,一年前老婆在生產時,因難產而死。

春芍也說了很多,說自己嗓子倒了之後,嫁給了宋先生,又嫁給了現在的馬占山。春芍在說這些時,謝伯民一句話也沒說。

最後,謝伯民說:你一點也沒有變,還是十六歲時的樣子。

剛出道時春芍的樣子,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謝伯民的腦海中。幾年過去了,他仍時常想起那晚上春芍上台時的樣子。

謝伯民的家是一幢二層小樓,有許多房間,沒有了女主人的家,也顯得有幾分冷清。春芍那天在謝伯民的小樓里說了好久,最後離開時,謝伯民就說:以後你就常來玩吧。

謝伯民站在門口,衝著遠去的春芍招着手。春芍走出很遠,回了一次頭,她仍看見少東家謝伯民白得耀眼地在那沖她招手。

馬占山只能隔三差五地回來。天一亮,馬占山打馬揚鞭地又走了。又留下了孤孤單單的春芍。

沒事可乾的春芍三轉兩轉地就來到了謝伯民的那幢小樓前,直到她走進謝伯民家,她才靈醒過來,猶豫一下,她還是進去了。

謝伯民似乎已等待許久了,春芍每次出現謝伯民都很熱情。

有一次,春芍沖謝伯民說:我都好久沒有看戲了,真想去看看。

那天,謝伯民陪着春芍走進了中街一家戲院。春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戲院裏看戲,戲台被弄得紅紅綠綠。

戲班子彷彿人人都是角兒,輪流着唱。角兒一律年輕,一律漂亮。春芍是唱戲的出身,她聽得出來,唱戲的人都是經過訓練出來的,比他們北鎮戲班子的水平高出一截。意識到這些,春芍才知道,奉天就是奉天。

在戲院裏看戲,也有捧角兒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出手都很大方,差人用盤子把銀元托着,還要給角兒送花。這也是春芍從來沒有見過的。她為自己曾經有過的經歷感到臉紅。

散戲以後,謝伯民又請春芍去茶樓,兩人一邊品嘗一邊聊天。

春芍說:他們唱得真好。

謝伯民就用一雙眼睛把春芍望了說:他們唱得再好,我還是愛聽你唱。

春芍聽了這話臉就紅了。她又想起了當年在謝家大院少東家說過的話。

那天,兩人在茶樓里坐到很晚,謝伯民才送春芍回去。謝伯民一直把春芍送回住處,他看到了春芍的住處便說:難為你一個人守着這麼大的房子。

一句話差點讓敏感的春芍落淚,但她還是忍住了,沖謝伯民笑笑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謝伯民怔了一下說:這年頭,干行武的,你沒想過萬一他有個啥三長兩短?

春芍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此時,她有些後悔當初這麼草率地離開宋先生,而投入到馬占山的懷抱。

她嫁給馬占山之後,她才漸漸了解馬占山。有時馬占山的粗俗讓她無法忍受,每次和她做那事時,馬占山總要問她和宋先生做那事時的感受,她不回答,他便不高興,說她心裏還裝着那個教書的。她說了,他又罵她是個被人睡過的破貨,說著說著,馬占山就很粗暴,很有力氣地把她佔有了。起初,她還能體會到種種快樂,漸漸地,那種快樂又漸漸消失了,變成了一種折磨。每每這時,她就懷念和宋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來到奉天城裏,她愈發地覺得孤單無靠,沒有馬占山的日子,她寂寞,馬占山的回來,她又覺得難熬。

馬占山每次回來,從來不問她過得怎麼樣,每次多一句話也不說,上來就把她按到炕上,然後迫不及待地扒她的衣服,發泄完,便睡。睡醒了,又和她說一些很下作的話,彷彿不這樣,就沒有慾望和她做那件事。馬占山在北鎮給春芍帶來的生活,已經一陣風似的颳走了。

就在這時,謝伯民出現在了她的生活中,她覺得生活有了內容。

從那以後,她差不多每日都要到謝伯民那裏去坐一坐。

有時謝伯民很忙,埋下頭,核對賬目,她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等。有時她獃獃地望着謝伯民那張年輕的臉,這張臉很生動,不同於宋先生,更不同馬占山。四十多歲的馬占山生活無度已顯出幾分老態了。

見多識廣的少東家,領着春芍參觀了他的幾家藥店,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藥店,她說不清謝伯民有多大的家業和財產,走在街上,有許多人和少東家打招呼,他們不稱他為少東家,也不叫名字,都一律叫他謝老闆。謝伯民對待這些人顯得很散淡,不冷不熱的樣子,謝伯民仰着頭走路,彷彿整個奉天城都在他的眼下。

謝伯民的衣着總是一塵不染,從頭頂到腳都那麼光光亮亮。有一次,謝伯民又陪春芍去戲院,她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氣味。她說:是啥東西這麼香?

他說:是香水。

她從來沒用過香水,她沒聽說過,只用過香包,那裏面裝着幾棵香草。

第二日,他就送給她一個瓶子,瓶子裏的液體是金黃的。他說:這就是香水,日本貨,送給你了。

她覺得,謝伯民的身上越來越奇妙。有一種東西在遠遠地牽引着她。她又尋找到了那種美好的感覺。

夜晚,她經常在夢裏醒來,醒來之後,眼前便都是謝伯民的影子了,然後,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覺得謝伯民不僅在生活上關愛她,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有幾次,謝伯民把城裏戲園子裏的戲班子請到了家中。謝少東家在奉天城裏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做這一切,不足掛齒。他不僅讓戲班子唱戲,還讓春芍裝扮上了,春芍剛開始不解,推卻道:嗓子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謝伯民笑笑道:那你就在心裏唱。

裝扮好的春芍往那一站,傢伙一響,便感到自己立馬換了一個人,種種以前風光的場景,使她不能自禁,她雖然唱不出了。這時只能別人代唱,她做出的是那些令人夢牽魂繞的動作,此時此刻,心神又一次合一了。唱到動情處,她望着坐在跟前的謝伯民,竟熱淚橫流,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恍然間,她又回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在謝家大院時的情景中。那一瞬間,她清晰地意識到,以後的日子,自己無論如何也離不開謝少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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