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芳華新生(下)
“驢打滾,馬撒歡,耗子放屁一溜煙兒……”
一群孩子嬉笑着從馬車跟前穿過,我掀起轎簾,將半截身子露出轎外,貪婪的吸着這老皇城的味道。饅頭釘的大紅門,石獅子、拴馬樁,還有木刻的磚雕的門樓,神荼郁桑,對聯雙扇……這真的是北京啊,我終於回來了,雖然隔了近300年!
那裕親王早一天就帶了兩個隨從進京了,只留下我和四阿哥乘馬車隨後,四阿哥尚年幼,還未開府建衙,我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自然不能跟進宮去,裕親王雖平日裏待我和善,卻也看得出他眼中的防備,加之先前江南的所作所為和那晚的對話,四阿哥想必也同他透了氣,他自是不敢小覷我,於是將我安置在工部侍郎年遐齡的府中。
這兩朝重臣,一家榮寵的年府我是熟悉的:屢立戰功、威鎮西陲的年羹堯,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大將軍最後卻被雍正帝羅列大罪九十二條,賜自盡。算是個悲劇性人物。
年府的人見我是裕親王帶來的人,自然不敢怠慢我,本以為進來是做奴才的,最後到似乎成了小姐。在府中待了數月,也不見先前那兩個愛新覺羅姓的男同胞出現,莫不是將我忘了??正檢討着前陣子那幾場戲唱的不夠精彩,就見丫鬟來報,說四阿哥現已在年府大廳,說要見我。
數月不見,他還是老樣子,一貫的清冷,我總覺得這小爺身上有秘密,那日深夜長談后,我們彼此之間總覺得堵着些東西,不能說也猜不透,從那天起我也開始防着他,總之不能讓他壞我的事。
他這次來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交待我跟着府中的大少爺年希堯學武,練騎射,並要年大人找先生教我讀書習字。
我不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麼算盤,總之多學點東西也是好的。不過這年府倒也奇怪,來了數月也不見年羹堯,那天跟隨房丫鬟打探了一下,方知府上並無此人,我心中納悶?年羹堯還沒出生嗎?不會啊,想着這樣一個人物許是後來杜撰的,又或是我記錯了,不是在康熙年間的事??不過自我還魂以後,身邊出現什麼奇怪的事,我都是會相信的。
歲月如流水般地從我身上淡淡劃過,每日學習、練武以外的時間,就只有坐在這一隅院角看風雲變換,看花落花開。我不太愛說話,年府里的人也就甚少搭理我,騎馬射箭是新鮮的玩意,對此我興緻高昂,但對布庫沒太多熱情,總覺得這種運動技巧不足,蠻力有餘,不適合我練,我依舊遵循着前世那套訓練方法,空手道、跆拳道、散打,那幫陪練的小子見我私下一個人在練功房裏呼呼喝喝地練些奇怪的招數,背地裏都說我得了魔症了,但月末比劃過以後,都紛紛要拜我為師,到弄得師傅好不尷尬。這樣打鬧了幾年後,四阿哥見我一人足以應付十來個成年侍衛,便辭了師傅,只讓我專心騎射,我得了很多空餘時間,技術大長,十三歲那年終練得三箭齊射且百發百中。
四阿哥這些年也大了,康熙三十二年被賜了婚,出宮建了府邸,於是我和他見面次數也多了起來,他將我抬了旗,納入鑲黃旗下,又命年遐齡收了我做養女,於是我便名正言順地尊貴起來。
我不愛讀書,尤其是古文,我曾四歲離開北京,到三十五歲離世,中間再也沒回過中國,雖是如此,但那些年來心心念念地還是那片故土,好在組織里有許多中國人,他們給我講歷史,講文化,那些人加入組織前,有不同的年齡,背景,身份,但到了這裏,統統只有一個編號。我曾每晚痴迷地在互聯網上吸納着關於那個國度的一切,但自由永遠只是個夢想。
漢字是這七年來一點點地學起來的,總寫不好,四阿哥曾親自上陣教我,最後終於在崩潰前夕抽身,表示不報希望。我練習沒了壓力,字反而一天一天好起來,尤其是一手草書如行雲流水,高低轉折,抑揚頓挫,“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筆脈通其隔行。”用四阿哥的話說,是漸入佳境了。
年府的大公子年希堯是個溫柔愛笑的人,平時對我也好,開始幾年曾在一起學文弄武,他大我近十歲,卻也不是我的對手,前些年因年遐齡官升湖北巡撫,頂了其父工部侍郎的位置,便日漸忙碌起來,不過偶爾回府還是要找我比劃一場,雖每每落敗,但總是狼狽地坐在角落裏大笑着看我。
我來這世界多年,早年雖清苦,但也自在,這些年進京,學了很多,看了很多,每天都充實地過着,四阿哥於我,是說不清道不明地情緒,是恩人,是主子,是兄長,也許還有點別的什麼,但我們各自都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防備,彼此之間都在等,等對方敞開心扉的那一天,但誰都不會先開口。
年府除了年希堯還有兩名小姐,和我不一樣,那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我其實是被當作男孩子來養的,對於這點好像年家也是受了四阿哥的意思。我是甚為滿意的,由此表明我可以不必象那些古代的小女子一樣惟命是從,什麼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在我的眼裏就象個土的掉渣的笑話。如果讓我可憐兮兮地等待着男人的寵愛,過着如出一轍的所謂“相夫教子”的生活,動輒擔心着某一日被一紙休書退回家中,那我還不如去死!男人算什麼?所有男人能做的事,我一樣可以做,甚至可以比他們做的更好。
康熙三十三年,我終於十三歲了,身高比一般這把年紀的姑娘要高出一個頭,平日裏為行動方便,素來着男裝,綁好髮辮,一身月牙白的長袍,配上淺紫的瓜皮小帽,再在發尾繫上紫色的絲絡。從背後看,身姿卓絕,從前面看,面若冠玉,好一個翩翩佳公子,我立在鏡前,左手負於身後,右手“啪”的打開摺扇:年綺葉,從今天起,又是一個新的開始。我看着鏡中的自己,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上街,記得剛到北京時也常想着出去逛逛,但年夫人總說我年紀小出門派了一堆僕人跟着我,怕出了事,不好和四阿哥交待,我煩了這到處招搖得排場,索性就安穩地呆在府里。四阿哥也偶爾帶我去城外馬場,但畢竟次數極少,所以對這北京城,我還是陌生的。
熱騰騰的羊霜腸,稠糊糊的熬油渣,路過一家店鋪時,看見一群孩子,看上去從三歲到七歲不等,嬉戲、追逐、玩鬧。旁邊的老人們在樂呵呵地交談着什麼。那一陣陣風鈴聲般脆生生而純真地喊叫,那一串串被風串起四處飄溢着的無邪的笑聲,讓我不住神往,繼而羨慕地看着三兩個黃毛小兒爭搶着一串糖葫蘆,我從沒有過童年,前世沒有,今世也不算有。走在這熙攘的街道上,感受着這太平盛世的喧囂,覺得自己真實的存在着。那些隨風抑揚的叫賣聲,聽得我快醉了,這是我的故鄉啊,我念了三十年,也沒能回來的故鄉,如今終於能夠站在這片土地上了。
這老城果然如我預料中一樣似一壇古樸醇厚的酒,在楊花迷眼時節,一種令人醺醺然的味兒從泥封的裂縫漏出來,我曾幻想着有那麼一天可以在滿架藤蘿的四合院裏眯着眼聽:我爺爺小的時候……於是這個夢就這樣醉了,夢醒后依舊是那灰灰的高樓,心靈深處,一種說不清的痛楚一直疼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