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貧窮如鞭(上)
這就是我即將擁有的身軀嗎?蒼白的小臉,醬紫色的嘴唇,一個古裝女子在她身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這,不算是投胎吧,借屍還魂?看着眼前破舊襁褓中的嬰兒,我不禁想問問老天。這算是恩賜還是懲罰?我寧願下一百次地獄也不願帶着前世的記憶遊盪在另一個時空,30多年的苦楚,30多年的寂寞,那些令人痛徹心扉的利用與背叛,為什麼不忘了,為什麼不讓我忘了?不是有奈何橋嗎?不是有孟婆湯嗎?還有那湍流的忘川之河,可以讓記憶之中所有的愛恨情仇都被清洗得一乾二淨。所以我才會安心地離開那個世界,本以為前塵往事都會隨撲面而來的清風飄散,本以為那些深深地牽絆都會在一個瞬間的手勢下黯然無痕,但,為何結局會這樣?
眼前的這一切預示着我未來的前景並不好,我不願接受,我想逃,我不想重蹈我前生的覆轍,可自身卻被那小小的身軀牽引着,感覺身後一陣強大的吸力,我不由自主地附向那柔弱的軀體,一陣倦意襲來,睡吧,也許醒來,就什麼都忘了!可以什麼都忘了!
我放下扁擔,揉了揉已經褪皮的左肩,右肩的傷口早已有潰爛的跡象,前些日子疼的緊,如今卻又好些了,近日來又添了好些新傷,也許疼痛也是喜新厭舊的。我搖頭苦笑,想着尋個時間上山找點藥草,若是嚴重了,發了病可不是好玩的,窮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副鐵打的身體,我自嘲地想着。不知不覺已是康熙二十五年,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五個年頭了。此時是初夏的江南,有着說不盡的溫柔與纏綿。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梔子淡淡的清香。我抬頭看了看漸漸西落的太陽,半眯着眼欣賞那紅艷艷的晚霞和那片無污染的天空。算了,參佛有悟,悚然而驚。這就是命數,如我這般前世落了債業,自是無法從紅塵中輕易抽身,這一生怕是也註定顛簸周折的。我苦笑,從新蹲下身子,撐起那與自身極不成比例的扁擔,剛想使勁,忽聽身後傳來尖利地嗓音:“喲,綺葉,又抬水哪,這麼大兩個桶,這小身子怎麼吃得消喲,你那當娘的也真夠狠心的,才五、六歲的小女娃哪禁得起這麼折騰啊,我說綺葉啊,前村王家要一個童養媳,我都你娘說了好些次了,她就是不同意,你想那王家也算咱們當地的大戶,你去了等10年就是少奶奶,有什麼不好,而且你娘現在的病也需要錢不是?王家來人都瞧過你了,說是滿意極了,就等你娘一句話,還說,只要你去了,可以給你娘5兩銀子哪!這等好事到哪找?你和你那癆病的娘說說,回頭我等你話啊。”
看着她那肥碩的身軀,艱難的趟過小溪,我強忍着用水桶砸她的衝動,好事?那怎麼不讓你那寶貝女兒去,5兩銀子?你又可以得多少?前些日子剛把死了老爹的張寡婦賣進了青樓,如今又算計到我頭上來了。這郭家的婆娘是個人見人罵的主,沒少干損陰德的事。王家的兒子是個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傻子,這可是無人不知的。這樣的人,又何必去糟蹋清白的女子。
我架上扁擔,不願多想,這樣的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吧,只盼着這副身子能快點長大。我心中哀嘆,怕我也是前世殺戮太多,如今這般落魄不也是報應?可是這報應怎麼就應在了清朝?按理說這轉世不是順時間發展的嗎?怎麼到我這就往迴轉了?
沿着佈滿青苔的泥石路一路走回那隻蓋着幾片殘瓦的茅屋,低矮的院牆,總是一副破敗的模樣,房西的菜畦,雖然也有菜蔬,但稀疏且孱弱,彷彿一副不得不活,苦撐着的樣子。看到它們,看到它們就可以揣測到主人枯澀的日子。
我去了廚房將水擱置好,忽聽小屋裏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不由得微微皺眉,心想娘的身子怕是撐不了幾天了。於是端來小凳爬上灶台,從放在枱面上的碗籃里挑揀了半天,總算找到一隻僅有兩個缺口的小碗,沒有熱水,我從破舊的壺中到了些乾淨的涼水,雙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出了廚房進了小屋。
床上的女子,此刻正半個身子掛在床邊,蓬頭垢面,嘴角沿着血跡。我搖了搖頭,果然是咳血了,咬了咬下唇,走到她身邊:“娘,喝水吧。”
我靠了過去,撐起她的半邊身子,她伸手過來接碗,我淡淡地看着那雙如枯木般的手,手背還有着一些血塊,我用袖口將它擦去,抬頭繼續想擦她的嘴角,她一偏頭,避了過去,只緩緩的喝着水,兩眼望向前方,我側過頭望向她的眼睛,一片死灰……
她喝完水默默地將碗遞給我,我接過後擱置在床頭,扶着她慢慢躺下,蓋好被子,起身拿起碗安靜地出了房門。
我和她是外人眼裏一對很奇怪的母女,年幼的女兒異常的懂事,病弱的母親卻極其的冷漠,很多鄉里鄉鄰認為我不是她親生的,每每聽到此種言論我只是淡然一笑。我和她之間的事只有我們知道,那些痛苦的經歷和悲傷的回憶不是她那種女人能承受地了的,所以她垮了,這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而我之所以會留下來,是因為她畢竟給了我三年的母愛!
入夜,我做了幾組跆拳道的練習,招式我是沒忘的,就是這身子,等長開還要好些年頭。現在每天只是着重體能訓練,一點點適應,為以後打好基礎。因為在這個世上一切向來要靠自己,更何況我還是一個女人,一個古代的女人。
在這個時代女人“屬於”男人,男尊女卑好象是人所共知的法則。一個女人,不論是沉魚落雁也好,閉月羞花也罷,抑或是才情兼備,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只要在這裏她們的結局就近乎於雷同,那就是她們都無一例外地做了男人的附屬品。想到這我不禁一寒,為我未知的未來悲憫起來,我會是她們中的一個嗎?不,絕不!
我恨恨地踢了踢屋前的大樹,晚風輕撫,吹乾了我額際的濕汗,雖已入夏,但還有點微涼,屋裏的咳嗽聲還在繼續,只不過好似已接近極限。
我每天要在屋外待上很久,一來,要鍛煉身體,二來,我知道她不願見我。三歲以後她就再也沒和我說過話,一年前她得了這癆病,沒錢看,身子一天天虛弱下去。於是從那天起,我開始學着養家,我做不來別的,只是到山上采點常見的草藥,賣到鎮上的店鋪,換點小錢,好在我們吃的不多,再加上偶爾有空我會下水抓點魚蝦,這一年也熬過來了。
屋裏的呻吟聲越發大了,我飛奔進屋,看她倚在床邊,還是那雙死灰的眼睛,只不過此時卻望着我。我心頭一沉,她有多久沒這樣看我了?怕是,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葉,幫娘梳梳頭。”那枯澀的眼睛彎了彎,扯出一絲難得的微笑。
我應了一聲,拾起木梳走到床邊,她見了緩緩背過身去,我跪坐在床沿給她整理亂髮,梳子斷了好些齒,不太好用,我索性用手指幫她打理。
“葉,你是個好孩子,是娘對不起你。”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讓人聽了心口發酸。我幫她綁好髮辮,將她的身子慢慢轉過來,盯着那張原本該是絕色的面容,心頭百感萬千,只是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嗎?
“葉,不要嫁去王家。”她突然有些激動地抓緊我的小手,眼裏閃着淚光。
“不會的,娘。”我有些錯愕地看着她,此刻她眼中竟有深深的憐惜。
“葉,對不起,對不起,娘沒好好待過你,遷怒了你,那明明不是你的錯……”她側坐着,雙手掩住面孔,大滴的淚水從指縫間滑落。
“葉,你太懂事了,有時候我常常在想,也許你什麼都知道,但是葉,你千萬不要和娘一樣,那個地方你不要去,千萬不要去,去了那裏的人沒有一個是幸福的,你知道了嗎?”
我揪着她的衣角怔仲無語,呆坐在一邊看她宣洩地哭着,過了許久她安靜了下來,低聲對我說道:“你出去吧,娘累了。”
我起身看她,她已緊閉了雙目,顴骨深陷的臉上卻是異常的安詳,我轉身出屋,三兩下攀上屋檐,今夜的星光格外的燦爛,滿是迎接新人的喜悅,逝去吧,也許逝去是唯一的解脫。
康熙二十六年的江寧又迎來了溫暖的南風,大朵大朵的白雲,一層層,一簇簇地堆積着。擁擠的街道,熱鬧的人群,旁的店鋪里,陳列着各式的貨品。老闆和買家正吐沫紛飛地講着價。街面上最顯眼處,便是這享譽南北的“醉鄉樓”,聽說飯莊上三代長廚皆為宮廷御廚的嫡傳,如今到了這康熙盛世,“醉鄉樓”的東家更是將其家業發展壯大。聘請了八大廚師,魯、川、粵、閩、蘇、浙、湘、徽即被人們常說的中國“八大菜系”。每人各負責一系,這其中又專屬“維揚菜”最為受歡迎,“一物各獻一性、一碗各成一味”。江寧是個繁華之地,各地的商賈、官員眾多。這“八大菜系”齊聚的“醉鄉樓”不得不說是一個經營手法絕妙的特例,此刻正值中午,濃郁的菜香瀰漫到整個街道,這對我們這些窮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
我咽了咽口水,摸着肚子苦笑,到了這一世還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呢!一年前,娘死了以後,我自是無錢幫她入殮的,所以只拾來些柴禾,將其化骨揚灰,這在古代算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我算不來是個古人,自然也不會做那些賣身葬母的蠢事。不過我到是為此遭全村的唾罵。想到這,不免憤恨地捏緊拳頭,那些人,又如何有資格罵我?我不是沒求過他們,相處近5年,竟無一人原意施捨兩吊錢的薄皮棺材,我冷笑着捶了捶牆壁。忽聞“醉鄉樓”門口一陣騷動,出來幾名錦衣華服的男子,身邊還帶着兩位身材高大的隨從,看得出來是武功了得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