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燭夜的談話
趙瑾瑜一愣,回頭跟付梓衣說:“……娘子,許是祖母有急事,我過去一趟,去去就回。”
付梓衣抬頭看見趙瑾瑜還在等她回應,就輕輕的嗯了一聲。
趙瑾瑜開心的一笑,就出去了。
付梓衣被趙瑾瑜笑的樣子給震住了,有些愣神,心裏想,原來蓬蓽生輝是這個感覺。
繁翠從門外進來,說到:“姑娘有件急事,蘇州的陳老闆來了,說元御史家改了婚期……其他都好說,就是攢花飛翅的步搖冠,日程緊,可是近幾日定的多,庫里勻不出來了,付盛讓我來請示您,可有什麼法子?”
付梓衣回過神來,恢復了她一貫涼薄的樣子:“現在工匠在做哪一家的?”
“臘月十八安慶坊李主簿家。”
付梓衣想了想:“算了,免得費些周章。”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自己的步搖冠,摸了摸冠底雕刻精美的蓮花瓣和冠頂的珍珠,猶豫了下遞給繁翠,“把這個給陳老闆拿去。”
繁翠有些吃驚,“姑娘,這是您自己大喜的冠,這隨便給別人不合適啊,要壞了您以後的福氣的。”
“沒事,生意好了我就有福氣了,其他都是假的,你回頭跟工匠講好,這批趕完了之後,再造一頂給我補回來就是了。”
“是”繁翠無奈,捧着冠出去了,稍後拿錦盒裝好,直接送到了陳老闆手裏。
付梓衣剛梳洗了要睡,趙瑾瑜回來了,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付梓衣嚇了一跳,沒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傻傻的站在那裏等趙瑾瑜說話。
趙瑾瑜隨手將旁邊的裡外屋的的隔斷錦帳解了下來。另一邊也被眼疾手快的婢子放開。
紅色的錦賬緩緩撒開,趙瑾瑜和外屋的一切都看不見了,付梓衣看着綢帳頓時安心了不少。
只聽屋外趙瑾瑜在婢子的服侍下寬衣,洗漱的聲音。
付梓衣穿着中衣,上榻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只得原樣站着等。
不一會兒,趙瑾瑜掀了錦賬進來,一身白色中衣,劍眉星目,玉面紅唇,烏黑的頭髮散了肩,更稱的他顏色驚人。
付梓衣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蹦蹦狂跳,臉刷的紅了,不停地在心裏咒罵,我的親娘,原來紅顏禍水不分男女!這嫁得的夫君長的比我都好看,我這當娘子的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她這邊方寸大亂,對面的人卻渾然不覺,不動聲色的牽了付梓衣的手,引到榻上,她只敢低着頭看着兩人交握的手。
兩人別彆扭扭的蓋了被,平躺着……趙瑾瑜似乎有心事,過了許久,他翻了下身,付梓衣繃緊了弦,結果他只是側身躺着看着她,問:“你小時候是不是有一次離家出走了?”
付梓衣驚訝的看向他的聲音,黑暗裏模糊的可以看見他平靜的眼睛。感受到他平靜的呼吸,
付梓衣腦子裏各種猜測亂涌,許久,她壓住自己情緒的波動,柔聲問:“怎麼了?有人跟你說過什麼嗎?”
趙瑾瑜說:“沒什麼,你能跟我講講嗎?”
付梓衣沉默了一會兒,長呼一口氣:“當然可以,事無不可對人言。當初我阿娘病逝,阿爺就將小妾葉氏扶了正。我阿娘在世時,對小妾多有刁難,她去了之後,葉氏和她女兒陡然翻了身,就將往日的怨氣都撒在了我身上,我阿爺忙於生意,常年不在家,也管不了。那天,我妹妹付心瑤到我屋裏撕了我所有的畫,我將她推倒了,她去告狀,葉氏命人將我綁了,用藤條打我,她摟着付心瑤在旁邊看戲。那時候我剛過十歲生日,被藤條抽的痛,哭的撕心裂肺,看見一旁她們母女和樂融融的樣子,更是想起我阿娘在世時的光景,兩廂一對比,頓時覺得這暗無天日的日子實在是無法忍受。於是我揣了自己碎成片的畫,就逃家了。那天天氣陰沉沉的,很冷,我還沒走出城就下雨了……”
六年前
付梓衣走在街上,拉緊了自己衣服,試圖掩蓋身上的藤條血印子,但其實天色陰沉,眼看就要下雨了,僅有的幾個行人也匆匆的往家趕,無人在意她的窘迫。
雨水嘩啦啦的砸了下來,她低着頭一陣猛跑,碰到一處屋檐便停了下來。
沒想到同樣躲雨的還有一人,跟她差不多高,是個男裝打扮的女子,正望着天上的雨水出神,她身上雪白的披風被雨水澆濕了些,像是銀灰色的竹葉子點綴其中。
付梓衣望着那人,側臉的輪廓十分好看,說不出的溫潤,和背景里的落雨湊在一起,像是誤入凡間的仙子。一時竟有些痴了。
對面人覺察到了她的目光,回了一個善意的微笑。隨後又扭頭仔細看了她一眼。小心的地問:“你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許是這樣濃密的雨太朦朧,又或許是天地間只有水珠滴落的聲音太過惑人,又或許是少女給自己很安全很親近的感覺。她願意將自己無人說的話說與人聽。
她望着雨幕:“難事?我這時覺得活着就是難事……你家缺奴婢嗎?我離家出走了,正打算給自己找個謀生之法。”
少女思索了下她的話,吃驚的問:“你準備將自己賣了入賤籍?”
“賤籍也好過在家受繼母虐待。”
少女聽了,搖了搖頭,繼續看着雨幕里的世界:“你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能入賤籍,一旦入了賤籍,便是主人家的財產和貨物,身不由己,辛苦不說,想要翻身就難了,處境只能更不堪。”
“不堪就不堪了……死了也無所謂。”她掏出懷裏的畫紙,用手抻平,上面的用工筆勾出的梅花瓣已經皺成了一團。她眼睛裏的光又暗淡了一分,伸手準備將畫扔到雨中。
少女將她的手拽回來。將畫拿到手中仔細看了看,眼睛享受般的半眯了起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畫梅花的,別緻,很好看……要是做成首飾多好……你喜歡作畫?要是當了奴婢可就畫不成了。”
“你不懂,做家裏頭被針對的那個人,有多難過。”
少女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事,半天都沒說話。
付梓衣突然有些後悔,轉頭問:“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裏呢?”
少女有些恍惚的說:“我有個哥哥,今天突然跟我說,要是不曾有我這個人就好了,他恨不得我去死。這是我從來都沒想到過的事。跟他分開后,不知不覺就已經走到這兒了。”
剛剛還像個老大人似的勸她回家的人,此刻變成了迷茫無助的孩子。
付梓衣覺得自己甚見不得她這傷心的樣子。她試圖拉她回來:“說了半天,你自己也是離家出走的那一個?”
少女頓了一下:“我還是要回去的,可沒打算將自己賣給誰。”
付梓衣覺得這少女實在可愛,一時忘了自己的痛苦,安慰她:“你不要將你哥哥的話放在心上,許是一時氣急,哪家的姊妹兄弟之間沒有鬧彆扭的時候呢。”
少女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但是付梓衣懂了,她吶吶的說:“我不一樣,我跟我妹妹之間沒有什麼親情,她是真的恨我。”
少女思索了一下,似乎覺得很冷,她將斗篷裹的更緊了些。
“我想不明白,我哥哥與我從來沒有矛盾,家裏人對他期望頗深,精心培養他繼承家業,但他說我活着就是針對他……他咬牙切齒的樣子總是在我的眼前浮現……他恐怕是真的恨極了我,並不是一時的氣話。可悲的是,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這樣恨我。”
付梓衣也被少女的悲涼感染了,心中猜測,她家定是沒有嫡子,庶子身份低微,一面想繼承家業,一面又恨自己的身份,所以將怨氣都撒在了嫡出妹妹的身上,與她倒是有些同病相憐。
兩人看着雨一直下,都默不作聲。
突然,付梓衣說:“若是以前,我也不曾想過妹妹會恨我成這樣,彼時我還是家裏唯一的嫡女,有強勢的母親護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那個妹妹和她娘,每日就像是可有可無的人,也從不敢在我眼前露出一丁點的不滿。母親去了,他們才敢露出自己的心……也許,你哥哥也是藏着對你的許多不滿,只是沒有發作,今日怕是有什麼事讓他顧不得遮掩了。”
少女聽了她的話陷入了沉思,似乎在回想今天發生的事,半晌沒有說話。
“小郎君!”
突然遠處有個小廝模樣的人帶着一隊人慌張地沖了過來,警惕的看了一眼旁邊的付梓衣,說到:“小郎君……大郎君回去說您不見了,全家人都急瘋了,您怎麼能將自己跑丟了呢?您有沒有事?”
“我沒事。”
“那咱快回去吧,大郎君還在家挨打呢。”
少女嗯了一聲,轉身對付梓衣說:“快回去吧,你還小,日後總有長大的一天,到那時候好好嫁了人,日子就會好了,比將自己賣入賤籍強太多了,千萬別犯傻。我走了,你也趕緊回家。”
說完跟着小廝走進了雨幕中,小廝撐着傘,不停地抱怨:“您看看這衣服都淋濕了,回去非感冒不可,您就不能讓我們這些小的少操些心,咱……”一隊人急忙忙的離開,聲音也越來越遠。
只留付梓衣一個人在屋檐下,雨聲顯得越發的大而空曠,她此時回頭一看,身後是個破廟,隱隱約約有個乞丐的腳縮了一下,髒兮兮的,還有斑痕。
她皺了下眉,衝進了雨幕中。
雨停了,付家門口安安靜靜的,她敲了門進去,門口的家僮心虛的看着她,往後退了兩步。
一路上的僕人見她回來也是能避就避,她默不吭聲的走到自己的房間,遠遠聽見她的丫鬟繁翠在哭。
走進一看,原來門上掛了把鎖將她鎖在了裏面,正在猶豫怎麼辦,一女僕奔跑過來將鎖利索的打開,轉身就跑開了。
付梓衣沒管她,繁翠聽見門開了,奔出門來,見付梓衣落湯雞似的站着,嚎啕大哭道:“姑娘你可回來了,老天爺保佑啊,你要是沒了,等主君回來我還能活嗎?你跑什麼呀!你跑了不正合了夫人的意,她都不讓我去找你你知道嗎?”
繁翠比她大了五歲,此時像個老媽子一樣啰嗦埋怨她,付梓衣苦笑了下:“你就不會說,姑娘我擔心死你了,你要是沒了我也不活了……總說怕我連累你,我聽了不高興。”
“我呸,誰不想活,傻子才不想活呢,今天您不高興我也要說。您是好命的,出生就錦衣玉食,即使現在沒了娘,也比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好上千萬倍,您就是前頭過的太順了,受不得半分委屈。您看夫人她們,先前在先夫人手底下受的委屈不比你少啊,人家怎麼就熬的住呢?只要忍過了這個坎,有先夫人的陪嫁財產在,日後嫁出去還不您自己個兒當家做主,那時日子就順了。您自己跑出去的結局哪能比上這個?被人賣了為奴為婢好還是打街上要飯好?這點道理您可得想清楚啊,千萬別使性子害了自己!”
付梓衣想,繁翠平時不少替自己扛災,都咬着牙忍,從來沒有抱怨過,這是她頭一次對她袒露心聲,雖然語氣不好,但都是為她着想。她想到這裏頓時心酸不已,忍着淚說道:“你說的對,我以後要好好的,連帶着讓你也能過好,我們都好好的。嘶……疼……”
繁翠趕緊鬆了抓着她的手,又氣又笑:“你跑的時候怎麼不知道疼?”隨即看到她衣服下面血紅的傷痕,又忍不住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