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未完的約定
夜已深沉,皎白的月光透過紙窗戶,灑在案桌上,打在如瀑布般的雪白上。
桌上一盞微弱的燭燈,一隻小白瓷茶杯,一隻白茶杯,此時,滿頭雪發的雲深正握着小茶杯,靜思,巋然不動,似乎周遭的一切與他無關。
月光漸漸地暗了,不是雲層遮蔽了,而是她升得越發地高了。
雲深依然保持着同一個姿勢,依然是同一個表情,那是帶着深深的哀愁的表情。
時間,不知又過了多久,只是窗外的月亮快要走了天的另一邊。
“哥,你怎麼又徹夜喝酒了?”
靈君起夜,路過雲深的房外,瞧見窗上的亮光,她知道了大哥又想起了大嫂,又見物思人了。
雲深抬頭,淡淡地看了一眼,雙唇動了動,但並未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快速地把她手裏的茶杯奪回來。
靈君有些着急,想把茶壺端走,她還沒伸手觸及這一隻帶着滿身裂紋的白茶壺。雲深像是早有預知,已是早一步把茶壺放在他的懷裏。
靈君看到他佈滿哀愁的眼神,忽然有一種埋怨,怨月影如同影子一樣,忽然闖入他們的生活,又忽然地消失了。
來時,不驚起一層漣漪。走時,更是無聲無息。
“君兒,我們回屋。我們把茶壺拿走,等於要了他的命。”鄭九第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把靈君勸着,“再不回去,這天也要亮了。”
靈君回頭望了兩人,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跟着鄭九第的後腳,也走了出去。
“前幾日差人去泉州找了,可有消息?”
回去的路上,兩人也是沉默,靈君忍不住問了起來。其實,不用回答,她也猜到答案。否則,雲深也不會獨坐床前獨酌到天亮了。
“我多麼希望大嫂就像祖父和姑姑當年一樣,是去了另一個地方生活,在她想回來時就回來。”靈君喃喃自語。
鄭九第牽起她的手,“恐怕是難了,找了五年,也無任何消息,就連包子也定了親。”
說到這裏,他突然感到靈君的手有些顫抖,不忍心說下去,打破她心裏的希望。五年前,月影忽然失蹤,一夜不見蹤影。
她在的時候,眾人看到的是伉儷情深。可是,月影的忽然失蹤,雲深像是丟了魂一樣,先是不顧一切地跳江江里尋了一段時日,更是一夜白頭。
在月影失蹤的第十天的傍晚,岸邊有人撈起來一具衣着這身形都與她相符的女屍。那一具女屍因被水浸泡多日,已是渾身浮腫像是一碰便會爆破一樣。
仵作做了仔細的驗證,結論是溺水致死。
看到那些遺物,花二虎和林氏都相信了那便是月影,其他人痛哭流涕,也不得不相信。唯有雲深一人,阻止他們被墓碑上刻着花月影的名字,即使是“俞花氏”也不準刻上。
無奈,他們把他當做悲痛過度而無法接受事實,便把墓碑留白了。
這樣,俞氏的墓園裏便是多了一座修葺完善的墓地,多了一塊“無字碑”。
他們更沒想到,下葬的那日,雲深不准他們立下字碑,獨自在墓地坐了一夜之後,回來時,他有了精神,只是多了一頭雪白的頭髮。
那會,文氏原是因月影的突然離去哭得卧床不起,看到雲深的模樣,直接暈了過去。
後來,雲深的情況並未好轉,不愛說話,不愛搭理人,見人就問月影去了哪裏,什麼時候回家。
他們一度以為,他得了失心瘋。
直到某一天,雲深忽然抱着包子,看着他像極了月影的雙眸。
“小包子,你相信你娘會回來嗎?”雲深問道。
小包子看着他滿頭的白髮,忽然開口,“爺爺,你像極了我爹爹。我昨晚夢到了我娘,她說要我等她五年。”
小包子的話是真是假,沒人得知,畢竟一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的話,沒有人當真。當然,除了雲深,因着小包子的這一句話,他信了,也有了希望了。
起初,他讓晉陽下通告,滿城懸賞找人。
一個月過去了,沒人來領賞。
三個過去了,依舊是沒人來領賞。
時間一晃,五年了!
他把月影當做玩耍,忽然來興緻燒制的滿身裂紋的白茶壺,變成了酒壺。每當他在夢裏,一遍遍詢問她忽然拋棄他們父子的原因。醒來后,他便會獨坐在窗前,獨酌,直到睡倒了。
文氏曾哭鬧着勸,也不見效,也只好由着他。
奇怪的是,小包子看到他的滿頭白髮,一直喊他爺爺,自始至終不肯改口喊爹。寧可盯着他看,也不願再喊他一聲爹爹。
雲深體會了到什麼叫做得而失不得的滋味,若不是有了她的忽然消失不見,他也從未想過,她原來在自己的心裏早已不可缺失。
“好傢夥,你要死不活地磨了五年。你可倒好,什麼事情不管不問,娘不要了,兒子也不要了。我們這一大家子都不要了!”
天亮時,鄭九第看到他臉色蒼白,依舊在喝酒,氣打一處來,搶了他的杯子,被氣地直接想摔在地面。
“你摔,摔了也完了,徹底地完了。”雲深自語,眼也不看他,端起桌面的茶壺,一口飲盡,“我們約定,此生不換、不棄。你可嘗試過被拋棄的滋味?”
鄭九第不是愣住,而是被他觸動心裏的柔軟,長久以來,他原以為這麼多年的餓家庭和睦和關愛,他耐心的傷痛早已癒合。萬萬沒想到,原來那僅是他的臆想罷了。
原來,童年的傷痛,無論過去過久,也是無法抹去,除非你是沒了呼吸,沒了回憶的能力。放下,也僅是後天的美好掩蓋住罷了。
“她沒拋棄你!”鄭九第怔住許久后,開口勸着,“這次泉州的人來信,說是發現了一件怪事,說是海上出現了一幢屋子。”
“當真?”雲深聽到這個說法,便知道是怎麼回事。
五年前的那一艘萬石大船其實並非是真的,僅是八九千石。雲深和鄭九第擔心月影失望,便對她謊稱了。
他們原以為後期可以載創造,沒想到月影卻忽然失蹤了。
“我們雖說不是船業起家,但經商這麼多年,但哪個地方做什麼,哪個商人有什麼能耐,我不知情,難道你也不知?”
鄭九第不肯確定那人是否是月影,也不敢給他希望,免得有了失望,若真是誤會,那便是一種絕望了。
他甚至不敢想像,若雲深得知月影並不在那裏,他是否還能撐住,還能堅持下去。長期以來的飲食不規律,以酒代替茶水,他的身體早已是透支了。
倘若不是情急之下口誤,他是打算找人去確認了之後,再來告訴雲深。只是,人的情緒往往最容易出賣自己內心的想法,可以更直接地給出答案。
“石頭,石頭,備馬,要最快的一匹。”
雲深不等他的回復,他激動地從窗戶跳了出去,大聲喊着石頭,那個身手敏捷,那個頗有穿透力的聲音,把隔壁院子的人都喊了過來,以為要發生了什麼大事。
“兒呀,你這是做什麼?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靈君扶着文氏,急匆匆地趕過來,“你可別嚇娘啊,再被你一嚇,娘可真是要進棺材了。”
文氏看到兒子情深,夫妻和睦,兒孫孝順,原以為是可以頤養天年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視同女兒的兒媳忽然失蹤了,兒子又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心裏的苦,全部擺在了臉上和頭上。如今,她也是滿頭銀髮,眼角也佈滿了細紋,更要緊的是她的雙眼因流淚過甚,開始變得模糊。
“娘,月影要回來,我去接她回家。”雲深緊緊地抓着她的雙臂。
五年的尋找無果,文氏早已逼着自己相信了事實。聽到這話,她心痛得又掉眼淚。丹娘和張氏急忙勸着她,讓她停止哭泣。
“哥,你可別嚇娘,別說娘被你嚇壞了,我都要被你嚇傻了。”靈君當前把雲深拉到一旁,勸着他,“哥,你再怎麼傷心,再怎麼愛着嫂子,五年時間也夠了。你折磨自己,也折磨着家人。若是嫂子在天有靈,她,她也不想你這樣,她。”
靈君說著,說著,自己也跟着哭起來,沒法說下去。五年的時間不短,但也不長,她心裏的痛也是未來得及平復。
鄭九第見狀,急了,抓着雲深,“走,我陪你去。要是這一次也是誤會,也是認錯了。你必須給我醒來,及時不肯醒來,我也要把你給打醒了。”
“是她,一定是她,我們有了約定,今生白頭不相棄。我們的約定還沒完,她不可以毀約。”雲深像是回答在場的每一個人,向他們袒露自己的決心,更像是給自己一個繼續走下去的理由。
“好一個約定,我陪你赴約!”
鄭九第早已忍受不了,在石頭備好馬,行李未曾收拾,拿了靈君跑回屋裏準備的一些盤纏后,拖着雲深急匆匆地出門,踏馬而去。
他們的突然離去,留下了一屋子面面相覷,不知所因的人。直到他們真的走遠了,文氏才止住眼淚,問道,“他們剛才說去哪找人?”
在場的每一個人,突然驚醒,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完全忽略了這一件事。於是,他們只好自欺欺人似的,在家裏靜靜地等候着,祈禱着,奇迹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