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2章 我這輩子,就栽在你手裏了(大結局)
風拂三日桃花雨,早市剛過,行人匆匆,剛看診完,霓旌提着一小桶水,給屋前的桃樹澆濕樹根。
途徑身側的喧鬧都如過耳清風,她哼着小調,思量着一會兒將昨日採回的藥材拿出來曬一曬。
一陣風來,芳菲清冽,身後的腳步聲忽地停下,一道溫和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霓旌行醫多年,深諳察言觀色,最是敏銳,本以為是前來看病的,拿着木瓢澆下最後一點水。
“我收拾一下,您先進去坐吧。”
身後的人沒有動,也不曾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等。
她覺着奇怪,提着桶直起身,心道是何人找茬,回過頭來,卻見白衣素潔,欣然勝雪,雲霞般的花瓣無聲地飄落在來人肩上,又悄然滑落。
天地萬籟,過客匆匆,好像都在那雙眼裏停了下來。
他笑起來,問:“打擾一下,我是來尋人的。”
霓旌怔忡地望着他,只覺這樣一個人,像是從畫裏走出來,似皎皎天上月,那樣高不可攀。
“……找誰?”
“她叫陵光……聽她故友說,她一直住在這。”他問得很謹慎,像是不知怎麼說才好,局促不安地比劃着,“大概這樣高,長得……很好看。”
霓旌覺着好笑:“我不認識叫陵光的姑娘,也不知你說的好看,是怎麼個好看法兒。”
他抿着唇,似有些着急:“就是——就是很難得的那種好看,見過一次,就不會忘。”
霓旌:“……”
他大概想起了什麼,猶豫半響,試探着道了句。
“雲渺渺。”
“啊。”霓旌恍然大悟,“你是來找渺渺的?”
他愣地點了點頭,“她在這嗎?”
“在是在的。”霓旌無奈地笑了笑,“不過她說要出門一趟,過幾日才回來,今晨在她屋裏發現留了字條,不知碰上了什麼急事,許是天不亮就走了。”
“可有說去哪兒了?”他怔忡地追問。
霓旌想了想:“那地兒我也只是聽說過,好像叫……哦,叫九川。”
他倏地頓住,眼中的漸漸浮現出了點點笑意:“多謝。”
說著,轉身便走。
“哎!”霓旌也不知為何素昧平生,竟還挺想同此人多說幾句的,“公子哪位?是渺渺的朋友嗎?”
他停住,默然幾許,回頭欣然一笑。
“在下重黎,實不相瞞,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夫人。”
……
九川近人間,較之眾多下界的仙山仙府,流傳更廣。
凡間眾多志怪傳聞,多出於此處,有些是海上過客親眼所見,有些則是胡謅杜撰,玄龍一族倒也豁達,話本里編得精彩了,還差人買回來傳閱議論。
泉靈谷是熱鬧的,若到谷外,近海岸處,卻是空曠寂靜。
一場春雨過後,青黃的草葉已有半丈高,裕華坡上開滿了斑斕野花,掛着露水,在風中搖曳。
薄紗袖袍似乎摩挲過低垂的草葉,想要細聽聲響,卻被倏忽而至的風聲湮沒。
陵光在這片蔓草清風中坐了很久,久到已經想不起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來此的。
夜半一場夢魘,一碗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落淚的小面,她就逃了出來。
逃到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
喧嘩遠去,天地清明,乾乾淨淨的一場初見。
她征戰八荒,殺戮無數,那一日,是第一次有人說她溫柔,說她好,帶着純真的笑,請求她成為他的師尊。
她當時心如擂鼓,幾乎是慌亂的,想要逃走。
可是雙腳像是生了根,被他抓住了衣袖,就再也逃不掉了似的。
神使鬼差地,用曾經執劍廝殺的手,接過那一捧溫柔的紫陽花。
清清冷冷度過了好些年的心上,突然湧入一陣毫不掩飾的溫暖,她做出了這輩子,最好的一個決定。
可歲月流轉,過往倉皇,她回到這,想要找到當年抬起頭,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少年,想要想起那一日,自己到底是用怎樣的神情回應的他,卻發現怎麼都想不起了。
她曾經不知道該怎麼做好一個師父,後來又不知怎麼做好一個妻子,以為自己終會為蒼生而死,到頭來留在那兒的人卻是他。
得知問天珠所選之人的那一晚,他眼中閃着堅毅的,明亮的光,對她說這次沒有給她丟臉。
想起這些往事,其實已經沒有那麼難受了,陳年的疤結成了樹癤般堅硬的繭,梗在那兒,不疼了,卻也忘不掉。
她疲倦地坐在山花蔓草里,合上眼,風吹過來,似也留下了片刻的溫柔與安寧。
耳邊傳來布料摩挲草葉的聲響,輕柔而緩慢,帶着謹慎小心的斟酌。
她不記得自己給折丹遞了拜帖,泉靈谷中的玄龍應當都在忙活過幾日少緩的生辰,此處嫻靜,無人攪擾。
可那腳步聲,卻是真切的。
腕上的瑤碧石驟然快閃了一下,她抬起眼,回過頭,一陣清風吹動草葉,枝頭花影繁茂,葉影婆娑。
寂然天地間,只一道荼白的身影孑然而立,英姿逼人,額前的碎發間,上神的金印若隱若現。
他似乎比她記憶中又高了些,褪去了魔族的戾氣,周身飄然而起的靈澤似水般溫柔,一雙漆夜般的眼,筆直地望着她,沒有一絲動搖閃爍。
他手裏握着的,是一束新開的紫陽花。
陵光僵住了,錯愕地望着眼前的人。
一切好像真的回到了最初的相逢,不同的是,這次仰視的人,換成了她。
她覺得是幻影,覺得是自己又在做夢,覺得是回憶垂憐,讓她再見他一面。
可那道“幻影”自己走了過來,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來,替她擦掉了臉上滾滾而落的淚。
指尖暖得發燙,能感受到指腹細細的薄繭撫過眼角的粗糙。
真切得讓她感到害怕。
“我聽潁川和東華上神說,你很早便離開崑崙了,於是又去趟符惕山,江疑說你住在人間一座城裏,我找到那間醫館,碰上了霓旌,她說……你來這了。”
他平靜的,卻又有些不安地講述着自己一路是如何過來的。
說完這些,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似有太多話哽在心口,到了這,見了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
“其實我本來想快些來見你的,但敕封上神后,必須先祭過天道,拜過九重天,我盡量快些了,沒想到尋你用了好久……”
他也不知這樣說,到底好還是不好,只是這會兒腦子似是銹住了,只想得到這些。
陵光望着他,眼淚將落未落,卻是一言不發。
只是盯着他,似要將他刻在那兒。
她一哭,重黎忽然就慌了,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
“說點什麼,怪尷尬的。”
他曉得自己回來得突然,事實上在無相之地遇到常羲上神,也在他意料之外,被封上神就更教他稀里糊塗了。
那些流程都是東華和潁川押着他做完的。
他腦子裏就一個念頭,快些來見她。
可見到了,又嘴笨,連句好聽的都不會說。
暖風陣陣的裕華坡上,陵光幾乎是抹着臉嗚咽起來,一雙哭得通紅的眼,映得都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哭成這樣。
“讓你等這麼久,是不是生氣了?”他不安地站在那,等着她的抱怨。
陵光揉着眼,搖了搖頭。
“你說去去就回,我就一直等着。”
“……”
“可一等,就是三千年。”她的眼睛濕漉漉的,看起來特別委屈。
重黎靜靜地聽着,無不溫柔地望向她。
她說,“我難過了很久,你得哄我開心。”
“我怎樣你才會開心呢?”他煩惱地蹙起了眉,認真思考,彷彿這就是他這輩子遇上的最大難題了。
陵光就在此刻倏然笑了起來。
“很簡單。”
雲開霧散,朝陽柔軟,彷彿吸一口氣,都是舒暢的。
她眼裏的光,像是不朽的星辰。
“你現在走過來,抱我一下。”
我這輩子,就栽在你手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