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所有相遇皆是久別重逢
江疑嘴角一抽,把自己這碗推到她面前。
她順勢一接,一點沒同他客氣。
“你怎麼突然想到下凡找我了?”
看着她吃得挺香,江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崑崙這幾日出了件事兒,你知道嗎?”
她嘴裏不停,說話也含糊:“唔唔唔……?”
江疑白了她一眼:“咽下去再說話,你這來凡間一趟,規矩都沒了?”
她眼下嘴裏的混沌:“什麼事?”
他瞧着她嘴邊的紅油辣子就一陣頭疼,忍無可忍地丟了塊帕子過去。
“趕緊擦擦!”
趁着她抹嘴的工夫,他踟躕了須臾,說:“東華把執明給辦了。”
抹嘴的手猝然一頓,她面露驚詫:“……辦了?怎麼個辦法?”
提起這事兒他怪頭疼:“還能怎麼辦的?喝酒壞事兒啊!”
她一怔:“……誰喝酒?”
江疑攤了攤手:“執明。你也知道他那酒量,堂堂玄武上神,還不如老君家的門童能喝,也不曉得抽什麼風,我剛帶了兩罈子梨花釀去崑崙,一轉眼工夫給他喝沒了,喝完連屋子都走錯,跑到東華那兒去躺了一宿,第二天我見他都是扶着腰,被東華攙出來的。”
“會不會是誤會了?”比如起夜的時候,撞到桌子腿兒什麼的。
“誤會?”江疑呵地笑了聲,“東華自個兒認的,誤會個腿兒。”
“……”
她清了清嗓子:“這跟你下凡有關係?”
江疑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執明都跑我這來要治腰疼的方子了,我不下凡,難道真坐那兒給他倆治那什麼……‘跌打損傷’啊?”
“咳咳咳!……”她着實被紅油嗆了一口。
江疑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陵光,你還要在凡間多久,真不打算回崑崙看看?”
對面的女子頓了頓,還是先咽下了最後一口餛飩,淡淡一笑:“好久沒聽人叫這名字了,倒有些不習慣。”
“……”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和手,嘆了口氣,“我回去做什麼?我已經不是四靈之首了,現在的四靈之首,是東華。”
“那長瀲和余鳶呢?”江疑蹙眉,“都三千年了,你就這麼把他們晾在雲渺宮?”
陵光微微一頓,一閃而過的怔忡,旋即又平靜下來。
“長瀲依舊是我的弟子,我能教他的,這些年也都教給他了,在不在崑崙教,倒沒什麼緊要。至於余鳶……”
她笑了聲。
“她比長瀲來事兒多了,我這些年輾轉各處,換了千百種身份和名字,總能被她找到,這不,前些時候還跑到城裏尋我,想讓我帶她去一趟不周山。”
“不周山?”江疑一臉茫然,“去那作甚?”
她哧地一笑:“沒什麼大事,不過是……見色起意。”
“……”
她說:“平日裏亂七八糟的書看多了,聽聞不周山山神美貌過人,乃四海仙山神君中排名數一數二的翹楚。”
“……可四海仙山的神君,大多都是鶴髮垂褶的老者啊。”江疑納了悶了。
“可不是。”她撇了撇嘴,“所以那些個仙君圖鑑啊,挑來挑去攏共捯飭出那麼幾個,東華年年畫在最前頭,你約莫在四五頁前後吧……聽余鳶說,從前年起,長瀲的出浴圖就掛在了第三頁,至今沒撤下來過。”
“近水樓台先得月,那余鳶怎麼沒瞧上長瀲?”江疑想不通了。
陵光擺了擺手:“我問過了,那丫頭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長瀲這張臉從小美到大,看都看膩了,下不去這口。”
“……”
這都跟誰學的歪理?
江疑搖了搖頭:“所以你真帶她去不周山看人家神君了?”
她毫不心虛地承認:“不周山附近布有結界,她修為不足,暫且進不去,我正巧也想知道那些個畫像是不是胡謅的,看一眼而已,又不會少塊肉。”
回想起那日,陵光不由得笑了出來。
有些事旁人不曾問起,便無需多言,譬如她的記憶,譬如長生之血,譬如……其實是她想去見一見那位不周山神君。
踏進不周山的那日,像是做了一場夢。
記憶中的廢墟與眼前鳥語花香的山嶺恍若隔世,山間流水潺潺,飛鳥不懼生人,半山的相思樹仍是生機盎然的,入春后,便開了一樹明媚的霞紅。
盤根錯節的樹根下,躺着一道雪青的身影,輕盈的紗衣遮住了半張臉,似是睡著了。
余鳶緊張地抓着她的胳膊,但說來,她竟比她更緊張。
歲月湍急,堆積的往事,從眼前匆匆掠過。
那年在北若城下,溫潤如玉的少年,彷彿還是昨日。
她走過去,怔忡地望着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好久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余鳶卻是激動地搖着她的袖子:“神尊你瞧你瞧!他比畫裏還要好看!”
閃着碎光的眼裏,滿是明媚的顏色。
江疑聽到這,狐疑地皺起了眉:“你們真的只是去看一眼?”
陵光的臉色倏地尷尬起來:“……本來是這麼想的。”
但寂靜中陡然傳來的喧鬧,驚動了樹下安睡的神君。
“余鳶同他起了些爭執。”她輕咳了一聲,“……把人推湖裏了。”
“……”
“其實起因只是想問問他的名諱。”
“……所以問到沒?”
“嗯。”她默然一笑,眸光溫柔起來,“不周山神君,步清風。”
清風明月,朗朗如君。
故人以陌,往事迆迆。
如此久別重逢,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放下銀兩,起身,江疑忙跟上。
“聽折丹說,他姑娘三千歲生辰,你去了?”
陵光目不斜視:“去了,送了一點賀禮。”
“一點……?”江疑嘴角一抽,“你送的可是霄明劍。”
泉靈谷中,當他看到霄明劍被一個小姑娘抱在手裏霍霍的一幕時,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
陵光卻笑:“嗐,天下太平,我也用不着那劍,送給少緩護身倒還有用些,我身邊還有不染和寸情呢,出不了什麼事兒。”
少緩,便是折丹和遺玉的孩子。
今年剛滿三千歲,快到出閣的年紀了,她百歲生辰時,她便去過九川。
同樣的裕華坡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舉着五彩斑斕的花,朝她跑過來。
那時的她,還會被諸多回憶驚擾,猝不及防地陷入傷感與遺憾,以至於竟抱着那孩子,哭了很久。
三百年蓄積的難過,在少緩遞上花束的那一刻崩塌了,那可真是……哭得相當凄慘。
她回想起來,都不免覺得丟人。
“你……還在等他嗎?”江疑猶豫了很久,還是問了一句。
她腳下一頓,旋即長嘆了一口氣,比起失落,更像是每日醒來,讓自己清醒過來而抻一個輕鬆的懶腰。
“啊,等的。”她笑了笑,“不過也不會一直想着這件事了,去做點別的,活得高興些,他回來的時候,我得打起精神,笑着給他一拳頭。”
其實她如今想到過去,還是不免鼻頭髮酸,但這麼多年,等待都成了習慣,倒也不會疼得錐心刺骨了。
如此,江疑也稍稍鬆了口氣。
也好,總比三千年前,她連睜開眼的都不願意的時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