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只能賣了你
這幾天宋白的耳朵里常常嗡嗡響,她整個人像墜入了噩夢中,而且不管她如何掙扎、懇求,結果都是無可奈何,在噩夢中出不來,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人生被別人操控。
“家裏的最後幾個銅板都被你爹帶去賭坊輸光了,還欠下一屁股債!缸里的米都拿去抵債了,否則你爹就要被打斷腿,還可能被打死!要是沒了你爹,咱們娘兒幾個依靠誰呀?”她娘胡春坐在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只能賣了你!否則咱們娘兒幾個都要餓死去!”
“娘,你別賣我,我以後肯定好好地給你養老,你依靠爹還不如依靠我。”宋白坐在灶前燒火,眼淚湧出來,怎麼都止不住,灶里的火和她的眼睛一樣紅,鍋里的熱水咕嚕咕嚕地響,她現在就跟熱鍋上的螞蟻差不多,小心翼翼地懇求道:“爹愛賭的毛病戒不掉的,娘,我在家裏比爹有用,我以後可以干更多活,絕不讓你操心。”
胡春忽然不哭了,手掌往鼻孔下一抹,臉色變得陰沉,又現上怒容,還帶着幾分兇狠勁兒,高聲罵道:“送你去大戶人家做丫鬟,又不是吃了你,你怕什麼怕?”罵過之後,她對大女兒宋白的繼續懇求充耳不聞,站起身,一邊拍屁股后的灰,一邊急匆匆地趕去給兒子宋金擦屁股去了。
宋金已經五歲了,但他還保留着兩三歲的習慣,拉完屎就扯着嗓門喊,一會兒喊娘,一會兒喊大姐、二姐和三姐,懶得自己動手,就這麼撅屁股等着。等得越久,他的嗓門就越高,語氣越是不耐煩。
胡春一邊擦,一邊做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透着寵溺,嘮叨道:“哎喲!咱們家這麼窮,倒是養出你這個大少爺來了!連干這事也要我伺候着!等我老了,你也這麼伺候我,行不行啊?”
宋金翻個白眼,沒答應,反而趁機告狀:“娘,三姐壞!她一聽見我喊,就故意跑了。”
胡春冷着臉色,不悅地咕噥:“那個壞丫頭!懶丫頭!她中午別想吃飯!”
宋金站起來,又等着他娘幫他提起褲子,然後有些悶悶不樂地問:“娘,你真要賣掉大姐呀?我最喜歡大姐,最不喜歡三姐,你為什麼不把三姐賣掉呢?”
胡春心裏的煩惱爆發到了臉上,不耐煩地道:“小孩子家家別嚼舌根子,玩你的去!”
宋金把嘴巴癟成了鴨子嘴,梗着脖子,嘟囔道:“我剛才都聽見了!你能說,為什麼我不能說?如果不賣掉大姐,咱們家是不是真的就要沒飯吃了?娘,我怕!”
“金兒,你怕啥?你將來肯定有大出息,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餓死,也餓不死你!”胡春信誓旦旦地說完后,倒是被自己的話給逗笑了,頓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輕鬆了不少,在淺笑中盤算着賣掉大女兒之後得的銀子該怎麼花、能花多久,心裏越來越有希望,眼中光芒大盛。
“大姐能賣多少銀子?”宋金又黏到他娘身上,腦袋在他娘的腰間滾來滾去,小聲而好奇地打聽。
關於大女兒的賣身銀子,胡春和丈夫宋竹早就跟人牙子約定好了。宋白生得又白又俊,宋家村裏的男女老少一提起宋白,都要心悅誠服地翹起大拇指,再說一句:“比誰都俊,宋竹夫妻養出這樣的好女兒,後半輩子肯定是跟着享福的命!”就連見多識廣的人牙子在見了宋白以後,也非常滿意,還嘖嘖地說:“別人家的丫頭頂多能賣三四兩銀子,你家的丫頭好福氣、好相貌,能賣八兩!”宋竹聽了人牙子的話之後眼睛更亮了,心也更貪了,討價還價,跟人牙子要價二十兩。人牙子當時瞅着宋竹和胡春笑,手指敲打着膝蓋,眼睛裏閃着精明的光,慢悠悠地道:“二十兩?這麼貴的閨女送去做丫鬟可不划算!要想划算,那就得賣去別的地方咯!比如賭坊對面那一家!”賭坊的對面是一處銷金窩,名叫百花坊,宋竹常去鎮上的賭坊進進出出,每次都要路過百花坊,他當然知道百花坊是男子買春之地。把閨女賣去那個地方,那可就真是糟蹋了閨女一輩子呀!可是宋竹心心念念着二十兩銀子,他覺得二十兩銀子就是他的聚寶盆,就相當於他的命,於是一咬牙,一跺腳,把歉疚拋去了狗肚子裏,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人牙子。這筆買賣的約定順利達成,接下來就等着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了。
想到那百花坊,胡春嘆一口氣,左手拍一下宋金的後腦勺,敷衍道:“小孩子玩你的去!別瞎打聽!”她怕兒子嘴巴不嚴實,若是讓村裏的其他人知道她和宋竹把閨女賣去了那種地方,她家的屋子肯定要被村人的唾沫給淹了,以後誰路過她家都要吐口水。而且,這事還要瞞着宋白。
——
“姐,如果爹娘真要賣了你,我想和你一起去做丫鬟。”宋甜比宋白小一歲,姐妹倆長相有五六分相似,感情也要好,她這會子雖然沒哭,但是滿臉都是煩惱,和宋白一起坐在灶前的長凳上,低頭看着地上的灰。
宋白滿臉淚水,捏住宋甜的手,哽咽道:“甜兒,你別去,其實我也不想做奴才。”
宋甜臉上的煩惱不減反增,眼神暗暗的,沒有神采,沉聲道:“姐,這次是你被賣,下次就輪到我了,以後三妹也會被爹娘賣掉的!娘糊塗,爹又是個敗家子。要是咱倆被分開賣,萬一以後見不到面了,怎麼辦?”說到這裏,宋甜也忍不住哽咽了,眼淚也決堤了。
此刻,灶里的火是熱的,而宋白和宋甜雖然離火很近,心卻格外寒冷。
柔軟的心如果冷得太厲害,冷成寒冰了,那就反而堅硬起來了!
宋白用左手擦掉臉上的淚,右手牽緊宋甜的手,臉上的傷感忽然徹底改變,變成了堅定,低聲道:“放心,娘說送我去做丫鬟,丫鬟每個月都有例錢發,我把例錢送回來,爹娘就不會賣掉你們的。”
宋甜沉默不語了,頭依然垂着,臉色依然如烏雲,顯然一點兒樂觀或者信心也沒有增加。
——
還不到中午,人牙子就乘坐馬車來宋家村接人了。
馬車一進宋家村,就好像肥羊誤闖入了狼群的地盤。村人都趕來瞧熱鬧,許多人的眼神充滿了艷羨。
專門發不義之財的人牙子穿着綢緞衣衫,腰上掛着玉佩,比這裏的所有村人都更富有,他還面帶笑容,朝村人們拱手致意,又給宋竹家送了點禮物,彷彿是世間和藹的大善人。他很快就要做成一筆大買賣,所以心情格外好。用二十兩銀子從宋竹這裏買走美貌的宋白,等回到鎮上,再以五十兩銀子的價錢轉賣給百花坊,他從中凈賺三十兩銀子,豈不美滋滋?
如果不是因為這買賣太重要,他不會親自來跑這一趟。
宋竹歡天喜地地找左鄰右舍借雞、借酒,又豪氣萬丈地吩咐妻女準備酒菜招待人牙子,然後就忙着吹牛了。
鄰居說:“老竹,你養了個頂好的閨女,照我說,送去當丫鬟可惜了!宋白頂着太陽下地幹活也曬不黑,這種難得的俊俏閨女在咱們村找不出第二個來!十里八鄉不知多少人想娶呢!”
宋竹立馬笑呵呵地接話:“我家大丫頭生下來就雪白雪白的,一白遮百丑,還多虧我給她取的這個好名,還真是越長越俊!哈哈!”
宋竹說話聲大,正在廚房裏忙碌的胡春也聽見了。
胡春看一眼切蔥的宋白,在心裏感嘆:“宋白的手明明沒少幹活,卻依然像那蔥白一樣鮮嫩。”年紀小就是好,因為她年輕時也是美過的!她一直相信幾個孩子是因為像她,所以才這麼俊俏。當初大女兒一出生,她就和宋竹商量好了,夫妻倆一致希望女兒越長越俏,俏閨女比丑閨女值錢多了,雖然當初她只是想多收些聘禮,沒想到會賣女兒,但是時過境遷,形勢比人強。
回想起來,這幾年來向宋白提親的人倒是不少,可是那些人一聽宋白她爹獅子大開口地多要聘禮,還不肯給嫁妝,他們就知難而退了。
宋白手中的刀剁在砧板上,“噹噹當”地響,一下一下,彷彿敲打在人的心上,鋒利的聲音讓心虛的人更加心虛了。胡春盯着宋白看,忍不住走神了,眼神變得相當複雜。
“長着好福氣的樣貌,卻是個苦命的孩子!”回過神之後,胡春這麼心想着。一時的心軟,讓她落下了兩滴淚,但淚水很快就幹了,她怕謊言敗露。
如果宋白知道自己不是去大戶人家做丫鬟,而是去百花坊伺候酒鬼和色胚,肯定會尋死或者逃跑的!對於這一點,胡春毫不懷疑。不能眼看着二十兩銀子打水漂,所以她不願意說實話。
村裏的男子們在堂屋和院子裏聽宋竹吹牛,女子們則是擠到廚房裏來恭喜和打趣宋白。
“大戶人家的丫鬟又叫做副小姐,以後跟着主子吃香的喝辣的,不用下地幹活了!多清閑啊!”
“聽說丫鬟如果做得好,也能穿金戴銀,真是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我家姑父的舅舅的小姨以前就當過丫鬟,現在家中有一百畝良田呢!”
……
忽然,有個小姑娘酸溜溜地道:“聽說丫鬟命短,很多是被富貴主子給打死的!還要天天下跪磕頭呢!”但是,這個聲音很快就被其他歡笑聲給淹沒了。
宋金把人牙子送的禮物給拆開了,從中翻找自己喜歡吃的糖。宋甜和宋俏都一邊默默地抹眼淚,一邊幹活,她倆都捨不得大姐宋白,並且心中有隱隱約約的預感,覺得大姐並不是去享福的。姐弟四人中只有宋金是無憂無慮的,他一邊吃糖,一邊聽別人說閑話,糖似乎把他的整個心都變甜了。在他幼稚的心裏大概是這麼想的:如果賣姐姐就有糖吃,他願意每天都賣姐姐,如果再多幾百個姐姐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