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血色新娘
谷三沒有穿過這樣的衣裳。錦衣喜服,鳳冠霞帔,在她記憶里都是百年前的老物件。還有她那一雙扭曲了的小腳,依稀有些印象,大抵是民國再往前時的女人才會受的折磨。她站起來走了幾步,身後的婦人仍戚戚然垂着淚,將她的話另做了理解“我知你怪我……你便怪我們吧……只要這般怨憎責怪能叫你心裏頭好受些,你怎麼說娘都不會生氣。”
她朝着谷三伸出了手,宛如祈求般尋求她的原諒“但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這家就要撐不下去了。若是家裏有個男丁在……你若是有個哥哥或弟弟,事情也許就沒那麼糟糕了。可誰讓娘沒用呢……哎……”
谷三回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雙被保養的很好的手,雖然隱約之間已有歲月留下的痕迹,可卻仍是柔軟的,沒有老繭的。她在這個女人面前蹲下身來,抬頭望着這婦人的梳妝打扮,替她擦去面上的眼淚。
“我是不怪你的。”她看着她的眼淚流得停不下來,“但我確實不再是她了,這件事說來荒謬,但您就當這事過去了。害死她的人,我替她報仇,算是作為她給我這條命的謝禮。”
婦人終於意識到她言語之中所說奇詭之處,言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表達怔愣在了那裏。她看着自己的分明熟悉無比的女兒鬆開她的手做到梳妝枱前,摘掉了發上的諸多珠釧、發簪,解下一頭長發。而後取了剪刀利利落落將頭髮統統剪了。
此舉一出,將一旁女眷看得目瞪口呆。她撣了撣身上的碎發站起身。
“外頭是來接我的人吧?”
無人應答,她就自己往門外頭走。臨了要推開門,還是回過頭掃了眼屋裏頭這三個女人“也別怕了才逃吧。我一走,等天一黑,你們就趕緊也收拾了東西走吧。我這一去,要做的事恐怕得牽連你們。”
“慧兒?你……你要去做什麼?”
“這就別問了。記得我說的,逃就是了。”
言畢,谷三便推開了門去,正瞧着迎上來的男人與媒婆。谷三朝他二人抬了抬下巴“走吧,帶路。”
媒婆看着她一頭剛剪得短髮,一時間啞然,還是李管家反應快,扯過媒婆手裏的那塊紅蓋頭遞給她“十五姨太,您這邊請。”
谷三接過了那塊紅蓋頭有些疑惑,卻是媒婆忙走過來替她蓋上,蹲下了身“來,新娘子出嫁咯!”
谷三沉默着順應地趴到媒婆的背上。
守在周家外頭看熱鬧的人總算看見了新娘子上了轎。送親隊伍一路敲鑼打鼓,硬生生蓋過了宅院裏傳出的哭聲。春末夏初的日頭已經有些毒辣了,看戲的人見戲散了場,也終於三三兩兩各自回了家。
日頭一點點西斜了下去,這轎子從李司令大宅門的偏門進的,鞭炮齊鳴,眾人歡欣,一派其樂融融,似乎誰都不記得新娘子早上才剛因為傷心難過要以死相拒。
媒婆將新娘子送到堂前,司儀喊“一拜天地”,她就有人領着,去“一拜天地”,司儀喊“二拜高堂”,她也隨那頭花發白的新郎官丈夫轉過了身,對着追上兩尊牌位“二拜高堂”。
前來觀禮的人看着她溫順的模樣,紛紛私底下說“這求什麼死?不還是為了錢嫁過來了嗎?”
“十五姨太又能怎麼樣?嫁給窮書生當夫人,哪有跟着李司令吃香的喝辣的舒服?”
“不就是當小老婆,這年紀輕輕的,肯定能受寵呀。”
“尋死覓活的估摸着還是覺得李司令送的聘禮不夠厚。想來李管家後來再去時,破了財了才把美人娶回來了。”
“小小年紀的,算盤打得挺好。”
一樁關於妙齡女子的悲劇就這麼成了眾人嘴中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生前為之痛苦、憤然的,終究還是被人誤解了,被人們當做是“一樁生意”,再也無人去細想其中怨憎。
隨着一片叫好歡騰之聲,隨着司儀一句“送入洞房”,谷三蓋着蓋頭,由人牽着手,朝屋裏頭行去。她的視野被蓋頭遮去大半,只能隱隱約約看着腳下的路,但哪面有風聲,那邊人群多,她心裏頭還是有數的。
順着宅邸長廊彎彎繞繞,漸漸行入一座冷清小院之中。牽她入內的下人將她帶到后,便也走了。房門在“嘎吱”聲中關上,屋子裏就只剩下谷三一人,除了她自己的腳步,什麼聲音都沒有。她坐在床榻邊,伸手摘了頭上的蓋頭,朝屋內四下打量,起身將門窗都看過了,又折返回來,翻了翻屋子裏的擺設。
蠟燭的燭台鋒利,梳妝枱中的剪刀也不錯。束在一旁的西洋鏡,打碎以後的玻璃片應該也適合殺人。谷三和這些物件打了太久的交道,只要往手中一握就知好壞。
她在等,等一個機會。機會到了,這事兒很快就能辦成。殺人也好,殺喪屍也好,本質上還是一樣,歸根結底講究一個“快”字。
日頭漸漸落下了,外頭的熱鬧也一點點散去。谷三坐在床榻邊聽着外面沉重的腳步聲一點點往房間這兒靠近。她重新將蓋頭蓋上了。
房門“嘎吱”得響着,來人帶着一身酒氣歪歪斜斜走了進來。他腳步蹣跚,已喝得熏熏醉態,站在門旁朝外邊的人揮手“走,都走!老子娶小老婆,你們羨慕去吧!容得你們在這兒聽我牆角?都給老子滾!”
說完關上門,笑眯眯地朝床榻上的新娘子走來。
“受苦啦,本來多高興的一件事,早上怎麼還來脾氣了呢?我還能委屈着你不成?”這人說著,掀開了谷三的蓋頭,眼前小美人眉眼低垂,並不說話,他瞧着她額上的傷口還有幾分心疼,“看看這傷,怎就如此想不開?從今往後啊,我李司令護着你!”
說著便要來拉谷三的手將她攏入懷中,誰料這纖纖玉指都還未碰到,一道寒光閃爍,等他反應過來時,他的喉口已被割開,血一瞬便噴濺了出來,將眼前白玉觀音般嫻靜淡然一張美人臉染得鮮紅。
李司令捂住了喉,不可思議地望着她。在他眼中,周慧兒理應當是無害、羸弱、溫柔地,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沾染鮮血。
女人怎麼可能心狠到對人動手呢?他原本抱着這樣的想法,對於娶回的這個小老婆早就生出許多主意來。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不過就是另一個好受控制的靈魂罷了,又有什麼難的?當初再怎麼不情不願,試圖掙扎最後都會一點一點在生活中尋到妥協。
那是女人呀,女人嘛。
女人還能殺人不成?
這一刀連帶着聲帶與動脈一同割開,就是這會兒叫人來救也回天乏術了。谷三把手裏沾了血污的碎鏡片扔到一邊,冷靜淡然地在他身上摸索起來,尋出了一把手槍,又找着把匕首。
大腹便便的白頭司令就這麼身子一歪,朝旁倒在了床榻上。他的血將整片床榻都染紅了,比外頭長起的紅燈籠更紅。
谷三脫下身上的這身紅衣,打水擦乾淨臉,又在衣櫃裏頭尋出本給這老頭準備的衣褲換上。她那一雙小腳極為礙事,藉著光她脫去鞋襪仔細看了,腳背弓起,全然畸形,根本沒辦法正常走路,如若當骨折處理,還得再費勁掰回來,這事兒她眼下自己一個人可幹不了。
復又把鞋襪穿好,這樣一雙腳,別的鞋子換不上了,只能暫且先穿着成親時的紅色繡花鞋。她走到門前,朝外看去,幸虧李司令進屋前幾句叫罵,門外這會兒都沒人了,反倒給她尋了方便。谷三揣着手槍,握緊了匕首,輕手輕腳推開了窗。
也幸好今夜月色慘淡,李司令府邸內張着的燈籠也不算密集,許多地方一眼望去漆黑一片,方便了她潛行藏匿。待她行至後門,將要離去之際,忽然間聽腳步聲響起,一道厲喝傳來“誰在那裏!”
那人掌着燈籠,谷三一聽,便識出是白天接她來的李管家,遂在那燈籠一步步靠近之際,猛地竄上前去,拿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嚨“噓,別吵,將門給我開開了。”
李管家一聽是她的聲音,本想掙扎,可那刀刃立刻在他脖頸上劃出一道傷口,血珠當即滲了出來。
“我沒跟你開玩笑,都殺了人,多你一個不多。”
她身上隱隱約約傳出血腥味來,李管家聞言終是慌了神“你……十五姨太,您這是做什麼?”
“開門。”
他哆嗦着手靠近了後門,慢慢拉開門椽。
門已然開了,但谷三並沒把李管家放開,反倒是拿先前柜子裏尋出的皮帶將他雙手給綁上了。
“對不住了,李管家。我殺了你們司令,總歸不能在此地久留。你就委屈一下,陪我走一段。”還在他面前把手中已有的槍與匕首也給他看了看,“你只要不說話,這會兒我不殺你。可但凡你要喊了,我這兩樣東西都能取你性命。”
李管家咽了口口水,膝蓋一軟就給人跪下了“姑奶奶,求您行行好,我上有老的下有小,要不是司令的意思,我也不至於把您帶來。混口飯吃罷了,給條活路吧。”
谷三也不多說話,只是拉扯着手裏的繩子,拖着他往前走。
“周小姐,您心善發發慈悲。周小姐……周小姐!”
谷三沒再答話,只是吹滅了燭火,拖着他行入夜色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