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靶場

谷三曾在靶場生活過。如果說這個世界有什麼能讓她熟悉的，大約也只有這種地方了。

她站在靶子前，手裏握着槍，手臂平直，三點一線，瞄準目標，扣動扳機。

槍聲在她耳邊連連響起——

她到底還是更適應有硝煙味的地方。從谷三有詳細記憶起，生活就是不斷地逃亡、戰鬥，閑暇時光也都用來為下一場戰鬥做準備。有母親在身邊時勉強還有人來保護她，離開“家園”以後，她不得不堅強起來，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當時落腳的靶場後來經過改造成為了2號要塞。那個時候人們漸漸意識到，不斷在喪屍群之間轉移是沒有用的，這樣不停逃亡，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死在奔逃的路上。人們開始有意識去尋找一片空曠的地盤，在那個基礎上安寨紮營。當年第一場雪落下時，倖存者們在靶場外圍設下了一圈又一圈的陷阱。

教她握搶的是位退役老兵，大家都叫他老張，谷三就喊他張叔。老張五十多歲，據說育有一子一女，兒子當兵的，女兒是護士。老張這一雙兒女早在喪屍潮爆發時就上前線犧牲了。這件事兒其實知道的人也不多。老張是個沉悶的脾氣，不愛和人講這些。谷三也是有次跟他學搶的時候偶然知道的。

老張覺得谷三和他兒子脾氣像，悶葫蘆似的。他一邊跟谷三講如何挖戰渠，怎麼埋伏，格鬥的核心是什麼，一邊說：“咱們爺兒倆也算是有緣分湊上了，你得學好了，將來我要出了事你也好護着自己。”

他把老舊的92式手槍交到小女孩手中時，抬高了她手臂說：“看見那幫活死人你別怕，你手裏頭有槍，該他怕你。”

他告訴谷三：“深呼吸，靜下心，抬高手臂，三點一線，瞄準目標，扣動扳機。”

老張說，生在這世道說實在是沒得選，不想當兵也只能當自己是個兵。可既然當了兵，就得知道，槍，就是命。只要槍在，子彈在，你的命就在。谷三曾經需要很長時間去確認目標，隨着她一次又一次在戰鬥中實踐、總結，逐步成長，如今她只要拿起槍找准目標，基本都能夠做到彈無虛發。

谷三也終於成為了老兵。而老兵老張呢？

老張把他的命給了谷三。2號要塞扛了三年多，第四年夏季，第三波喪屍潮湧來的時候，靶場內武器耗盡，人們已經預備撤離。撤離途中總有人是要留下來斷後的。老張把谷三推上離開的卡車，把自己的槍塞到谷三懷裏，分別前，他伸出滿是血漬的手抹去谷三臉上流下的淚水，說：“孩子記着，你的槍就是你的命。你得把你的命護好了，別讓我覺得浪費！”

谷三到完成一輪射擊之後才慢慢平緩下一直莫名躁動不安的心情。

她從昨晚開始就莫名感覺焦躁。慕容宇華很快就睡著了，但她直到窗帘后慢慢透出光亮也仍未睡熟。前一個世界帶給她的除了絕對實用的戰鬥能力外，本應該有在任何環境下都容易入睡的能力。可現在，她卻失眠了。

這個世界太過安靜了。

每個夜晚，四周都過分寧靜，毫無危險可言，但反而就是完全和平的一切讓她感到不安。她一閉上眼總覺得黑暗中藏匿危險，下一刻會有嘶吼的喪屍撲上來，睡夢之中都像是聽見槍聲作響，有人嘶吼着要她快跑。

子彈耗盡，谷三嫻熟地更換彈夾再次抬起手來對準靶心。隨着槍擊聲響起，每一聲都砸在她心臟上，強行將她所有的憂慮按回原位。

這不應該是屬於她的世界。這裏離“危險”太遙遠了，這裏人平時計較的東西也跟她所在意的全然不同。在她原本的世界裏，荒蕪到只剩下希望，人們只有一個簡單且統一的目標，就是“活着”。

但是這些一個又一個出現在她面前的人：藍月箐、安蓮、藍紫曦或慕容宇華。他們追求的是谷三所陌生的東西，是生存以外的東西，是她從來沒有機會接觸的東西。

是關於生活的。不僅僅只是關乎“活着”的。

在她又耗光子彈打算更換彈夾重新上膛那一刻，有人伸手按在了她的槍膛上，谷三下意識轉身將槍口對準對方，且在半秒之內裝填子彈隨時準備扣動扳機。

慕容宇華望着黑魆魆的槍口面色陰沉道：“我來接你去老宅吃午飯。”

谷三卻毫不在意幾秒之前她差點開槍擊斃自己的丈夫，她側站在射擊點的欄杆旁，將手從慕容宇華面前挪開，轉向靶子，連看都沒看一眼，連開數槍，靠着移動靶發出的聲響，槍槍正中靶心。

做完這些她把彈夾往外一退，把槍扔給慕容宇華：“如果有人持槍，你的行為非常危險。算上昨天晚上，你已經被我‘幹掉’兩回了。”

“……你怎麼不說你這個人就格外危險？”

谷三聳了聳肩，拿起放在一旁的頭盔朝靶場外走去。慕容宇華緊跟過來：“我的車停在地下車庫。”

谷三沒有答話，只是等電梯來了之後，摁下一樓按鈕。

慕容宇華又重複了一遍：“我的車在地下車庫。”

“我的車在一樓。”

“我說了，來接你。”

“可我沒答應。”

電梯抵達一層，開門后谷三正準備朝外走，慕容宇華伸手攔住了她：“我需要跟你談談。上次說的事還沒有結果，我們得定下點規矩。”

“我討厭規矩。”谷三抱着手，“但如果你只是想談談，可以跟我去摩托車上談。”

“我放着車不坐，去坐你的摩托車？”

“我不喜歡你想談論的內容，你討厭我選擇談論的地點，看來我們應該談崩了。”谷三拉開他的手，踏出電梯，“晚點見吧，慕容。”

話雖這麼說，三分鐘后，慕容宇華卻戴着頭盔，緊張地抓住身後任何能抓的東西，緊繃著下頜線條，坐在了谷三摩托車後座上。

谷三彎着身踩下油門穿梭在車流之間，慕容宇華嘴唇蒼白，額頭不知是被頭盔悶的還是因為驚嚇滲出汗來。谷三打開頭盔上的耳機問：“你不是說要和我談談嗎？”

“我……”慕容宇華咽了口口水，正欲開口，谷三一個轉彎嚇得他深吸一口氣，有些氣惱，“你能稍微慢一點嗎？”

“騎摩托車呢，你叫我慢一點？”谷三語氣中略含幾分鄙夷，她說，“你可以抱着我，免得掉下去。”

“還會掉下去？”

“我現在開一百碼，你覺得呢？”

慕容宇華嚴肅道：“我是絕對不會因為害怕去抱一個女人的！這太丟人了。”

谷三沒再說話。不遠處有座陡峭的橋樑，摩托車高速駛上上坡，而後一個俯衝，加速朝前，谷三聽着頭盔耳機里傳來慕容宇華的尖叫聲，下一刻，對方雙手用力抱住了她。

耳機里迎來一段短暫空白。風從身側刮過，車流涌動，街邊行人來去，不遠處的地鐵口，穿灰色棉衣的大爺拉着二胡。谷三聽着身後傳來一聲歡呼：“嗚呼！——”

是慕容宇華的聲音，卻絕不會是白天的慕容宇華叫喊出來的內容。他一邊歡呼着一邊興奮地四下看去：“還能再快點嘛，谷三！我喜歡騎摩托車的感覺！”

“……慕容宇華？”谷三有些疑惑地從後視鏡那兒朝他望去。這傢伙不再環住她的腰，轉而雙手搭在了她肩膀上，踩着踏腳慢慢站了起來，他尖叫着，歡呼着，仰頭望着天邊與遠處的高樓大廈。谷三不得不提醒他：“坐下，很危險。”

“我也應該去弄輛摩托車來！這太爽了！”

谷三覺得很奇怪：“你怎麼會這個點出來了？”

“我不知道。”慕容宇華語氣中仍帶着興奮感，“你只是帶我騎了摩托車，我就變成這個樣子了。你以後應該多帶我騎摩托車的，老婆。”

谷三這次倒沒去糾正他的稱呼，只是照他所說逐漸加快了車速，風從護目鏡外刮過，急速略過的空氣貼着皮膚狂奔而去。慕容宇華忽然叫喊着要她停下，指向路邊不遠處的麥當勞：“走，我帶你去吃雪糕。”

“你警告過我，午餐不準遲到。”

“我警告過你的事兒多了，你可從來沒聽過，這次就更別管他了！”

“這可是你說的。”谷三答覆完慢慢降下車速，最終在路邊停下。

慕容宇華跨下摩托，摘掉頭盔就往甜品站沖，到了窗口門前，把腦袋往前湊去，朝裏面大喊：“給我兩個麥旋風。”

回過頭，朝谷三一笑：“買一送一，巧克力味兒的。你要不喜歡我給你買別的。”

“我沒有不喜歡吃的。”谷三停好車后也摘了頭盔，靠在摩托車旁等他過來。慕容宇華看起來對什麼都特別好奇，這兒瞧瞧那看看，毫無平日半點矜持做派。服務員打完雪糕給他遞出來，男人一身西裝革履，伸手接過時還不忘朝人家小姑娘微微一笑。

他本就有張過分漂亮的臉，這一下笑起來，對方都看得一時間都紅了臉。

慕容宇華轉身就拿着雪糕一路小碎步跑到谷三跟前：“給。”

“你確定遲到沒關係嗎？”

“吃了再說，我奶奶很寵我，沒事的。”

谷三聞言就不再多問，接過雪糕后，有些生疏地用勺子攪動着上面的巧克力糖漿與碎末。慕容宇華已經仰頭吞入一大口，餘光瞥見她遲疑的動作，直接伸手舀起一勺塞進谷三嘴裏。

他笑眯眯地問：“怎麼樣，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