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星辰俱明 第六十三章 春拂草木
狄亞勛從海面逐漸顯露出了身形,那些海水並沒有在他的身上更多停留便回到了它們本該存在的地方。
海岸邊有淺淺的綠色,但是再往遠處望一些就逐漸變得荒涼了,遠處有個人正站在那裏。
“沒想到你竟敢走出宮殿來見我。”兩人目光交錯的一剎那,雙方同事開口說道。
然後他們似乎驚異於這樣的默契而笑了起來,片刻后又令人稱奇的再次異口同聲道:“我有何不敢?”
在這片大陸上,敢攔教宗狄亞勛不退的人,不超過一手之數。
只是不知道面前的這個人現在還能否被稱之為人。
“我該稱呼你為獸王,還是歐西里斯?”狄亞勛看着眼前膚色青烏而帶有奇異光澤的高大男人,不緊不慢的說。
歐西里斯看起來高瘦,但其實只要走的近了些就可以看到他身上遒勁的肌肉。給人以苗條的感覺只是因為他的身高實在是太過異乎常人。
將近四米的身高比正常狀態下的努比斯還要更加雄壯,兩米有餘的教宗站在他的面前就瞬間變成了彷彿稚童般的樣子。
“你可以隨意的稱呼我,我本就是虛無的存在之人。”
“您應該知曉了我的來意。”
“但我絕不會同意。”
狄亞勛高昂起頭顱,眼神與歐西里斯正面碰撞在一起寸步不讓,兩人平靜的目光下是洶湧的浪潮,分明沒有任何動作,周圍的魔力就已經自覺地臣服了下來。
賽特的遺體被留在了杜姆戈壁並非是因為當初獸人兵敗如山倒所以來不及對陵墓進行搬運,而是出自歐西里斯的旨意。雖然那個時候他已經回到了冥界沉睡,但是因為其超然的地位,沒有人會忤逆他的想法。
再加上獸人們都相當的功利,雖然賽特的陵墓中遺留下了很多的財寶、不少魔導器和一副聖人骨,但是對於獸人們來說,這都沒有什麼用。
畢竟天下除了某個趣味詭異的異界之主外,沒有人會閑到去四處收集聖人骨,特別還是權能被剝奪之後的聖人骨。
這種東西其實真的可以算是無價之寶——如果有誰能想辦法把它真正利用起來的話。只不過現實往往比晶瑩剔透的屍骸還要骨感,因為聖人的權能融沁到了他日常會解除的每個物品中,所以聖器們幾乎在原主人死後都無法被再次被他人使用,因為其形象都已經太過固化。加之每個宗師入聖的契機都有所不同,故而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連身外之物都是如此,那更何況與聖人同生的身體呢?所以自古以來對於聖人骨的處置都是將他們供奉起來,待幾萬年的時光將其中蘊含的權能之力盡數歸還世界后,就可能會成為源石或者其他可以用以魔法之上的物質。
至於為什麼說是可能——畢竟聖人都是曾為自己的民族貢獻過傑出力量的偉人,沒有人會真的把他們的骨頭從棺材裏抖落出來當柴燒。
就算真的有人這麼幹了……也肯定不會聲張,畢竟又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
而歐西里斯將賽特遺骸留在大陸中部的真正原因,很多史學家對歐西里斯生命中所做的諸多矛盾抉擇感到非常疑惑,但在狄亞勛看來那些使徒揣摩前人思想、試圖將他們的行為總結出規律的史學家都是些蠢材,他們似乎把真是存在的人當做了書中那些毫無厚度凡是都遵從這同種邏輯的角色。
但人總是極度複雜的矛盾共同體,而千年的時光也讓很多細枝末節被沖刷殆盡,這種信息上的不對等就決定了他們再怎樣抓耳撓腮也始終是在試圖用淺陋的智慧揣摩人心。
其中最愚蠢的莫過於的喜歡用“正邪”、“善惡”之類的東西來評定哪些史書上耀眼的名字了。
我們是兄弟。
但正如罪責不避王孫,不管是犯下了錯誤也都需要受到懲罰。
他傷害了我的心,所以我曾為此夙夜悲嘆。
殘破的肢體在帝國的各處哀鳴。
我再也不想見到他,我希望他永遠的沉沒在我的視線之外。
那是因為我仍然愛他。
我的記憶中漂浮着的是他當初孩提時純真爛漫的笑臉。
只是如今每次想起他的面龐就會沉溺於無法挽回的美好記憶。
夢亦會令我瘋狂。
所以當初戰場上,哪怕是賽特已經成為了那樣一副醜陋的樣子,歐西里斯望向他的面容仍然充滿着溫柔,只是這份溫柔深深藏在被刻意營造出的憤怒表象之下。
所以歐西里斯再會決意在殺死賽特之後重歸冥界陷入不知多久的沉眠。
九柱神中他的權能最為特殊,因為他的權能是無法被繼承的,這種由無數失衡而非人的苦難淬鍊出來的,仍然公正平和的心,才是審判的力量之源。所以哪怕他的子嗣荷魯斯甚至可以通過努力與天賦繼承阿蒙的權能,都無法追隨自己父親的步伐。
回歸冥界代表再次放棄生命,這是他可以選擇的。奧西里斯並非如神話傳說中那般只能復活一天,但是選擇沉淪只是因為無人堪住傷心地罷了。
而為了保證獸人們在某事某刻需要自己的智慧來引領族群的千金,他與比蒙的家族簽訂了學期。歷代比蒙王可以依靠獻祭自己的方式將他從冥河喚回。這樣的方式也可以保證自己復活后的權柄不會受到掣肘。
如果有天他徹徹底底的死去了,那麼恐怕九柱神中的權能就會空缺出一塊吧。
對於歷史,狄亞勛並沒有那麼多興趣,雖然不經意的想到了些東西,但是都與自己無關,他只是來解決問題的。
“您應該知道,這樣的手段只可能是巫妖從中作梗,你將憤怒澆築在我們身上顯然有失公允。”
“我知道契約,我的腦中存在着獸人們擁有的知識。你們違反了契約,沒能保護好陵墓,所以你們應當受到懲罰。”歐西里斯攤開手,天秤的虛影在身後浮現,羽毛與心臟分赴托盤的兩邊。
狄亞勛望過去,發現心臟的重量似乎正在逐漸變大,破壞了天秤的平衡。
“那您也應當知道比蒙王將您喚醒絕對是因為努比斯得到了預兆。不僅僅是獸人,很可能是整片大陸都需要您的智慧指引前進的方向。你應該知道現在開戰的後果,必然不能得償所願。”
“不,只要我做出了行動,就必然得到報償。因為正義與公理將會長存於世。”
“正義!應當槍向強者,而非叩擊守護弱者的城牆!公理!應當指向邪惡,而非責備矜業者的疏忽!”狄亞勛前踏一步,浩氣凜然。
“所以我來見你,正是為了向你討要正義。而若不是你們將城牆升起,努比斯也會親自去尋求公理。”
“那是我們的領土,不請自來是不義之舉。請您收回自己的權柄吧,我們會給您一個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結果。”
“如果你們能保證他老老實實的沉睡,那我就十分滿意了,但是很可惜,你們並沒有做到。”
“這絕不可能是我們的人下手,為了杜絕此類事情,這件事在帝國是不傳之秘,只有到了我這個位階的才知道有這件事。那就更不用說連我都不知道他的陵寢究竟在何方。”
歐西里斯露出笑容,但是不管怎麼看都覺得殺氣衝天:“那麼朕就很好奇了。為什麼你們的邪術師比你們的教宗還要更了解自己的帝國?”
狄亞勛沉默了下來,他突然發現人與人的確是絲毫都無法互相寬容與理解的,無奈的搖了搖頭后,他最後一次問道:“沒得談了?”
“素聞教宗大名,擅越境殺人。”歐西里斯報之以微笑。
魔力開始如同暴風雨中的海面般洶湧,深淵教典懸浮於空,綻放出深邃而漸變的色彩。
而歐西里斯身後的天秤開始傾斜,隨之顛倒的還有狄亞勛所感知到的世界。海嘯聲洶湧,兩個人的精神如同兩個巨大的旋渦,各自勾引起天地異象互相絞殺在一起,狄亞勛無法將對方拖入自己最引以為傲的環境中,而得天獨厚的聖人氣運也令歐西里斯的咒術無法輕易染指自身。
北方長城,烏瑪什被拉羽翼所帶起的狂風送回高聳的城牆之上,似乎不願意他就這樣下來送死。而胡狼的斧刃也終於從塵埃中升起,巨大的真身顯露了出來,原來努比斯的戰鬥姿態居然能與百丈高城持平。
“你們去牽制住拉,記住,只要別死就行。”烏瑪什額頭上青筋暴起,看得出來他現在相當暴躁,好說歹說了半個晚上結果還是要打起來,這無疑對誰都不是個好結果。
衣袍染上赤紅的顏色,火羽光耀在他的身邊生滅,長城的大陣在瞬息間被完全的點亮,剎那間天地彷彿被分割。
天空中睥睨終生的火鳥在塵沙大地下顯現出了完全不同的姿態。
如果說炎陽聖者本我的不死鳥是極致到可以燃燒靈魂的灼熱;那麼那個彷彿在地面深處游曳的、並不明朗的倒影就是可以凝結空間的寒冷。
二者的影子分明一模一樣,但是卻透露出了完全不同的姿態。
這便是烏瑪什得自諸王境中賴以成名的秘典。
《光暗雙生》。
當初,在烏瑪什機緣巧合下得到這個物什后曾被笑言說是一個人可以當成兩個人來用。因為光暗雙生奇異的特性,在烏瑪什將某種迴路屬性修鍊到極致的時候,秘典就會將其相對的特性補齊,所以烏瑪什幾乎可以說是擁有兩種權能的聖人。
若不如此,他當初仍是宗師的時候怎麼能夠一人坐鎮北方長城呢?
巨大的斧刃自高天落下,只是看着那個大小就足夠讓城牆上的人們膽戰心驚。
所幸在還未落到城牆之上的時候就被聖人手段逼迫了回去。
體型的大小必然會影響魔力的運轉,在面對烏瑪什這樣強大的對手時,努比斯勢必不可能輕敵。哪怕烏瑪什只是世俗意義上的新晉聖人,對權能的掌控不會如同其他人那樣遊刃有餘。
努比斯回歸正常的大小,黑色的沙漠在他的身邊浮現而出。
胡狼人所擁有的某個特別的屬性就是沙,從外貌上來看似乎可以算是土元素的變種,但實際上這種屬性並不能被簡單的歸類到土元素中,因為此類無法變換形態的黑色堅礫實為努比斯的家族所獨有。
死亡與哀傷的氣息從黑沙中滲透而出,宛如深淵般只是看一眼就將人的靈魂勾去。
大陣的光芒開始前壓,全力抑制着努比斯的告死氣息。
並非所有的聖人都會——或者說都能將權能展開出領域的狀態。這與權能的強弱無關,例如永恆與炎陽的權能就單純的是種戰鬥或者輔助戰鬥的手段。
近十位宗師升空,將仍在環着臂膀的拉圍在一個看上去很寬泛的空間中,就那樣平靜的對峙着。
拉也沒有要動手的意思,畢竟七位宗師,他雖然不覺得對方真得能殺掉自己,但是一頓毒打還是免不了的。總之還是靜觀其變吧。
他確實有如此狂傲的資本,雖說大致上三位宗師的戰鬥力可以等同於一位聖人,但是因為永恆,拉變成了那種只要不想死戰很難被戰死的存在。
烏瑪什終究還是從城牆上躍下了,因為他發現如果不近身壓迫努比斯收束權能,那麼其他的低階存在哪怕躲在大陣的庇佑下也難以守住自己的生命。
可以連靈魂都燒卻的火焰將告死的氣息灼傷,可以冰凍靈魂的寒意與黑色的塵埃交融在一處。
只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氣息好像都無法對努比斯造成太大的影響。
在下個瞬間,紛飛的火羽共送葬的黑沙從兩位聖人的身後升騰,指尖發梢都牽動起了無數細膩的魔力在每個人的眼中都能留下痕迹。
天光黯淡的那個剎那,化為了一副絕美的剪影。
遠處,一位絕色女子摘下了她的兜帽,雍雅的眼中蕩漾出了幾縷擔憂。
在沐恩抬起頭,看到自己拼盡全力的一擊甚至都無法將眼前男人的手掌洞穿后彷彿有些認命了。他趴在沙丘上因為疼痛而不斷從齒縫中發出吸氣的聲音。
只是他看着狼狽,心裏卻有些釋然,在這樣的時候,什麼都不想反而變得坦蕩了許多。
“至少我竭盡全力的嘗試過了。”他如此寬慰自己,然後用最後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翻過來,至少讓後來人看到自己的遺體時自己不會像個逃兵一樣趴在地面上留下後背的傷痕。
“動手吧。”他說。
巴頓卻笑了,“我不會殺你。”然後這個長相妖冶的邪術師望向了遠空,將沐恩略顯粗暴的提在手中對他說:“有個難產的傢伙要來了,看來咱們有什麼知心話只能往後捎捎了。”說罷,他又是一道黑光將西蒙的身體纏起,向遠方飛掠而去。
十幾分鐘后,使徒保羅趕到了異象的中央,在此之前他路過了剛剛那名裁決者老人的屍體,四周還零散的遊盪着幾隻烏鴉,似乎是在追尋兇手的下落。
臉上不曾顯露出什麼情緒,彷彿看不見他們一般的繼續向遠方掠去。
聖光散落下來,大魔導師級別的使徒保羅看着眼前彷彿全憑本能戰鬥的胡狼人,心中為他嘆息了幾秒。
賽特的血肉在乾燥的沙漠中並未完全腐爛,只是深深的陷落緊貼着自己變異的骨骼,哪怕是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權能,被邪術喚醒的聖人骨依然擁有可以匹敵宗師的實力。而天際無窮無盡的黑沙讓人難以理解,這樣龐大的魔力來源於何處?
福音的歌聲從聖保羅的口中飄蕩出來,他正試圖在某位聖人趕來之前盡量將這個受難的軀體安撫下來。
而北海之濱,一個人的到來讓兩個聖人暫時休戰。他們共同轉過頭看向來客的方向,以示對那位高潔王者的尊重。
“我記得,精靈王都是秉持着禍福自重的守則注視蒼生的。為什麼會來到這裏?”審判所有人的王,向高潔的王發出了詢問。
“因為作梗者身染邪術,我必須出面。”
“邪術——並非推脫過失的借口。”
赫爾普笑着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
歐西里斯似乎來了些興緻,便委身下來,地面自動為他升起了一把王座。
“你活了很久,赫爾普。但是跟我相比仍然是小輩,如果你是來幫助狄亞勛脫困,那麼為了公平,請允許我升起自己的要塞。”歐西里斯的語氣平淡,但是其中蘊藏的巨大威壓已令人不寒而慄。
所幸,在場的人都是硬茬。
“我承認,您‘存在’的時間比我悠久許多許多。但‘活着’的時間卻不盡然。我並非來幫助狄亞勛逃出生天——想來我也沒有這個本事,只是我希望這個時代不會在我們的手中完結。”
“聽聞精靈擁有着最為高潔的靈魂,為何如今卻為了不義之舉而出面發聲?我對世界已沒有留戀。縱然高樓歸於廢墟,但只要正義存在於人心之底,就可如春拂草木,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