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那天晚上顏景第一次失眠,他想起跟戎宇明認識的那麼多年裏,兩個人互相捉弄的點點滴滴的細節,似乎每一次都是他佔了上風,可仔細一想卻能發現,戎宇明是在故意讓着他,其實戎宇明一直都對他很好。
可是,那時顏景的觀念里根本沒有同性戀這個詞,他一直以為男生應該跟女生在一起,就像姐姐和姐夫一樣,郎才女貌,那才是長輩們眼中般配的一對。戎宇明突如其來的告白,讓顏景覺得非常的茫然。
可奇怪的是,顏景並不討厭他,反而覺得他個性溫和容易相處,做事又懂分寸,身上幾乎挑不出什麼缺點,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接近完美的人。每次他靠近身邊,顏景就會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只是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不是喜歡。
就這樣心情糾結了一段時間,顏景刻意躲着戎宇明,戎宇明也沒主動找他,兩人之間明顯的冷戰氣氛讓歐陽朔一頭霧水。正好寒假到了,市中心新開了一家電影院,歐陽朔主動請客,叫上顏景和戎宇明,還有白少博,一群兒時好友一起去電影院湊熱鬧。
戎宇明故意跟白少博換了位置,坐在了顏景的身邊。在電影開場的時候,他突然輕輕握住了顏景的手。
那部電影的名字叫《情書》。電影的開場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和凄涼的葬禮。
人山人海的電影院裏,被他突然握住手時,失速的心跳和瞬間停滯的呼吸,到了如今甚至還能真切的感受到。被他十指緊扣握起手來,透過指尖傳遞着對方溫暖的體溫,手指像是突然竄過一股電流一般,有種奇怪的麻痹感。
顏景想要掙開,卻被他握得更緊,只好僵硬地扭過頭去,盡量把注意力放在電影的屏幕上。
也正因此,他對電影的情節記得非常清楚。
那部電影講的是女主角博子在未婚夫藤井樹的周年忌日上無意中看到他中學時的住址,抱着給天國的他寫信的想法寄出了一封信件,卻沒料收到了回信,從而引出了一段關於初戀的回憶。
學生時代的初戀青澀美好,整個電影的基調始終是那麼的平淡而哀傷,快放映到結局的時候,主題曲再次響起,身旁的戎宇明突然湊過來,在顏景的耳邊輕聲問:“其實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嗎?”
顏景的手指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戎宇明微微一笑,說:“別再逃避了。”
如今回想起來,兩人正式在一起,就是在那一天。
那天的氣溫很冷,冬季的寒風吹得人全身直打顫,在街道的盡頭,戎宇明牽起顏景凍到冰涼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哈了哈熱氣,一邊搓着他的手,一邊認真地說:“阿景,我們在一起。”
在路燈的映襯下,他的笑臉非常的燦爛,黑亮的目光中也是滿滿的溫柔,那樣的目光,幾乎能讓人輕易的淪陷。凍僵的手指被他討好一般放在手心裏搓揉着,暖意就那樣緩緩滲到了心裏。
顏景終於微微一笑,說:“好。”
兩人緊緊相擁,冬日裏的寒風刮在臉上冰冷刺骨,可心裏卻是暖的。
*
他們秘密在一起三年,甚至對未來都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
在戎宇明的親自輔導下,顏景的成績突飛猛進,在高三時順利殺入年級前十名,兩人計劃一起考去外地的名牌大學,顏景自然要遵循父親的意願學醫,戎宇明當然要為了家族生意而學商,那所大學的醫學和商學都非常出名,兩人一起報考同一所大學,家人也不會有絲毫的懷疑。
聰明的兩人就這樣按照原計劃順利報完了志願,眼看距離幸福的目標越來越近,卻突然發生了一場始料不及的意外。
那天,戎宇明的父母正好去了外地談生意,顏景的爸媽也不在家,兩人同時收到錄取通知書,心情非常激動,一起到戎宇明的家裏,做一桌美味佳肴進行簡單的慶祝。
晚飯過後,顏景本想回家,卻被戎宇明突然拉住手臂吻了過來。
他們在一起三年,接-吻的次數並不少,早就沒了最初的青澀和害羞,越吻越火熱,加上今天心情本來就好,又喝了酒,情緒漸漸的就有些失控,兩人一路擁吻着倒在沙發上。
感情進展到這個階段,突破這最後一關也十分自然。眼前的路都鋪好了,只等九月份一起遠離故鄉到遙遠的北方上學,如今兩人都十八歲成年了,似乎已經沒什麼好顧忌的。
顏景配合地讓他把衣服脫了,因為誰上誰下的問題在床上鬥爭好久,最後戎宇明無奈地道:“好,這次我讓你。”顏景心愿得逞,壞笑着壓住他就開始親吻。
兩人正吻得火熱,突然,門被推開,隨着重物落地的聲響,耳邊傳來顏茹尖叫的聲音。
“阿景你在做什麼?!”
這樣的姿勢,自然讓人聯想到顏景在強迫戎宇明。
顏景回過頭來剛要解釋,只聽“啪”一聲清脆的聲響,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他腦海里瞬時一片空白。
嘴角擦破了,濃重的血腥味蔓延在口腔里,耳朵也是嗡嗡作響,看着氣到渾身發抖的姐姐,顏景怔在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
顏茹瞪着衣衫不整的弟弟,聲音輕輕發著抖,“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宇明?!你從小就調皮頑劣,如今居然變本加厲對朋友做出這種事嗎?!”
“不是……”戎宇明起身想要解釋,卻被顏景用目光制止。
“姐,回家再。”顏景冷靜地拿起地上的衣服,慢慢穿好,轉身出門。
他知道,自己在長輩們的心裏一直是個調皮頑劣的不良少年形象,因此,出了什麼事,錯的一定是他。而一臉微笑的戎宇明,是眾人讚不絕口的天之驕子,被家人寵慣了的宇明,又怎麼能承受這些嘲諷的目光?
所以,那一刻,顏景主動替所愛的人擔下了所有的罪責,既然事情捅破了,就由他這個“調皮頑劣”的人來承擔一切好了。反正從小到大被父親揍了無數次,這回大不了再加一頓皮鞭。那些懲罰……總不能加在戎宇明的身上。
顏景被顏茹帶回了家裏,那幾天正好顏書中不在,顏茹也不好拿弟弟怎樣,只用各種大道理教訓了他一番,顏景表面上答應着,心底卻計劃等父母回來后正式出櫃,把一切都說清楚。
就在這時,戎宇誠和顏茹之間突然出現了激烈的矛盾。
他們兩人表面上感情一直很好,又是父母親自撮合的一對,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夫妻恩愛。顏景從來沒想過,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其實早已岌岌可危。
戎宇誠……從來都沒有愛過顏茹。
兩個弟弟之間曖昧不清的關係,成了他們夫妻再次爭吵的導火索。
因為顏景和戎宇明這件事,夫妻二人大吵一架,戎宇誠直接搬回了戎家。那天晚上,戎宇誠的父母也剛巧從外地回來了。半夜三點的時候,顏景做惡夢驚醒,起身去上洗手間,發現隔壁的燈光還在亮着,他好奇之下推開窗去看,依稀聽到客廳里砸碎古董的劇烈聲響,還有情緒瀕臨崩潰的激烈的爭吵。
戎宇誠從客廳里瘋瘋癲癲沖了出來,身後伴隨着戎宇明的叫聲:“哥,你去哪!哥!”
顏景眼睜睜地看着戎宇誠就這樣開着車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只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次日早晨,戎宇誠連同他的車子在西郊被交警發現,他的車撞上了道路旁的施工地,連人帶車炸成了灰燼。交警說,很可能是自殺。
顏茹在得知這個消息后整個崩潰了,哪怕到現在,顏景還清楚記得一向堅強冷靜的姐姐在看到丈夫的骨灰時慘白如紙的臉色。
一切突然偏離了軌道,年少的顏景根本就無法控制。
顏書中終於回來了,知道這些之後,把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了顏景。如果不是顏景跑去戎宇明家做壞事,顏茹夫婦也不會吵架分居,戎家更不會因此而吵得天翻地覆,從而發生這樣的悲劇。
顏景突然間成了眾矢之的。成了一切意外的根源。
*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顏景跪在門前的石板上等父親發落。
顏書中的臉色冷到可怕,開口就罵道:“你這個畜生!跟我說清楚,你跟戎宇明到底是怎麼回事?!”
顏景抬起頭來坦然看着父親,“爸,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坦白跟您說,我是同性戀。”
啪的一聲,剛剛消腫的臉又挨了結結實實一個耳光,父親的手掌毫不留情抽在臉頰上,耳朵一瞬間失去了聽覺,臉頰上蔓延開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顏景卻絲毫不妥協,驕傲又倔強地看着他。
“我喜歡宇明,不……我愛他。請你讓我跟他在一起。”
“混賬,你再說一遍!”顏書中被氣昏了頭,順手拿起鞭子就往顏景身上抽過去。
“唰”的一聲脆響,顏景的襯衣被打裂了一條口子,隨着鞭子擦過脊背,白皙的皮膚上出現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我愛他。”顏景目光平淡,依舊驕傲地跟父親對視着。
又一鞭子抽了下來,擦過額頭,鮮血被頭頂的雨水沖刷下來,模糊了視線,顏景扯着撕裂的唇角,淡淡說道:“爸,我愛他……”
接二連三的鞭子隨着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後背被打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原本整齊的紫色襯衣被劃出一道道口子,鮮血流下來,染紅了地磚。
顏景卻依舊不服輸,倔強地跪在那裏。
“爸,這不是病,你就是打死我也治不好。”
“我沒錯。”
他的確沒錯,他只是愛上了戎宇明。既然已經選擇跟戎宇明在一起,他更不能在這最後的關頭服軟。他知道,以父親的性格,如果此刻妥協,那就意味着他跟戎宇明沒有了將來。
為了戎宇明,他必須咬牙撐着。
身上被打出多少鞭痕早已數不清楚,膝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早已失去了知覺……
顏書中終於打累了,放下鞭子,沉着臉說:“你還小,懂什麼是愛情?!還敢大言不慚說愛他?好久沒教訓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過幾天陪你姐姐去澳洲,離開這兒好好冷靜一段時間!”
“我不去澳洲。”顏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絲,倔強地說,“我不會跟他分開,除非你把我打死。”
“你!”顏書中怒極,走過來抽了顏景兩個耳光,轉身進屋摔上了門,“給我跪在這兒好好反省!”
那天晚上,顏景在門口整整跪了一夜。雨水打在身上,冰涼刺骨。背上的傷痕被雨一澆,更是一陣陣鑽心的疼痛。可是,他心裏並不難過,因為他知道,只要天亮了,他就會有希望。
小的時候經常調皮惹事,每次犯了大錯,只要父親打他一頓,氣消了,無奈之下最後總會依着他。只要他堅持不鬆口,父親總不能真的打死他,最後還是會答應他。那麼,他跟宇明就可以真正的在一起。
只是,顏家這麼大的動靜,不知道戎宇明聽見了嗎?他沒聽見最好,不然老爸這暴躁的個性,說不定連他也一起打了。再說他哥哥剛走,心裏一定很難受,兩人之間必須要面對的壓力,就由自己來承受。
顏景這樣想着,攥緊手指撐住身體,跪在冰冷的地上,挺直了脊背。
只要想到最終能和他在一起,想到將來兩人一起去大學之後開心快樂的日子,想到他溫和微笑的臉,顏景就覺得,今天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直到早晨六點的時候,顏景的媽媽終於忍不住衝出門來,用大外套裹住兒子輕輕發抖的身體,聲音顫抖着說:“好了,別跪了,去跟你父親認個錯……”
顏景的體力已經快要透支了,卻依舊固執地搖着頭,嘶啞着聲音說:“媽,我沒錯。”
“阿景,你為什麼這麼倔強……為了宇明,你……”媽媽畢竟心軟,看見顏景身上猙獰的傷痕,眼眶一下就酸澀起來,“好了,既然你真的這麼愛他,我幫你勸勸你爸爸……你爸爸也是一夜沒睡,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別跟他硬抗……”
顏書中開門出來,銳利的目光盯着顏景,沉聲問道:“想通了嗎?”
“想通了。”顏景扯了扯裂開的嘴角,擠出個淡淡的微笑,“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跟他分開。”
這樣驕傲又倔強的兒子,讓顏書中瞬間失去力氣一般頹然靠在門上,“你真是冥頑不靈!”
就在此時,戎宇明突然出現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臂上纏着祭奠用的黑紗,面無表情地走到了顏家門口。
顏書中看着他,冷着臉道:“宇明,這件事,你怎麼說?”
戎宇明看了跪在地上的顏景一眼,抬起頭來,輕聲說:“顏叔叔,讓我來勸勸他。”
顏景驀地睜大了眼睛,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雨水模糊的視線里,戎宇明溫柔的臉依舊像以前一樣熟悉,可顏景卻發現,好像突然之間不認得他了。
那一刻,顏景多麼希望戎宇明能夠並肩跪在自己的身邊,堅定地說:“我也愛他。”
顏景相信,父親真的快要妥協了,只缺他戎宇明的一句話。
可是此時,他卻冷靜地說:“讓我勸勸他。”
好像跪在地上的顏景,成了一個人上演獨角戲的傻子。口口聲聲說著“我愛他,我不會跟他分開”的顏景,更成了世上最可悲的笑話。
戎宇明俯□來扶住顏景,卻被顏景揮開了手。
顏景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你要怎麼勸我?”
——你要怎麼勸我?
——勸我放棄我們之間的感情?勸我不要為了你變成同性戀?!
顏景全身輕輕顫抖着,緊盯着他,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沉默良久后,戎宇明的聲音才緩緩傳到了耳邊。
“我已經決定去美國留學了。”戎宇明頓了頓,在顏景媽媽震驚的目光中,平靜地說,“阿景,我們分手。”
一瞬間,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樣。
他在門前跪了一夜,被父親打到遍體鱗傷的時候依舊堅持着不肯放棄,只因為他愛着戎宇明,他願意為了戎宇明做出全部的努力。
可是對方卻當著父母的面,給了他一個最響亮的耳光。
“對不起,阿景。”戎宇明輕輕拍了拍顏景的肩,轉身走開。
戎家大院裏開出的車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雨中,而顏景卻還怔怔地在原地跪着。
或許是膝蓋跪到麻木了,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父親諷刺的目光,母親憐憫的嘆息,都如同一根尖銳的刺,直直捅進了心底。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戎宇明第一次對他表白的那天,臨走時也說了“對不起”這三個字。
他們相識十年,相愛三年。
最終換來的,也不過“對不起”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