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之人(一)
()杜吟般面上先是驚訝,而後難掩欣喜:“周大俠竟還記得晚輩?”
周志剛笑眯眯道:“記得,謝兄還說你‘生性淳樸,天資極佳’。”
杜吟面上止不住的歡喜,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又略有黯然。
周志剛在江湖打滾多年,瞧見他這番神色,自然也知曉為何。便嘆了口氣道:“可惜天有不測風雲,謝兄之事……唉。”
十一個月前,蕭十一郎潛入點蒼派,刺瞎謝天石雙眼后絕塵而去。而後一月,謝天石交出掌門之位,自此絕跡武林。
杜吟下意識盯着蕭十一郎,勉強笑道:“謝師叔知道前輩如此牽挂他,一定會很欣慰的。”
周志剛溫和一笑。
蕭十一郎面無表情。
他依然和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自顧自喝酒,看起來別有一番瀟洒不羈的淡漠。站在連城璧身邊,非但不顯平庸,更是自有鋒芒。
杜吟心中忽然有一分羨慕。
周志剛又笑道:“時間不早,各位便請都隨在下前去白馬山莊罷。”
杜吟與霍英似受寵若驚:“不敢不敢,前輩可千萬不要再說‘請’字了。”語罷,霍英也笑道:“杜兄,今天我可是沾你的光了!”
杜吟憨厚摸着後腦,偷偷瞧了連城璧一眼。
道旁樹葉間落下細碎的陽光,映在臉上,溫暖入心底。
但杜吟卻忽然覺得,連城璧的笑容彷彿比陽光更溫暖。
——連、城、璧。
這三個字早已如雷貫耳,從他幼年時鋒芒畢露,至少年時溫潤內斂,甚至如今比陽光更盛。江湖有關他的傳言,或褒或貶,皆已泛濫成海。而杜吟作為點蒼派新一代頂尖弟子,也曾詢問過謝天石——連城璧究竟是怎樣的人?
彼時謝天石說,世上一種優雅,卻已成極致。
……已是極致。
杜吟這般想着,心中略有酸澀,面色卻愈發紅了。
這年頭,這麼喜歡臉紅的少年,也是少有。
一行人轉而行道白馬山莊。
周志剛依然是騎着他的愛馬,在前方引路。而後是杜吟與霍英。最後才是明安駕着馬車,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坐於其中。
蕭十一郎靠在連城璧腿上假寐,一邊思索,從昔日冰冰離開之後,至於如今所見一切。
當日之事顯然是有人泄漏了行蹤,泄漏行蹤之人究竟是誰?
不是他蕭十一郎,便應該是冰冰……但真的只有他們么?
是否還有人跟蹤了他們,手段一如連城璧的追蹤香,便連他與冰冰都不知曉?
那麼賭場所有,是否又是那人安排的一齣戲?目的為奪走割鹿刀,帶走冰冰?……乃至欲殺他,與連城璧?
幕後之人,難道是逍遙侯?
真像是一個糾纏成團的線球,頭腳隱藏其中,無跡可尋。
還有點蒼派,謝天石。
——冰冰到底有沒有騙他?
謝天石又到底是不是天宗三十六香主之一?他殺的那些人,又是否都是天宗之人,而非逍遙侯收服不了的人?
若他殺的皆非天宗之人,甚至連城璧都不知曉的天宗究竟有誰,冰冰此時也應順着李紅纓與楊綠柳留下來,繼續欺騙他與連城璧,豈非更能削弱他方實力?
蕭十一郎怎樣都想不通,逍遙侯安排這一齣戲,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抑或,若非逍遙侯安排,那麼這第三方勢力又是誰?
還有今日眼前兩個人。那個名叫霍英的人,遠遠不像表面所表現那般開朗無害。若將這種氣息轉化為殺氣,必是只此一擊,一擊必中的絕頂殺手。
至於那個叫杜吟的人,點蒼派新秀,又與天宗是否有關係?
包括這位連城璧兄長的白馬公子周志剛,又為何出現此地?
他究竟為何一定要他們去白馬山莊,甚至邀請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晚輩……一切究竟是巧合,抑或預謀?
蕭十一郎想到這裏,眉頭難以自持的皺了起來。
而後他才感覺,連城璧溫潤乾燥的指尖,一點點將至撫平。
指尖劃過他的眉眼,順着鼻尖向下划至唇瓣。而後便停滯於此,曖昧地輕輕摩擦。
蕭十一郎忽然有一種衝動。
——他很想問連城璧,這些究竟為何。但他沒有。因為他也明白,連城璧決不會告訴他。
世上除了風四娘的心思,他又能還明白誰的?
他也決非因了解而明白風四娘,而是風四娘自願讓他明白。
世間最真摯的感情,豈非正是如此?
——可惜他不是獃子,她是風四娘。
蕭十一郎想着,心底又有了一分悵然。他反手握住連城璧的手指,十指交錯,緊扣。
他最看不懂的人,是連城璧。
連城璧的心太堅定了,他對於結果的執着也已足夠不擇手段。蕭十一郎心底甚至隱隱害怕,昔日那一事,連城璧其實是知曉的。
他也不只一次想過,如果冰冰沒有騙他,那騙了他的就是李紅纓與楊綠柳。
但以這兩位老者性格,也決不會騙人。
那麼便是,全部被算計了。
又是誰能算計他們?
——除了逍遙侯,豈非只剩連城璧?
蕭十一郎的心已顫抖起來。他只能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因為他很想相信連城璧。
但連城璧從不解釋這些事,到底是誰不信任誰?
一個人若連最深愛的人也要懷疑,豈非已是世上最無奈最痛苦的事情?
不過小半個時辰,白馬山莊便在眼前。門口一座極大的白玉馬雕塑沐浴在陽光里,看起來晶瑩剔透,分外漂亮。
甚至整座白馬山莊,也在這匹白馬映襯下,愈發優雅、尊貴。
但周志剛□的馬,一看見這匹雕塑之馬,便高高昂起了頭,從它身旁傲然走過,彷彿對這死物表示不屑。
這通靈的馬,更叫眾人嘖嘖稱奇。
已有人站在山莊門口了。
那是一個身着翠衣碧衫、長裙拖地的美婦人。她雖然已近中年,看起來卻還很年輕,一雙鳳眼閃閃有威,無論誰都看得出她一定是個很不好惹的女人。
周志剛一瞧見那女人,便溫柔笑道:“夫人。”
周志剛的夫人姓金,名金鳳凰。金鳳凰在多年前便已是江湖上人人稱其的潑辣美人,只是後來風四娘出道,她的名頭便漸漸淡了,最終才嫁給了周志剛。
金鳳凰只是淡淡頷首。她的目光已移到了連城璧身上,看他的目光也尖銳的不像話。
然後她的眼神才一點點柔和下去。但也沒有柔和到哪去,只是不咸不淡道:“連公子。”
連城璧一笑。
金鳳凰冷冷道:“妾身聽聞連公子與沈姑娘和離,十分不理解。究竟是怎樣的女人,能叫連公子流連忘返到連糟糠之妻都能忘記的地步。”
周志剛微皺起了眉。
蕭十一郎亦是皺眉。
霍英與杜吟詫異地看着立於門前的金鳳凰,而後皆自認失禮般垂下了眼。
唯有連城璧輕笑一聲:“此事本非秘辛,江湖中亦有不少蜚語,相信嫂夫人應有所耳聞。”
金鳳凰面色愈發了冷。
世上有很多女人不能惹,比如眼前金鳳凰。這個女人足夠狂,又足夠傲。更因有周志剛做後盾,無論說什麼,天下都少有人能不給她面子。但連城璧這一句話,一方模稜兩可到彷彿天下傳言皆是事實。但他又用蜚語來形容這些,又彷彿提醒她,一切皆不可信。
金鳳凰精緻的眉頭皺了起來。她正要開口反問連城璧,卻聽得周志剛溫和道:“夫人,為夫要的茶點,可準備了?”
周志剛說話一向是平穩無波的,但這一句話尾音微揚,他已有不悅。
金鳳凰便欠了欠身,嫣然道:“各位便且隨妾身來。”
此時正是未時三刻,五人在後花園亭中聊了片刻,便由着婢女們引着去客房先行歇息。
連城璧與蕭十一郎的房間是在隔壁,房中各有熱水與新衣,便是等他們沐浴。
蕭十一郎也不多說什麼,轉身進屋。
連城璧看着他的背影,微笑了笑,也便轉身入屋。
夜很快已深,酒席已盡。
白馬莊主周志剛確實很好客,亦更周到,所有人皆乘興而歸。
蕭十一郎是醉着被抬回客房的。婢女們給他擦了臉,給他蓋好了被子,才出屋子。
良久后,他忽然睜開眼,眸光湛然沒有絲毫醉意。而後他佈置了被窩,整個人就像一張紙一樣,軟軟貼着窗子,飄入連城璧的房中。
連城璧躺在床上,待人進房,輕輕笑了聲。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自己這番所作所為,彷彿偷情一樣十分不純潔。
連城璧張開懷抱,待他躺倒床里,便將他壓在身下,親吻了許久。
待放開始,兩人氣息皆有些凌亂。
蕭十一郎深吸幾口氣,才輕聲道:“今天之事,你都知道了什麼?”
連城璧一手探入蕭十一郎衣襟,在他腰側輕撫:“十一又知道些什麼?”
蕭十一郎止住連城璧的手,氣息不穩道:“這個周志剛,多年前也曾拜在四娘裙子下,迷四娘迷到非卿不娶。”
連城璧挑了挑眉,饒有興緻看着他。
蕭十一郎又道:“可他現在看起來,已全然忘記了四娘。”
連城璧笑了笑,目光溫柔:“嗯。”
蕭十一郎道:“還有那個金鳳凰。第一面見你,就有意無意透露她與沈璧君關係。”
若非關係非同一般,又為何第一次見面便給連城璧這般難堪。
連城璧點了點頭,,目光繾綣如水:“是。”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還有那個霍英,不像是普通跑鏢的人。”
連城璧凝視着蕭十一郎,雙目微微眯了起來,但他的目光愈發灼灼,彷彿身下蕭十一郎已除盡了衣物:“……嗯。”
什麼結論都尚未得出,但蕭十一郎無奈發現,兩人相貼的身體,已有了反應。
他無奈圈住連城璧的頸子,抬首印上一吻。
但他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房上有些微瓦片翻動聲音,漸漸消失。
連城璧與蕭十一郎對視一眼,飛快穿上衣物,躍上屋頂。
月光皎潔,視野開闊明亮。
但屋頂之上,卻空無一物。
冷風微拂,山莊青竹搖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間或還有貓尖細的喵喵聲。
兩人在月夜裏負手靜立片刻。驟然又像發現了什麼,朝山莊之外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