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兩端(三)
()飛大夫嘴角一抽,不可置信般指着連城璧反問蕭十一郎:“這傢伙耳朵不會是聾的?”
連城璧恍若未聞。
蕭十一郎也不理他,只是道:“你賭不賭?”
“怎麼賭?”
“賭你能不能解我這位朋友的毒。若你解了,這一次我便放過你;若你解不了,我便要你的兩條腿。”他說這一次,而不是從今往後。
飛大夫的面色原先便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如今聽聞蕭十一郎的話,更是愈發慘白。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蕭十一郎,你太狂妄!”
蕭十一郎微微一笑。他下意識用餘光看了連城璧一眼,見他依然是如青竹一般靜立於自己身邊,瀟洒寫意猶如謫仙,便緩緩接下去道:“概因蕭某還有狂妄的資本。”
飛大夫說不出話了。他只能嘆一句:“你和風四娘雖然是好友,可這作風也差太多了。”
蕭十一郎淡“哦”了一聲。
飛大夫道:“如果是風四娘,決計會先同我兜上幾圈子。天下人都知道她找別人肯定是有事,她卻偏偏要裝出若無其事。”
蕭十一郎呵呵笑:“概括得挺精闢。”
飛大夫說:“所以她是小狐狸,老朽是老狐狸。”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你卻是狼。”
兩隻狐狸斗勇斗發,都沒有直面狼來得壓力之大。如今與狼交好的那隻小狐狸不在,老狐狸又如何擋得出狼的襲擊?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連城璧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的聲音與他的笑一般,溫和雅緻。讓空氣里原先劍拔弩張之氣,驀然消失得一乾二淨。可他笑了一聲,便不再笑了。
——因為他意識到,張嘴后,灰塵便會跑入他的嘴裏。
人多的時候,連城璧常笑。可方才那般笑聲,蕭十一郎還是第一次聽到……彷彿是說不出來的,真心實意的開心?
蕭十一郎便問道:“你很高興?”
連城璧淡淡“嗯”了一聲,聲音卻有些沉悶。
“唔……”蕭十一郎頓了頓。他像是明白了什麼,眼眸微亮。他輕吐了一口氣,笑道:“我也很高興。”
飛大夫渾身一抖。原先穩穩捏在手裏的飛刀,也啪噠一聲掉進棺材裏。
連城璧又笑了。
這一次他沒有笑出聲,死死抿着嘴。
他的目光溫和寧靜,淡漠雅極,卻彷彿在看葬禮上的某具屍體。
飛大夫豁然倒抽一口冷氣。
大抵眼前之人……比之那餓慘了的狼,愈加危險!
油燈似乎即將燃盡。
暗到甚至看不清身邊人的表情。
其實無人在乎。
蕭十一郎面色愈發溫和。他說:“飛大夫,考慮得如何?”
飛大夫不語。
概因他已無話可說。
這本是無需招式的一戰。但顯然,蕭十一郎技高一籌。
氣氛沉默冷凝。
飛大夫卻突然哈哈一笑。
蕭十一郎意識到不對之時,他已扭轉了木棺上開關。不知何處的石板咔嚓一聲瞬間開啟,連城璧直覺面前有寒風掠過,而後便是一聲石壁相觸的悶響。
大抵是觸發了久未觸動的機關緣故,頭頂灰塵簌簌落下。連城璧咳嗽了一聲,終於忍無可忍,飛快退出石墓。
此時天色已晚。
前些日下過了雨,夜色便極其晴朗。西天寒月已升,銀輝灑滿天下。
連城璧甩袖拂去渾身塵埃,回眸凝視月色,微微眯了眼。
片刻之後,蕭十一郎才出石墓。
——飛大夫已經不見了。
這原是一座年代久遠的石墓。它曾是前朝某位達官貴人的長眠之所,後來為盜墓者發現,便想將所有珍寶全部刨走。可惜當時盜墓者太過大意,不僅未曾得手,甚至連命都留在了這座滿室詭異機關的石墓里。
後來飛大夫算是鳩佔鵲巢,不僅將全部機關挨個拆了一邊,更是重新組合,弄出了一套只有他自己知曉的防禦機關。
如今這一座石墓之下機關重重,想要毫髮無傷已是難事。想要毫髮無傷之後尋得輕功一流的飛大夫,更不若白日做夢來的切合實際。
狡兔尚有三窟,老狐狸又豈能沒有其餘的窩。
蕭十一郎打量眼前修長的青絲背影,長舒一口氣,挑眉不無所謂道:“大意了。”
連城璧回眸,不置可否。
連城璧的瞳仁並不似蕭十一郎的黑,而是帶着些微的褐色。月光下看,更似寶玉通透清澈。他的目光總是很專註,讓人錯生溫柔之旖念。
蕭十一郎曾為這般目光怦然心動,幾日相處下來卻知連城璧並非刻意蠱惑他人,而是深入骨髓的習慣。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已是一片平靜:“倒是辛苦連公子,陪我走了這麼久的路。”
一曰“蕭兄”,一曰“連公子”。
明明是最得體的稱呼,此刻距離亦是觸手可及,卻恍若隔了天涯。
人在天涯,遠在天涯。
連城璧斂眸。他像是漫不經心翻看手掌,而後問了個蕭十一郎措手不及的問題:“倘若蕭兄身懷某樣珍貴物品,蕭兄又會將之匿於何處?”
蕭十一郎愣了愣。
他豁然睜大眼,像是想到了什麼,腳尖驟然一點。在連城璧看清之前,握住了那一盞猶如鬼火一般的燈,飄入木棺材內。
而後,他聽得蕭十一郎嘆了一聲:“果真如此!”
月光之下,貴公子專註凝視自己的手,聞言一指指緩緩收攏,唇邊笑意愈發清淺溫柔。
蕭十一郎準備扛走飛大夫那一口木棺。
這聽起來匪夷所思,做起來亦是匪夷所思。然而掛上蕭十一郎的名字,一切的匪夷所思便將成為名正言順。
因為他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可是攤上一個無瑕公子連城璧,此事便變得一如撞鬼一般的驚悚!
然而連城璧不在乎。
無人在乎!
木棺被拔起時,灰塵再一次漫天。連城璧不動聲色退了一步,抬頭遙望天邊上弦月:“今夜月色真好。”
蕭十一郎扛着木棺,也隨之抬首,不置可否般輕“嗯”了一聲。
此時西天月色漸濃。
那襲青衣暗淡了些許,然無論負手姿態抑或步履,皆是從容不迫。
而他身旁,黑衣青年肩上扛了口棺材,面色泰然,彷彿飯後散步。
月光灑在連城璧臉龐上,溫柔且靜謐。
而他的目光,興味盎然。
——有意思,多有意思!
他們兩人來時兩袖清風,歸去時居然扛了口棺材!
連城璧甚至覺得他活了這麼久,皆沒這幾天有趣。
只是有趣在哪呢?
是從未曾想過的事,是從未曾遭遇的苦,抑或……從未曾遇過的人?
他斂眸,掩下目光中的些許疑惑。
天色更晚,月色更明。
冬日的風從指尖漏過,寒意刺骨。連城璧呼出一口冷氣,兜好蕭十一郎之前給的一襲披風,默不作聲凝視來路。
來時他們走了一個半時辰,歸去大抵也要這些時間。
寒風依然呼嘯,長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叢林小道蜿蜒曲折中,宛若狼群對月長嘯之音。
連城璧便想起了那日蕭十一郎所唱的歌。
那首他不知曲調、不懂詞意的歌。只是蕭十一郎唱那首歌時,聲音蕭瑟,無限蒼涼。
連城璧側頭去看蕭十一郎。
他扛着一口棺材,步履卻沒有絲毫的凌亂。面容還很年輕,目光卻沉穩堅毅。連城璧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漫不經心道:“倘若蕭兄還有餘力,那日唱的歌,便再唱一次罷。”
蕭十一郎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
而後他低沉蒼涼的聲音,便和着寒風嗚咽聲,飄散在林中。
風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阻隔之下連城璧覺得步履維艱。他默不作聲聽着,聽着那歌聲與風聲便被埋入其中,再分辨不得。
這一刻,連城璧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是聽懂了這一首歌的。
——寂寞。
唯有寂寞。
蕭十一郎只唱了一遍,便不再唱了。連城璧再看過去時,他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天很冷,唱歌更冷。”
連城璧呼出一口氣。見面前那團白色緩緩消散在半空裏,這才輕笑一聲道:“那便不要唱了。”
蕭十一郎輕應一聲。
而後又是長久的默然無語。
雖然是不說話,蕭十一郎卻覺得此刻心中異常安寧。
兩人走了許久。
甚至連城璧的披風上都沾滿了寒露,才回到了暫時落腳的客棧。
連城璧很累。
這幾日他不能妄動內力,更需提防無孔不入的刺殺,無論精神抑或身體,幾乎都已達到了臨界點。
蕭十一郎先去守門,待連城璧沐浴完,再換連城璧守着,蕭十一郎沐浴。
蕭十一郎很窮。他的錢,只夠他們開一間上房。
也是。
以着他一文錢便願意砍斷一人雙腿的勁,窮些也是應該。
連城璧入睡后,小二便離去了。蕭十一郎也跳窗出去,帶回棺材。以着他的輕功,避開昏昏欲睡的小二將棺材放入房間,輕而易舉。
只是原先便不大的客房,愈發擁擠。
他歸去時,連城璧已然入睡。
貴公子穿了另一件青衣,雙手放在身側,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像是夢見了什麼,秀雅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
蕭十一郎怔怔瞧了半晌,鬼使神差般伸手,想要撫平他的眉。
指尖尚未觸及,手腕卻忽然被人握住。而連城璧原先緊緊閉着的眼,亦豁然睜開。
蕭十一郎一驚,還未想好措辭,便聽得連城璧疲憊道:“是你啊……”他喃喃說著,並未放開他的手,反是緊緊握着,輕笑一聲:“……很暖……便讓我握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