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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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諾竟然是穿着訂婚儀式當天那一身白色西裝來的,以至於他周身散發的氣場是一種要與陳依玉石俱焚的悲壯,當他現身時,她的內心確實為這一幕所撼動了,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娛八婆的指使,但不管是否他自覺選擇了這樣的打扮,他的身體姿態也已經顯示出了他的態度:他是來“討回公道”的,也可以說是為復仇而來。
不過是數日不見,他的氣質已經不再是純白如天使的少年了,他像是從地獄回來的怨靈,雙眼裏不再因為對未來有美好期盼而閃爍單純的光芒,現在已經猶如遍佈野獸的黑暗森林般,隨着他每一次眨眼,都似乎有兇惡的獠牙與利爪要幽幽地探出來。
想到他是因為自己變成這樣的,陳依心裏生出綿長的痛苦來,這使得她的氣勢減弱了許多,人的心理變化是一定會反映在神色舉止中的,原本處於被動地位的娛八婆見到陳依心虛了,便又得意洋洋地直起腰桿了,她知道自己的這枚終極兵器奏效了。
“陳依,我原諒你。”遲諾一落座,便語出驚人,話雖然這麼說,但他的眼神與其說是深情不如說是執拗,他緊迫地盯着陳依道,“現在你回來,我還接受你。”
陳依猶疑了半分鐘才接話,“遲諾,我不回來了,你也該往前走了。”
娛八婆舉起話筒剛想說話,遲諾卻搶先對陳依發出了連問,他額上青筋暴起,語氣頗為激烈,“為什麼?是因為我掙的錢不如你多嗎?是因為我爸爸媽媽不喜歡你嗎?難道我對你不夠好嗎?不是說好了,我們可以簽婚前協議,我不圖你的錢,爸爸媽媽那邊也說服了,他們不會幹涉我和你的感情,我還可以做什麼?只要你願意回來,我什麼都可以做。”
“多麼痴情的男人啊!”娛八婆終於趁着遲諾換氣的間隙里成功插話,她尖叫着引導演播廳里的觀眾們鼓起掌來之後,再以逼問姿態看着陳依說,“你有什麼想說的呢?”
陳依看也不看她,直視着遲諾說,“你什麼也不需要做,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我不愛你,這不是你通過努力,就能挽回的事情。”
“你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我不在乎!我知道你不愛我——”遲諾雙手緊緊捏着自己的膝蓋,似乎在控制自己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沖向陳依,他吼道,“可是我愛你,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根本不在乎你愛不愛我——因為我愛你。”
娛八婆聽罷,掏出手絹來假模假樣地抹了抹眼睛,但並沒有擦出什麼眼淚,她深深地嘆口氣說,“太慘了,太悲劇了,郎有情,倩無意,問世間情為何物……”
不等娛八婆煽情結束,陳依突然語氣煩躁地開口道,“你不要再一遍遍說你愛我了——”她不再表現出迴避、隱忍的態度,似乎被遲諾的話語激怒了,冷酷地瞪着他,“如果世上一切東西,只要你想要,說一萬次‘我愛你’就能得到,那還存在求而不得的煩惱嗎?你能不能像個成年人?宇宙不是圍繞你旋轉的,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家裏條件有限,再喜歡火車飛機也不會鬧着要買,最多在家長許可下買個玩具模型,為什麼‘願你心想事成’是句祝福話,因為這世上本就十有八九不如意,我不愛你,你把地球倒過來,我也不愛你。”
她的話說得太絕,使得室內溫度驟降,觀眾們紛紛抹了把脖子,感覺渾身汗毛倒豎。
遲諾一時半會兒愣住了,娛八婆見狀着急,她以為受害者登場之後,陳依這個加害者就會被衝擊得潰不成軍,結果她竟然一副堂堂正正的樣子,她可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拋棄了未婚夫呀,這行為根本就是劈腿吧!怎麼能毫不內疚呢?這對於娛八婆這種思路傳統的女性來說是難以理解的,不過她終於想起來還有一個能攻擊的點了,“所以你愛那個搶婚的男人咯?”她問,“你們是什麼時候搞到一起的?”
陳依說:“這和白先生無關,我沒必要在這樣的公開節目裏曝光與此事無關的人,這是我和遲諾之間的問題,無論是誰來搶婚,或是不搶婚,都不影響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決定的事實,對於這場婚姻,我一定會後悔的,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娛八婆見到她不回答,便知道終於撬准了這座碉堡的縫隙,立即抓住這個關鍵點繼續追問,“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關於這個白先生,不需要你保護他的私隱,網上已經把他的背景扒了個底朝天了,需要本節目再重點介紹嗎?不管你是否早晚要後悔,是他搶婚的行為,導致你立即後悔了也是事實不是嗎?”她直擊要害的發問,引爆了全場的掌聲,這叫她得意忘形了起來,“說吧,如果你早在和遲諾訂婚之前,就愛着這個白先生,那你為什麼還選擇和遲諾在一起?你把誰當備胎?如果你是臨到要與遲諾訂婚了,才愛上這個白先生,那你的本質就是劈腿而已我說得不對嗎?”
她提出的問題,確實令陳依沉默了一會兒,因為這也是她經常反覆追問自己的問題,她到底愛誰?答案顯而易見,但她卻沒有選擇自己愛的白祁,而是出於對安穩生活的嚮往與自己達成了妥協,選擇了愛自己的遲諾。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不顧是否將引來更多非議,就在此,當著千萬人的面去直面自我的內心深處了,“那位白先生,他叫白祁,我們是青梅竹馬,從小就彼此喜歡但沒有點破,在北京重逢時,我們立刻相愛了,整個過程就像魚群擁抱海洋、馬群奔向草原那樣自然而然,當時我太想結婚了,但是他是不婚主義,我們不歡而散,然後,我遇到了愛我的遲諾,這是一道非常經典的選擇題——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出於懦弱、自私和惰性,我選了後者。”陳依說罷,將視線投射向觀眾席,“耶穌曾經說過,‘誰沒有罪,便可以用石頭投向那個女人’,在座的各位,在審判我之前,回憶一下自己的人生,面對喜歡、但是薪水微薄的工作,和不喜歡、但是薪水豐厚的工作,你們猶豫過嗎?面對親人手術知情書上百分之五十的生死概率,要你簽字時,你們動搖過嗎?你們的人生中,在任何一個選擇題面前,都能做出堅定不移的決定嗎?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們沒有活在童話里,而是活在社會裏,世上常有不能兩全之事,愛情與麵包,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和曾經的我一樣,不能全都要。”
她說完之後,現場再度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鏡頭掃過每個人凝重的臉色,可見大家對她這番話還是贊同的。
唯一不能被說服的就是遲諾了,他咬牙切齒地質問道,“但你現在愛情和麵包都有了,我呢?你已經擁有了你想要的幸福,卻是以傷害我為代價,為什麼必須犧牲我?我想不明白,我已經拿出了我能給的一切,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我做錯了什麼?”
“你什麼也沒錯,你受到了傷害,是因為,在任何一段感情里,一定會有人受傷,這不單單限定在感情範圍內,即使是工作,在一個單位里,是讀書,在一個班級里,都會有人因為任何一件事情受傷,當別人感到幸福快樂的時候,這世上,必然有人在感到受傷。”陳依溫柔地看着遲諾,柔聲細語地哄着他,“你說我已經獲得了幸福,這是你單方面的看法,也只是目前一個我暫時的狀態,誰能保證未來的某一個時刻里,我也因為某件事,某個人而受到傷害?只要你身處於人群,被人所傷,便是我們這一生無論如何小心也躲不開的禍,與你是誰,在做什麼,都沒有關係,我們活着,就是不斷受傷,再復原的過程。”
現場再度響起掌聲,但卻是非常克制的音量,似乎每個人都擔心自己發出的聲音太大,就影響了陳依如此條理清晰又極具渲染力的演講,破壞了這沉靜之中飽含力量的氣氛。
娛八婆見到遲諾垂下頭去陷入了憂鬱的沉默,知道他與她的這一局算是結束了,但是這一期飽受關注的節目還需要一個全場大高潮的收尾,她問他,“你接受這個結局嗎?”見到他遲鈍木然地搖了搖頭,她便站起了起來,指着身後的大門高聲道,“那就讓造成今天這個局面,搶走了你的新娘,傷你最深的那個人,來給你一個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