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1
最近這段時間,29歲的陳依經常夢見以前的事情,很有些一個人臨終前看見走馬燈的意思,可不是迴光返照么,18歲的她意氣風發,和整個霞光市裡女學生們的夢中情人白祁在每條校外的小巷裏拉着手吃烤串,擦肩而過的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她燦爛飽滿的容貌所吸引,她是沐浴在眾人驚艷目光中長大的。
滿臉膠原蛋白的她,曾坐在操場的主席台上,依在白祁的肩膀上作出放肆發言:“等我成為中年婦女了,這個世界就毀滅吧。”
遠處的教學樓里,因為是晚自習時間而亮着一扇扇整齊的光芒,像是人造的遙遠星系。
白祁親一口陳依的額頭,笑盈盈地看着她問,“那如果那時候,我們還在一起呢?我可是想活到九十九歲的。”
陳依仰起頭,輕輕啄一口他的下巴,甜蜜蜜地說,“那就……讓世界再等一等吧。”
如今她29歲了,那個說要與她白頭偕老的白祁早已經消失在大洋彼岸,成為了華爾街的精英理財師,而她卻只是一個在北京朝陽區的英語培訓班裏上課的老師,不剩下一年的時間,她就要跨過30歲成為自己嘴裏的中年婦女,而世界卻絲毫沒有要毀滅的跡象。
在某個程度,某個意義上,對自己期望值過高的她,覺得靈魂里的一部分,確然已經死了。
她夢見自己還穿着天藍色校服,束着高高的馬尾,站在第一實驗樓和第二實驗樓之間的陰影間隙里,紅了耳根和白祁吵架的那天,她不想參加高考了,想去北京當演員。
“你瘋了!”白祁接連說了數次“你瘋了”,他也紅了脖子,一次次地用手掌拍擊着身側的牆面,皮肉撞擊着冷磚的聲音,替他發泄着心中莫名的怒火,“想當演員你可以考電影學院,你有必要現在就放棄讀書嗎?”
“我不想錯過最佳時機——”陳依的去意已決,一臉胸有成竹的高傲。
北京,對陳依來說一直是個神秘而神聖的城市,象徵著一切夢的起點,遠在四九城裏打拚的舅舅,不到三十歲就掙下了一份市值千萬的產業,是她尊敬的偶像,當舅舅提到要跟人合夥開明星經紀公司涉足演藝圈時,她立即感到這是一份來自命運的號召,她陳依要成為一個大明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從她懂事時候起,身邊的人就會真情實感地讚美她的容貌,到她十六歲時更是抵達了人人驚艷的巔峰,小小的霞光市裡,有誰不知道實驗二中的校花陳依?多少外校的學生堵在校門口蹲守就為了一睹她的芳容,更有不識好歹的上班族跑到她的家裏向她父母預約成為她成年後的丈夫,最後被整個小區的人舉着掃把打出來。
每個人都默認陳依是要靠臉吃飯的,她有那個資本,所以當她提出長大后想要成為演員時,也沒有大人笑話她的幼稚,更甚至有大人起鬨叫家裏孩子跟她要個簽名,“等以後就老值錢了。”他們這麼說笑着,每一句話都為她的自信自傲追加了砝碼。
“我不准你去。”白祁紅了眼睛,依舊試圖說服她留下來,“北京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不是每個人去了那裏都能在地上撿金子。”
“可是你也說過,我不是一般人,我就是金子,不是嗎?”陳依捧着他的臉,堅定地問,“你真的喜歡我嗎?”
“廢話。”白祁抿着嘴唇,先是彆扭地點點頭,繼而又搖頭,“不喜歡,才不喜歡你。”
陳依滿足地一笑,自顧自地做出決定,“你一定要考北京的大學,來找我。”
白祁點了點頭,沒有再搖頭,陳依清晰地記得他答應自己了,但是他沒有來,他們通過網絡聯繫,哪怕是高考期間,兩個人也還互相道早安午安晚安,卻在高考結束之後,白祁的QQ頭像就灰了,與她斷了往來。
等白祁的QQ頭像再一次亮起來,他說自己已經到了美國,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他絕口不提,兩個人於是斷斷續續地聊着有的沒的,直到白祁主動提及自己正在交往的女朋友,陳依才算是在心裏承認了這個事實:他倆早已經分手了,或許,從來就沒有交往過,年少時的談情說愛,不過一場友情之上的過家家。
陳依的北漂路並不順利,她是以成為大女主角為目標的,也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凡事都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世上人口那麼多,奇迹是不夠分配的,一夜成名的神話不見得會發生在她身上,所以她做好了吃苦的打算,她堅信苦盡會甘來,因為她足夠漂亮,也足夠努力,年紀輕輕,前途無量。
後來她25歲了才恍然大悟,在巨大的娛樂圈“絞肉機”里,漂亮的人數不勝數,年輕的人前仆後繼,而無論相貌美醜,每一個在劇組裏吃盒飯的人都很努力,她並不是唯一,她一點兒也不特別。
最後她賴以為生的,還是高中時候學得最好的科目:英語,好笑的是,她當時那麼努力地學習這一門課,還是因為假想自己遲早有一天,要去國外電影節頒獎禮上發表獲獎感言。
29歲生日的前一晚,她走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舉着電話和媽媽吵架,寒風刺骨,露在袖口外的手背凍得鮮紅,等她掛了電話之後,幾乎以為自己整個手掌都被切了般無知無覺,渾身只有被手機屏幕緊緊貼過的耳朵還有一絲熱氣。
在公交車裏的最後一排落座后,聽着“上車刷卡”的提示音,她的眼淚噴涌而出,剛才媽媽又在質問她為什麼春節不回家?為什麼還沒談個男朋友?到底什麼時候才結婚?年紀越來越大了,子宮都快懷不上孩子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發展的,都說三十而立,十八歲的她為自己設想過許多個未來,卻從未設想過自己年近三十了還孤身一人,在深夜下班后坐在公交車裏掉眼淚,別說沒有老公和孩子了,在如此浩大匆忙的城市,自己的存款連一平方米房子都買不起。
隨着剎車聲,車內廣播提示音正在平靜地述說:“三里屯酒吧街站到了,下車請刷卡,不刷卡的乘客,終點站按……”
——“終點站!後果自負!”——
因為突然想起來曾經穿着校服坐在身邊的白祁,接的這後半句俏皮話,滿臉是淚的陳依還來不及調整下垂的嘴角,便“噗嗤”笑了起來,她抹一把眼淚,不管不顧地衝下車去,距離零點還有一個半小時,她就近衝進了一家酒吧。
喝得爛醉如泥,恍恍惚惚之中,她不記得有多少陌生男人上前搭訕,她一改往日的矜持,來者不拒,像是禮品大派送一般給每個人都留下了電話,甚至於與他們調笑起來——
——“覺得我漂亮啊?那你要不要娶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哦不是,還有幾分鐘,快了,馬上了,再請我喝一杯……”
——“你是什麼星座?我是雙魚座,看看我們配不配?”
在喝到意識斷片兒之前,她好像看見白祁了,他的影像忽遠忽近,穿着煙灰色的風衣,她於是越過陌生人的肩膀,衝著這海市蜃樓大聲控訴,“白祁,你這個王八蛋,為什麼不來北京找我?為什麼不繼續愛我?!為什麼要放棄我——”
2
從遙遠的夢中醒來的時候,陳依花費了一番時間才搞清楚,自己並不需要穿上校服去上課,這也說明她今天也見不到白祁,於是她惆悵地鑽進了被窩,決定再睡一會兒懶覺,但是空氣里飄散的薰衣草精油氣味叫她猛然驚醒:這不是自己的家!
她抱着被子彈坐起來,揉了揉因為宿醉而刺痛的腦門兒,一雙眼睛因為哭了一宿而乾燥刺癢,厚重而密不透風的窗帘將室內完全浸泡在不見一絲光照的黑暗裏,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五十平米大小的卧室是暗色調工業風格的裝潢,每一處細節都散發出金錢的腥臭味兒,很顯然這裏不是她那間與人合租的破敗筒子樓。
掀起被子看一眼,比全裸更糟的是,她已經換上了一身睡裙,這顯然是“事後”得不能再“事後”了,她心中驚呼:完啦!
果然喝酒誤事兒!她抱着頭陷入回憶,是誰?是哪個男人?
隨着門外傳來腳步聲,她哭喪着臉想,千萬不要是昨晚上一直糾纏着她的那個油膩胖子。
門開了,背光之中的白祁緩緩現身的感覺,猶如一絲探照燈打進來,照亮了陳依心中的迷霧,她耳邊有雷鳴在轟響,似乎是命運在發出詠唱,急於給予她一個關於情感出路的啟示。
穿着米色衛衣的白祁比高中那會兒身板更高大結實了,布料包裹下的胸膛鼓鼓囊囊的,腳踝處束口的居家褲非常艱難地覆蓋著他一雙通天的長腿,他咧嘴一笑,神色不如少年時代那麼純真了,眼睛裏閃爍着老狐狸般的狡黠光芒,嗓音慵懶地說:“醒了?起來吃飯。”
陳依抬手指着他,發出高聲驚呼:“白——祁!”
他一愣,茫然地舉起手來道:“在?”
她抓起身邊的一個枕頭朝他砸過去,語氣里滿是嗔怪,“你對我負責!”
“負什麼責?你別碰瓷好不好?”白祁躲開枕頭,坦然地說,“我沒碰你。”
陳依一怔,撩開被子,展露出身上的白色蕾絲睡裙,奇怪地問:“我衣服呢?”
“嚯,還挺性感。”白祁摸了摸下巴,故作壞笑,見到陳依趕忙又躲回被子裏,他嘆口氣,“白糖給你換的啊。”
“白糖?”伴隨着陳依的疑惑,白祁身後的門被人完全地敞開來。
一個大美女從白祁腋下探出頭來,沖陳依擺擺手打招呼:“嗨,老陳,好久不見。”
想起來了,白糖是與白祁年齡相距九歲的親妹妹,陳依驚訝地瞪着她,因為對她的印象還是繫着紅領巾的小學生,哪想到她長大以後竟然會出落得這麼美艷,站在一米八六的白祁身邊,看着也沒有矮多少,活脫脫一個超模身材。
白糖意味深長地打量着陳依,眯起眼睛笑起來,“你啊,這麼多年過去了,料可一點兒沒多。”
“滾!”陳依又扔出去一個枕頭。
3
走出卧室,陳依不禁為滿室的飯香深吸一口氣,在餐廳的餐桌上,滿滿當當地擺了四菜一湯,白糖一屁股坐下,已經拿起筷子夾着干煸豆角吃起來,白祁拉開一把椅子,笑意盈盈地望向陳依,示意她過來坐下。
終於從他的眼神里找回了一絲熟悉,陳依胸膛里的心臟猛然撞擊了她一下。
落座后,陳依看清楚了小炒牛肉里放了顆粒分明的孜然,魚丸白菜湯里則撒了許多黑胡椒,她端起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心滿意足地舒一口氣,“好香啊……”
白祁夾起一塊牛肉放在她碗裏的米飯尖尖上,以對她瞭若指掌的口吻說,“撒上孜然、胡椒,就覺得好吃了,對吧?”
他對自己的喜好竟然還記得如此清楚,好不容易按捺下來的心跳又快了幾拍,陳依喝一口湯,只覺得喉頭又暖又甜,這一股熱流緩緩地延伸向小腹,一時間,她的肚子裏像是被點燃了許多盞燈,亮堂堂的,照亮了昨天還是黑色的河。
吃飯間,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幾乎都是白祁和陳依在聯絡感情,白糖沒有太多話,她一直在用一隻手刷着手機,從白祁的話里,陳依沒有得到太多的訊息,並不清楚他為什麼回來了北京,之前又經歷了些什麼,但有兩點確認了:一,他現在是單身;二,眼下這套坐落於三環內的兩室兩廳是他名下的房產。
陳依的腦袋裏,各種數據此時更是運轉得飛快,昨天還覺得自己要孤苦無依了,今天突然就收到老天爺送的大禮——一個從海外歸國的舊情人,在北京有房產的高收入精英——這可不就是最佳結婚對象!
吃得差不多了,白祁沖白糖敲一敲桌子,她不耐煩地看他一眼之後才拖拖拉拉地站起來,去把屋裏的燈都關上,而白祁則雙手從廚房裏捧出來一個插好了蠟燭的蛋糕,對陳依唱起了生日歌。
蛋糕表面的燭光串聯成了一小片躍動的火光,比陳依昨晚在酒吧里見到的所有光亮疊加在一起還要更滾燙耀眼,她有些茫然失措,不過是一夜過去,感覺自己的人生就被翻了一個面,從喪氣紀實片直接奔去了愛情爆米花電影。
白祁見到陳依眼裏亮晶晶的淚花,也是許多往事湧上心頭,不禁抬手輕輕碰觸她的臉頰,神情動容地問:“開心嗎?”見到她好像一個中學生般乖巧地點頭,他笑了,“以後每一年的生日,都我給你過。”
聽了他這一句話,陳依吃下一口蛋糕像是吃下了定心丸,她別過臉去,彷彿在朦朧視野里見到了自己塵埃落定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