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烏雲重重壓住天際城市的燈火,繁華的光芒被傾盆暴雨擊碎,只餘下水晶項鏈般的一長條光點,穿過幽暗的田和低矮的房屋,忽明忽暗地與黑暗中的大學實驗樓遙遙打着招呼。
墨汁一樣的雨水沒過瀝青路面,在路面凹陷處匯聚成一個個小小的水窪,模糊地倒影着實驗樓窗戶里透出的燈光和學生、教師們忙碌的身影。
“吱——”
沾滿泥土的車胎劃過水窪,水面的影像晃成碎片漫開,再匯聚時,便倒映出了半跨在電瓶車上,駐足四望的年輕人的身影。
雨水浸透了他頭盔下的頭髮,順着他有着青澀胡茬的下巴往下,直滑入明黃色快遞服衣領深處。
徐湛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靠着花壇停好自己的電瓶車。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閃電劈開天空,徐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匆匆打開後備箱,可正是他的這一舉動引發一場災難——後備箱被倒灌的雨水襲擊,箱子裏的傳單和舊書瞬間被全部浸透。
徐湛也顧不得管傳單,一把撈出那沓舊書,三兩步衝進實驗樓,將傾盆的雨水甩在身後。
艱難地掀開臃腫的雨衣,《成人高考大綱》淺藍色的書封已經在雨水的浸泡下濕了個透。徐湛左掏右找,都翻不到紙巾或者干布,只得半跪在走廊里,將自己已經滲進雨水的T恤脫了下來,用力擰了擰,半干不濕地去擦那本幾本書。
輕快活潑的下課鈴打破淅淅瀝瀝的雨聲。一間間教室像是被捅過的馬蜂窩,學生們如蜂子一般,快步走出教室,鞋底帶起廊上的泥水飛濺到徐湛的書本上。
“喂!”他憤怒抬頭,一大片黑壓壓的後腦勺無情地對着他,哪還認得出是誰給他添了亂?
徐湛氣結,距離成人高考還剩下兩個月,這一遭也不知道自己的書被糟蹋了多少。
顧不得仔細檢查,徐湛想起自己來學校的目的,長長地嘆了口氣,掏出裝在膠袋裡的老三星,低頭透過滿是裂紋的屏幕翻找寄件人的聯繫電話。
“葉先生您好,我是順通快遞的快遞員,請問您現在在哪?我已經到你們的實驗樓區了,現在在3號樓東邊的實驗室(1)門口。”
“我這就過來,稍等。”
很快,年輕的教授就拿着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從一邊的辦公室里跑了出來。
“孫教授一會兒就要上台演講了,現在應該在報告廳的後台休息室里。麻煩你儘快送到,挺急的。”說罷,看着一身狼狽的徐湛,小教授忍不住又語氣誠懇地加了句,“真的辛苦你了。”
徐湛感激地笑了笑,心裏的那幾份陰鬱總算有些消散,他接過上面標註着“孫教授講稿”的文件袋,拉開防水袋,小心翼翼地裝了進去。
剛剛拿過來的防水袋還有多餘。小教授一走,徐湛就又抽出了個新的防水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書裝了進去,穿上雨衣,衝進大雨中。
這片區域是高教園區,其實兩個大學之間的距離並不遠。但是雨大,事急,雙方又都走不開,便喊了急送。
徐湛停了電瓶車,從後台敲門進了休息室。
休息室的地上鋪了淺灰色的地毯,卡其色的整套布藝沙發擺放其上。貼了米白色壁紙的牆上掛着色彩絢麗的油畫,東面的牆上開了窗,窗台上擺着一盆生氣蓬勃的綠蘿,整個房間舒適樸實卻不顯沉悶。
休息室和報告廳之間由一個暗門相連,報告廳中一陣陣的掌聲和主持人高亢的演講聲不絕於耳。
這種學術氣息濃厚的現場氣氛,徐湛已有多年未曾感受過,如今竟有些懷念。
徐湛抽回思緒,看到背對着正門的沙發上坐着一個中年男人。從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對方梳地一絲不苟的發頂,和因閱讀文獻而舉起的手。
這位教授穿着深灰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衣袖口處別著精緻的銀色袖扣。聽到有人進入,灰西裝教授並沒有放下文獻,依舊沉浸於閱讀。
徐湛走上前,將牛皮紙文件袋遞給他,請對方簽收。
遠處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徐湛下意識回過頭,卻不小心帶掉了一直揣在懷裏的參考書。
就在徐湛把它們撿起來的一瞬間,他胸口沾滿雨水的工作牌,被站起來的那位教授拿了起來,仔細地端詳着。
“原來是徐湛啊,真是好久不見呢。”
徐湛在看清對方的臉的那一刻,呼吸猛地粗重起來。
面前的男人一張菱形臉上帶着嘲諷的微笑,高出的顴骨、窄窄的下巴加上一雙因為度數過高,而習慣性眯着的眼睛,讓他看起來總是帶着幾分陰沉和尖酸刻薄。
是孫康!
在認出對方的一瞬間,徐湛的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沖了上去。等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狠狠往對方的鼻子上砸了一拳。
孫康捂着鼻子跌坐回沙發上,鼻血灑在白襯衣上,狼狽不堪。
暗門處,主持人的嗓音透過細細的門縫鑽進休息室:“下面有請孫康教授上台演講!”
熱烈的掌聲轟然響起,那是成百上千人,發自內心的期待的掌聲。
徐湛露出一個譏諷的表情,他們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一個怎樣的衣冠禽獸嗎?
他們不知道!
四年前夏天,高考前一周。
徐湛拎着老媽丟給自己的幾樣特產,去看望失業在家的小舅舅宋清輝。
按輩分宋清輝是他的舅舅,但實際上只大他不到十歲。徐湛家人口多,宋清輝是上一輩最小的孩子,而徐湛,是這一輩年紀最大的。陰差陽錯,雖輩分差了一檔,但兩個人在沒有年紀相仿的親戚孩子出生的情況下,一直互相喊着哥哥弟弟,玩到了現在。
宋清輝居住的小區單元樓下圍滿了人。警察拉了警戒線,地上鋪了充氣氣墊。徐湛舉起手裏的土特產盒子,遮擋着六月刺目的陽光,下意識跟着圍着的人群一起往上看。
三十層的住宅樓約二十幾層的某個住戶家,陽台的窗戶大開,一個渾身邋遢的男人晃着手中的酒瓶,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發獃。
這種場景他沒少在新聞里看過,怕是要跳樓。
警方怕圍觀群眾太多會刺激到那名男子,於是前來驅散。徐湛向警察表明了自己的來意,卻在報了住戶門牌號后,被一群警察盯着猛看。
“那人……是你什麼人?”
徐湛楞了一下,突然反應了過來,那個坐在窗台上的男人就是宋清輝!
宋清輝家裏一片狼藉,滿是報紙和空瓶子,活像個廢品收購站。難聞的氣息在屋中瀰漫,讓人窒息。
徐湛和談判專家靠近坐在窗台上的人。他根本無法將這個瘦削骯髒的男人,和自己斯文而風度翩翩的小舅舅聯繫起來。男人滿臉的胡茬,滿頭的亂髮,眼下是濃重無法暈開的黑眼圈,眼中是了無生氣的死寂。
徐湛走到談判專家建議的最近距離后,忍着哭腔低頭拿出了准考證,“清輝哥,這是我的准考證,我下個星期一就要參加高考了,等我考上你母校,我們一起去實驗室好不好?”
宋清輝喝酒的動作停頓了片刻,渾濁的雙眼在看到徐湛手中的准考證時,火花一般閃現出一剎那的清明。
徐湛忙上前幾步,將准考證遞到他面前,好趁機將他從窗台上拉下來。
宋清輝對着雪白的准考證伸出了黑漆漆的手,但在指尖即將觸碰紙張的瞬間,又停了下來。
徐湛看到兩道淚從宋清輝的眼眶中落下,沖刷過落滿灰的臉龐。
“阿湛,我再也不能進實驗室了。”
在徐湛發愣的一瞬間,宋清輝從窗沿跳了下去。
鋪滿飄窗的,寫滿實驗數據的稿紙,像廣場上的白鴿一樣紛紛飛起。
他的視野里只剩下一大片絕望的白。
一個月後,徐湛高考落榜。
他不願復讀重考,卻假裝報了外省的復讀班離開了故鄉。他想不明白自己從小一起擺弄實驗器材的那個眼睛裏有光的男人,為什麼會突然從那麼高的天台上一躍而下。
如果勤勤懇懇讀書,進了實驗室,卻不能做有意義的工作,反而要深陷那些骯髒貪婪的鬥爭,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那麼,好好讀書還有什麼意義?
帶着這種迷茫的他,為了謀生,成為了一個快遞員,奔波在城市飄搖風雨中,艱難度日。
休息室外的人聽到動靜全都趕了過來,看到被徐湛打翻在地的孫康全都傻了眼。
徐湛被人架住拖開,孫康也被人扶着站了起來。被正面擊中的鼻子一片通紅;故作斯文的金邊眼鏡,因為徐湛那一拳掉在地上,被慌亂的人群踩碎。
此刻的孫康看起來活像個小丑。
徐湛只覺得自己的手是麻的,汗是冰的,瘋狂跳動的心臟,是死的。
他打孫康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四年前,孫康竊取了宋清輝的實驗成果並誣陷他。宋清輝從此名譽掃地,失去研究所的工作,患上抑鬱症。
領導們對孫康表示着關切的問候,被“眾星捧月”的孫康赤紅着綠豆小眼,氣喘如牛,額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和被保安架在身後的徐湛隔着人群,怒視着對方。
“現在弄成這樣了怎麼收場?!誰去說明孫教授出了什麼事?!”
一聲爆喝傳入他的耳朵,讓徐湛的“理智”突然回到了身體。
這是一個好機會,一個讓全天下都知道孫康骯髒的作為的好機會!只要他衝上舞台,握住麥克風,對着台下的記者說出孫康做的醜事,宋清輝便能沉冤得雪!
徐湛冷笑一聲,一把甩開控制住他的人的手,轉身便拉開了休息室的暗門,衝上了報告廳的舞台。
比陽光更讓人目眩的燈照亮整個舞台,徐湛出現在妝點着鮮花彩緞的演講桌后,一把抓起了話筒。
主持人的侃侃而談戛然而止。他扭過頭無比吃驚地看着這個渾身淌着雨水,彷彿瘋了的快遞員。座位席上原本有氣無力閃爍的閃光燈,在幾秒鐘的靜止后瘋狂亮起,像是一片足以毀滅天地的雪白浪潮,向徐湛洶湧撲來。
燈光師將氙氣燈直接打在他的臉上,徐湛被耀眼的光吞沒,耳中嗡鳴一片。
他張開嘴,正要將孫康四年前做的一切說出來時,地面突然一震劇烈的晃動。
徐湛做足了各種準備,比如被人強硬地拖拽下去,比如麥克風被人拔掉線路,卻沒有料到舞台會突然失去平衡。他只得鬆開麥克風,緊緊扶住演講桌,麥克風摔了下去,隨着舞台抽了瘋似的在舞台地面上彈跳。
地面的斜度在不斷加大,瘋狂嘯叫的麥克風滑到舞台下,徐湛也隨着舞台不住地往前傾斜。所有人都尖叫着從座椅上滑開,整個報告廳好像成了一艘巨大的,觸礁的游輪,正在被詭異卻不可抗拒的力量翻轉。
不過短短几秒,徐湛就已經滑到舞台邊緣,他用力扒着舞台,不敢讓自己落下去,就在他即將耗儘力氣的時候,傾斜突然停止了。
他發現自己像是未曾經歷過那些一樣,穩穩站回了堆滿鮮花和彩緞的演講台後。
嘯叫着掉落的麥克風,安安靜靜地蹲在演講台的桌面上。
燈光師將無禮的氙氣燈從他臉上挪開。
耳中的嗡鳴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浪潮一般的鼓掌聲。
主持人從舞台邊緣的幕布陰暗處走出,好看的藏藍色西裝熨帖地筆挺,向他踏來的每一步,都帶着驕傲和自豪。
主持人,是宋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