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馮韶君和徐湛皆是一愣,沒有想到竟然遇到了認識馮韶君的人!
糟糕,這何老好像和馮韶君認識,而且是“未來”的馮韶君……
會不會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兩人的腦子都在飛速運轉,眼下的情況究竟應該怎樣對付過去?
何老走到馮韶君面前,老人因為年歲大了,背脊有些許駝,但一雙眼睛卻還是熠熠生輝的。
徐湛看着何老的神態,就知道隨便胡扯點看錯了之類的是沒用的。況且人家重案組的大佬,幾十年的從業經驗,豈是他可以三言兩語糊弄過去的?
每到這種關鍵時候,馮韶君的反應都會比徐湛快一些。她上前一步,主動握住了何老的手,“何老先生,您知道我姑姑的事嗎?我們家人總說我長得像她,但可惜,我從未見過她一面……”
說著低下了頭,有些難受的樣子。
何老一愣,卻不為馮韶君的“表演”所動,表情在瞬間的錯愕后便再次平靜,“馮韶君的人際關係我查了這麼多年,從未聽說過她有什麼侄女。”
徐湛聞言心裏便是一震,馮韶君的臉色也變了變。
不愧是刑偵隊的鎮隊之寶等級的何老。
馮韶君垂下眼,目光流轉,“何老,您也知道四五十年前正是敏感的時候。我母親遠嫁國外,祖母她們怕海外關係會影響家裏,所以……”
話說了一半,但對當時的時代背景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了馮韶君的意思。
那個時候家裏有國外的親戚都算是“成分不好”,所以很多親人都算是被迫老死不相往來。如果不撇開海外關係,甭提考上大學,怕是進正規單位做工都是不能的。
當然,前提是馮韶君說的是真話。
徐湛想笑卻不敢,心中再次嘆服馮韶君隨機應變的能力強悍。甚至連“祖母”這個詞這種細節都及時調整了過來。
何老眼中的懷疑漸漸消去,第一眼看到“馮珺”便以為是“馮韶君”,可腦子裏一轉也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侄女來查姑姑的案子此事情理上絕對說得通,越是看到這張似曾相識的臉,何老心裏那股憋了四十年的氣便越是翻湧。
馮韶君的案件牽涉到太多,這個比當年的馮韶君還要年輕些的姑娘和小夥子,真的能把這件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的懸案解決嗎?
何老抬手讓幾人都不要再說什麼,開口道:“小肖,幫我把我存在K-723的東西拿出來。”
肖警官應了一聲便離開了房間。
房間裏只剩下老少三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坐,不用客氣。”
說完何老便率先在實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摩挲着黃木拐杖上端的雕花,像是在思索回憶着什麼,“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馮珺。”馮韶君利落地回答道,看到何老抬眼狐疑地看了自己一眼,馬上反應過來並解釋道,“我算是外籍,其實沒有中國名字。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所以我便用了他的姓氏。”
馮韶君代替的那個外國姑娘確實是中外混血,母親是中國人。
何老點點頭表示理解,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然後轉頭問徐湛,“小夥子就是Z-Sally項目的負責人之一?真是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年輕很多。”
徐湛其實有些害怕這位目光銳利如鷹的老人,總覺得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是不配在他面前撒謊的。
於是徐湛乾脆裝自己是個羞澀的書獃子,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同事們忙,只能把這個要做很多瑣碎事情的職務安排給我了。負責人只不過是個高級跑腿而已。”
似是被徐湛有趣的發言逗樂,何老臉上的表情終於舒緩了一些,不再這麼嚴肅,“小夥子過謙了。”
房間裏凝固到彷彿讓人窒息的氛圍終於瓦解,徐湛和馮韶君都暗暗鬆了口氣。
徐湛在心中想,馮韶君這個身份怕是要拜託宋清輝再加固幾層。刑偵隊可都是破大案件的大佬,要查出她並非外籍學生本人,豈不是分分鐘的事?
“何老,您說您和我姑姑有些交情,請問是因為什麼呢?”一旁的馮韶君則藉機反問起何老話來,表現出對自己姑姑的一切事情都很想了解的樣子。
當然,她本人也對將來的自己和眼前的老警官之間會發生的事情很感興趣。
何老放下茶杯,沉吟片刻后答道:“第一次見到馮韶君,應該是她剛進入科研領域不久的時候。是一樁涉及到科研經費貪污的案件。”
何育章正了正自己衣領和警帽走進昏暗的審訊室,心情十分煩躁。
來之前,他便知道自己這次要審訊的是個十分年輕的女大學生。
據說是涉嫌了一樁科研經費貪污案。
國家為這些年輕人做了這麼多,恢復高考,津貼福利,結果他們竟然還是違法犯案。
昏暗的房間裏,點着的燈因為電壓不穩而一明一暗。何育章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只知道對方對自己的到來沒有一點察覺,似乎是睡著了。
對方這樣的態度讓他心中更是不滿。
毫不客氣地拉開滿是銹跡的金屬椅子,椅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終於驚醒了對方。
何育章將手裏厚厚的文件拍在桌上,聲音冷硬地發問:“馮韶君?”
對面的女孩抬起頭,一雙亮晶晶的眼眸望過來,讓何育章不由得聯想到自己曾在山林里看到過的小鹿。
那隻小鹿啊,是他十四五歲時跟着阿爹上山打獵的時候遇到的。
他提着槍桿,順着溪水上行。阿爹說過,動物們總是會在水源附近出現,果然不出一公里,當他撥開一叢厚厚的小黃楊后,便看到了一隻在溪澗低頭飲水的小鹿。
小鹿低着頭喝着清澈的溪水,脖頸彎曲成優雅美麗的弧度。長着白色絨毛的蹄子輕輕踏在溪水中圓潤的淺灰色鵝卵石上,漂亮地像是一幅畫。
他剝開黃楊的聲音引起了小鹿的注意,小鹿扭頭望向他,一人一鹿對視了很久,直到小鹿扭頭跑開,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應該開槍的。
但是,為什麼就不想開槍呢?
為什麼不想開槍呢?
何育章再次反問自己,回過了神,語氣不自覺便比剛才要溫和了許多。
“你因涉嫌清京大學生物系科研經費貪污而被捕,對此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對面的女大學生突然對他笑了,語氣輕鬆而真誠,“何警官,你繼續查下去的話,會知道的,這件事不是我做的。”
何育章不知道自己當時還說了什麼,但等他再次醒過神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出了那間昏暗的審訊室。
鬼使神差地,他將科研經費貪污案的資料找了出來,一遍遍翻閱,發現紕漏和問題越來越多。
有人陷害她,而且對方身份地位比她高,她只是一隻替罪羔羊。
當她洗清冤情出獄的時候,馮韶君特意上門感謝了他。
“我總覺得,終有一天,我的事情大概還會麻煩到何警官。”她笑着說道,像是在預言着什麼,“如果真的有的話,請讓我提前感謝您。”
當時何育章就覺得這個女大學生很奇怪,因為對她的話在意,所以漸漸開始關注關於她的事。他看着她一點點做出成績,越走越高,然後——
消失。
徹底消失。
“何老,兩位,東西我拿來了。”
肖警官敲門進了屋,將拿來的資料遞給了他。
他點頭示意肖警官把東西拿給對面的兩個年輕人讓他們先看。
他說了好久,有些口渴。
何育章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茶水,卻忽然看到自己伸出的,是一雙滿是皺褶的,蒼老的手。
恍惚片刻后,何育章笑了。
四十年了,何警官變成了何老,而馮韶君卻永遠都是那個年輕而才華橫溢的馮韶君。
她的年華和璀璨被定格在了那一刻,也不知道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茶水都已經涼了,何老只摸了摸杯壁便放棄了把茶水往嘴裏送的想法。
“這份文件里是我這四十年來整理出來的所有關於馮韶君的資料。”何老對徐湛和馮韶君說道,“從她的親屬關係,到她做的每一份研究,細緻到每一筆工資補貼,都有。”
馮韶君看着這份資料里的內容也感到有些頭皮發麻,因為內容真的是細緻到連她自己都害怕。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她讀的哪個地區的公社小學,但這份文檔里卻有。
徐湛注意到對面的老人似乎有些疲倦的樣子,忙把資料先放在一邊,站起身對他鞠了個躬,“謝謝您。”
何老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本職工作。四十年了,我總希望她的事情能夠水落石出,可惜,我怕是無法看到一切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了。”
肖警官也注意到何老的狀態似乎一下子變得不好,有些緊張,“兩位,何老似乎累了,我先送他回家休息。”
肖警官扶着何老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