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晚了么?
而窗外景色更疊,跟她當年離開這家鄉時早就已經是兩般模樣。車子只在樓下稍作停留,她打開車門放了車,發現小區里一部黑色的車子開了車門,從車裏下來幾個親戚她還是認得的,有父親那邊的,該叫姑姑,也有母親這邊兒的,該叫舅舅,還有幾個遠房的表親,她有點兒不太能確定該叫他們什麼。
車門在她身後砰然關閉,出租車走了。那院子裏有棵老樹,樹枝在她小時候就已經盤根錯節,此際更是冠可遮日,那下面一個方石凳,幾方石椅,莫菲記得,她高考那年畢,父親是總是要下來跟幾個老鄰居殺上幾盤的。
一定是出了大事。笑容凝結在臉上,她站定,跟那幾個親人目光在半空中對峙。先是姑姑別過了頭,後來是嬸嬸,舅舅倒沒有哭,舅舅朝他走過來。一直走到她跟前,莫菲只覺得兩隻耳朵里嗡然作響,像不像那一年她頑皮捅的馬蜂窩?她捅了天大的婁子啊,她後悔啊,她懷疑自己的心是不是石頭做成的,怎麼能這麼多年對家裏不聞不問,這麼多年都不回來看一眼呢?
當時還是太年輕了呀,她以為父母不理解她,她恨啊。這麼多年她最該恨的是她自己啊,她為什麼要到今天才明白?
晚了么?
她本能的後退,兩耳萬馬奔騰。
晚了么?
她不由自主,彷彿自己就是個提線的木偶,彷彿有什麼在朝後拉着她。
不會的。
心裏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
絕對不會的。
怎麼會呢?
她以為他們會萬壽無疆,然而時間不等人啊。時間啊,不等人啊。時間為什麼不等人呢?時間太過無情了呀。
不會的。
她搖着頭,身體搖搖欲墜,將着是自己的心,這天不是暖天,但是正午陽光尚足,但她仍舊覺得透骨的冷,那冷能一直涼到她心裏,涼到她的血里,涼進她的骨頭裏。她冷,上下牙齒開始交戰。
“舅舅。”她輕聲的,囁嚅起雙唇來,就連自己也沒有辦法聽得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的發出了聲音。
“舅舅。”她重複着,舅舅朝她伸過手來,舅舅看着她的樣子,舅舅的眼睛紅了。她覺得眼前一黑,陳莫菲願意就這樣睡過去,這輩子都不想再醒過來。
陳莫菲做了一個幽長的夢。夢裏她還小,扎着羊角辮,穿着花裙子,涼鞋是媽媽新給她買的,她穿得小心翼翼。那是六月還是七月?頭頂的樹冠上有蟬鳴,樹下有陰涼的樹影,汗從她的額頭上淌下來,門口的鋪子裏有賣雪糕的。她想吃雪糕,小人雪糕。那雪糕不大,圓圓的臉,圓圓的耳朵,圓圓的眼睛,除了臉之外,其餘的部位全部都是淺褐色的。她喜歡一口咬掉小人雪糕的一隻耳朵,然後再咬掉一隻。隨後她會懂事的把雪糕遞到母親面前,讓她也咬一口。
她總是說不愛吃雪糕,吃太多甜的東西嘴巴會發酸。她不信,她人小鬼大,精得很。她知道那是她媽疼她,於是執意要讓母親咬一口,母親總是拗不過她,便只好低了頭在她的小人雪糕的腦袋上咬出淺淺的一口來。
她們母女怎麼會到今天?
是她不懂事啊。
眼淚又冷又滑,從眼角滑出來,滴在枕頭上。先是一滴,再是另外一滴,枕面很快積下一小潭冷泉似的地圖,浸得她那邊的皮膚也又冷又涼。
陳莫菲聽見有人低聲喚自己的名字。
“莫菲啊。莫菲。莫菲。”
她不想睜開眼睛,陳莫菲咬住下唇,不想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她側過身體,將身體蜷在一起。
“莫菲,你這麼聰明,你一定猜得到。你爸你媽一塊兒......你得起來啊,你得給她們扶靈打幡,你得送他們一程啊。再挺不住你也得挺住啊。要說啊,這麼些年,怎麼就不見你怎麼回來呢?你在外面是遇着了什麼為難走窄的事兒,你爸你媽,這是想你......”
“算了算了,別說了。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呢?先得把眼目前的事兒給辦妥了。莫菲啊。”
陳莫菲坐起來,一言不發。幾個女親在屋裏頭守着她,這是她的房間,她一看自己的房間剛止住的眼淚又止不住了。這屋裏真是一草一木都沒變,床上鋪着的是她最喜歡的床單,床上放着她一直喜歡的公仔,寫字枱上纖塵不染,枱燈還是她離開時的那盞枱燈。
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捂住臉,眼淚順指縫淌出來,喉嚨里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稍頃,她又像剛剛回過神來一樣,一下子衝出屋子,衝到外間的客廳里,衝到她父母的卧室。她不能相信他們兩個就這樣一併去了。她怎麼也不會相信,她不是沒有給他們打過電話,電話里聽他們說話都中氣十足,他們怎麼會那麼快就離她而去?
她不相信。更何況還是兩位老人家一同離開?她無法相信。
有親戚上前來拽住陳莫菲,“莫菲,你爸你媽是接到了這樣的信息。你瞧瞧,是不是真的?這信息我們也看了,你看這上頭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媽是看了這信息以後心臟病發才沒的。給你媽穿裝老衣服的時候,你媽那手還死死掐着手機,眼睛也沒閉上,瞪着,就那樣瞪得大大的瞅着那手機的屏幕上的字兒,你二叔幫你媽抹了好幾回眼睛她都沒閉上眼,後來是你舅他們應承了你媽,說你有任何事我們不會袖手旁觀,會幫你,讓她放心,她這才把眼睛給閉上了。”
陳莫菲接過那手機,調出短訊,看見短訊里寫的那些話,只覺得腦袋裏面嗡的一聲,好在旁邊人早有準備,一把把她給扶住了。
“這信息裏邊兒說的,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真的,誰會開這種玩笑。這人不得好使。”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陳莫菲本能的說,有人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那沙發對面就是他們的全家福,還有好多她小時候的照片,那些老舊片被翻新了,放大了,做成了個水晶框,掛在牆上。
陳莫菲聽見還有人在罵,說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會發這種信息,問陳莫菲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陳莫菲無力的搖搖頭,舅舅這時說,現在也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先把老人發送了。兩位老人發現時已經有些時候了,又等莫菲來,這一應的事兒還得早作安排。得先讓兩位老人家入土為安。
是啊。
得先讓兩位老人家入土為安。
“做到哪一步了?”莫菲問。
“都在殯儀館停着呢。其他的東西你二嬸支應着,一應的東西都算備齊了,那些老禮兒什麼的你們年輕一輩也不懂,我們都懂,你按我們說的做就行。另外就是骨灰盒還沒選,還有墓地。這些都得等你回來才能拿大主意。”
陳莫菲一言不發,抬起頭來,看見四周都是或熟悉或者陌生的臉,好像老鄰居也來了,還有常跟他爸一起下象棋的老頭兒,都來了。大家都看着她。可是她自己頭腦里卻像正有一盆的漿糊,昏沉沉,她是真的什麼也不想想,也綹不出任何頭緒。
半晌,她才長出一口氣來,抬起頭望了望天,伸手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來,莫菲眼睛朝人群里找,說,有沒有人跟我出去一趟,我先取出來點錢,一應事兒都得花錢。之前誰出的錢告訴我,這錢我會一分不差。
舅舅看了看她,點點頭,回頭朝人群里喊出來一個小夥子。
“這是你二弟,你記得吧?大強子。那時候他還小,你走這些年-----算了,不說這些,先讓強子拉你一趟,有什麼要辦的你先辦,先前錢的事兒你先別放在心上,一切等你爸媽入土為安了咱們再算這個帳。另外,你爸媽名下也應該有存款,可是這麼一走,走得這樣急,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些東西都放在哪兒,密碼什麼的,就怕取的時候費點勁。唉,這些都是后話。”
莫菲起了身,跟在一個年輕人身後,那年輕人她多少還是有些印象的,是她舅舅家的表哥,兩人也有年頭沒見了,跟她倒沒差幾歲。
兩人去了銀行取了錢,舅舅那邊來了電話,說墓地那邊也找了人,還找了個看風水的師傅,讓她回來不必上樓,直接去墓地看看,把墓地給定下來。於是陳莫菲一行又接了風水師傅一起去了墓地,墓地也不便宜,可是父母就死這麼一回,就她這麼一個女兒,她責無旁貸。把墓地定下以後,又去選了骨灰盒,也定了碑,紙紮冥鏹一應備齊,這才又安排出靈火化入土為安。好在兩夫妻能合葬在一起,陳莫菲哭得昏天黑地,尤其是火化的時候,她是實在再也忍不住,想到從前此後的種種,想到從此跟自己的父母雙親天人永隔,陳莫菲是真想一頭鑽進那煉人的爐里跟着他們一起化作一股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