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全家福
陳莫菲父母家。
陳母拿着電話,目光卻並未落在電話上,她的目光輕盈而沉重的落在牆上的舊照片上,那照片還是頭幾個月老頭子特意拿到照像館裏去翻拍擴大的,照片里是他們一家三口。老頭子、她、還有女兒陳莫菲。這不是他們家唯一的全家福。
陳母的目光緩緩向那相框的周圍擴散,那裏有個跟這家全家福大小差不多的相框,裏面全是他們的全家福,這項工程也是老頭子乾的。他從影集裏挑揀出來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放大一張,然後把剩下的所有擺進兩個同等大小的相框裏,掛在客廳的牆上,這樣他跟老伴兒吃飯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自己的女兒。她很久沒有來過電話了。每一次都是他們主動找她,在電話里她語氣冷淡而疏遠,彷彿他們是陌生人。
某天晚上,陳母夜半粗重的喘着氣從夢裏驚醒,她扒拉醒睡在自己身旁的老伴兒。
我做噩夢了。
她說。
什麼噩夢?
老頭子問。
夢都是假的,都是反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她手上的皮膚有點兒鬆懈,皮膚下面隆起圓滾滾的像吃飽了肚皮的血管,那血管青幽幽的,像一條條青色的蚯蚓匍匐在她的皮膚之下。老伴兒的手有點兒涼,他順手將老伴兒的手牽回被窩裏。
老太太躺下,目光仍舊驚恐。彷彿那不是個夢。
我夢見她出事兒了,要跳樓,從樓上,她站在樓上,風把她的衣服吹起來,那衣服鼓得像一展風帆,我站起來,朝她跑過去,叫她不要跳,我一直喊,但是她像聽不到,她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像鳥一樣一頭從樓頂上扎了下來。
她皺緊眉頭,這幾年她頭髮幾乎全部都白了,她也沒去染。
白就白。老了,頭髮就是會白,這有什麼可說的?
她固執的對老頭子說。
老頭子的頭髮也全部都白了,而且她眉毛都有一些些白。
老太太嘆口氣,翻了個身,拿後背對着自己的老伴兒。
老頭子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安慰她,然而她知道老太婆此際並不多需要來自他的安慰。她更需要來自另外一個人的安慰,或者-----原諒。
這個丫頭啊!她太過於倔強了,這樣的性格終歸是會吃虧的。
老頭兒也跟着嘆出一口氣來。活到這把年紀他終於懂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父母對兒女的無能為力,是眼睜睜的看着但是你什麼也做不了,是無法代替。
無法代替。
他有點兒沮喪,同時覺得自己太過無能。他既沒有辦法擺平老伴兒的憂慮,也無法讓女兒徹底走出從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他曾經以為過不了幾年女兒自己就會放下。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種結果。不知道女兒現在怎麼樣了,她真打算一輩子不回家嗎?
等她再大一點兒就好了。
他試圖說服老太婆。
然而卻只換來老太婆深夜裏更長的一聲嘆息。
我寧願她一輩子不原諒我。
他知道老伴兒在說些什麼。這就是母親,他如今見識了母親的偉大,卻並不是從自己母親身上看來這些,而是從她的妻子身上看到這些。
說起來,我都多少年了?這孩子啊!這孩子!老頭子也翻了個身,目光瞪視天花板。其實他們早就已經習慣了這個女兒一年半載的也不往家裏打一個電話,陳母知道她在恨什麼,她也年輕過,如果可能,她還是希望她能恨自己一輩子。
恨自己一輩子。
然而,這兩天兩位老人家總是心神不寧,尤其心臟,他們總覺得莫名其妙的不舒服,總感覺沒什麼來由的的憋悶。尤其是老太太,有時胸前區刺痛,陳父幫她買了硝酸甘油,平常反應沒那麼強烈的時候她就吃點兒丹參片。像她那個歲數的老人仍舊迷戀中藥,覺得中藥的副作用少一些。
老頭子沒事兒就出去下象棋,他就那麼點兒愛好。兩個人都退體了,退休的工資足夠他們開銷,也有勞保,只要不是什麼該死的大病,度日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可生活又不僅止於度日。尤其當他們遇上老鄰居。
老鄰居們當然有互相打聽的,你閨女呢?
在外地呢。
幹啥呢?
還是干那個。
其實他們從來不知道陳莫菲在外面幹些什麼。
好在老街坊也並不真對那答案有太大的興趣,老了,都沒事兒了,見了面打聽打聽是禮貌,也是實在閑着沒事兒。人到暮年,除了關心關心后一輩,打聽打聽,還能有什麼正經事兒呢?
接下來老街坊們便開始炫耀自己的子孫後代,孫子多大了、會爬了、會坐着了、會走了、會叫奶奶了......所有的問題都是鋪墊,這讓兩位陳姓老人既反感又無奈,這種時候你不應酬對方兩句也不行,老年人的友誼同樣脆如危卵。如果你一旦流露出於此不屑一顧,他們更刻薄的話則隨時可以出口傷人------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誰不知道他們家的女兒多少年都不回來一趟!
人活着,太艱難了。
這一天,陳老太獨自在家,她的電話就響了。一個陌生號碼,老太太看了一眼,不認識,就讓電話響下去,沒接。這兩年電話詐騙的情況是太多了,這些人目標客戶就是他們這些老年人,為避免上當受騙,陌生號碼她一般都是不接的,好在那號碼沒響多久自己就偃旗息鼓了。可是沒兩分鐘,一條短訊闖了進來,老太太點開一看,腦袋裏轟然一聲,像什麼從裏面朝外的炸開了。
她心前區一陣刺痛,緊接着就感覺到呼吸困難,老人盡量調整呼吸,踉蹌着奔向屋角的五斗櫥----那上面擺着她的硝酸甘油,老頭子呢?這個死老頭子,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老頭子-----
她無聲的喊,然而哪會有人聽到她這聲喊。
她服了兩粒硝酸甘油,然後閉上眼睛,期待自己那顆老心臟能及時回到原來的震動頻率上來。剛才----剛才-----她把眉頭越皺越緊,剛才-----她閉着眼睛,讓呼吸變得深且長。
深呼吸。
她告訴自己。
不能緊張。
絕不能。
深呼吸。
不能緊張。
不能。
莫菲。
淚水順着她渾濁的老眼,沿着她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落了下來。
莫菲。
她心裏好痛。陳莫菲是她唯一的女兒。然而她什麼也做不了,她幫不了她。那條短訊上說,陳莫菲此際人在西北,有性命之憂。還說她已經結婚了,而且,生了孩子,還說那孩子丟了。
女兒究竟經歷了什麼?
她感覺到自己心臟的運動頻率,她手哆嗦着,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手裏還有硝酸甘油,她哆嗦着雙手,把藥瓶蓋子旋開,然而又從裏面倒出兩枚白色的藥片。再吃兩片!再吃兩片。
她告訴自己。
老頭子呢。
她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雙腿並沒有半絲力量,她抬起頭來看着對面牆上的照片,那裏面是他們的全家福,那年陳莫菲多大?好像是上初中一年級,也就十二三歲?梳頭一條馬尾,穿牛仔褲,天藍色的,上面是一件白色的設計簡單的T-恤。她笑着,眼睛那麼亮。眼睛那麼亮。她以為她女兒眼睛裏永遠不會看見哀愁,更何況是仇恨?可是後來她的眼睛就那樣黯淡了下去,她曾經跟她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不不不,怎麼會是一句呢?是有很多句。
老太太另外一支手握着手機,她想給女兒打一個電話。現在電信詐騙的人那麼多,也許這人也是個大騙子,這個該千刀萬剮的大騙子,他不就是要財嗎?可他知不知道這條信息能要了人的性命?現在的人啊!
老人家又深深吸進一口氣來。
現在的人啊,為了錢,幾乎什麼都敢幹,也什麼都幹得出來。
她們都該下地獄。都該下地獄。我要報警。接到這樣的電話或者短訊就報警,讓警察去找他們的麻煩。
她又深吸一口氣,覺得心臟還是疼。她不敢撥通女兒的電話號碼。如果撥了,女兒沒接怎麼辦?電話號碼是空號怎麼辦?如果她接了,而她問了,那麼女兒是否真能對她實話實說?
她又想起那一年的高考之後,那一年她失望極了,失望極了的陳母嘴巴里對女兒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
“早知道我怎樣也不會生個女兒,原來女兒真都這麼蠢。”
“沒男人你就不活了嗎?你才多大?不要臉!”
“下賤!我沒有你這種女兒。你還知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
“瞧瞧你這張臉,是不是不甘心自己倒貼都沒人要?”
老太微張着嘴,她仍舊想給女兒打電話。她想對女兒說,女兒,不要怕。你還有家呀。怎麼,你不敢回來了么?你媽當年不是------
不是------
她覺得心臟緊縮。
媽媽可以保護你。家是你永遠的堅強的後盾。
媽當年罵你那些話是恨鐵不成鋼。
她想說的話太多太多了,然而,她再也說不出來了。當老頭子拿鑰匙開了門走進來,就看見老太太那樣坐在那裏,嘴唇微微張着,臉色煞白,而嘴唇烏青,她一手拿着電話,另外一支手裏拿着一瓶硝酸甘油,可是眼睛卻固執的瞥着對面牆上那張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