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火宅
下午,她去看了方草。她已經很久沒有來看過方草了。那時候大學畢業,兩個女生在陌生的城市裏安營紮寨,說理想,說愛情,說現在說過去也說未來。那時對人生所有的期待彷彿都是好的,好像只要兩個人肯動步,肯一刻不停的朝前走去,生活就會朝她們展開美麗的篇章,她們曾經以為一切好哪怕不會唾手可得,最起碼踮個腳或者蹦個高也能夠得到。現在一想,她們還是太不了解生活了。生活是哪怕你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到頭來仍舊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
風還是冷,又不是掃墓的時節,墓園裏透露出更加的冷清,衰草一片連下一片,墳地下面的小水池子裏結了冰,墓園子裏循環往複放着佛教音樂,一聲一聲佛號,也不知是否能度得盡這地底下躺着的靈魂。墓園裏所植盡有些松樹、柏樹,樣子雖然沒有旁的樹那樣憔悴,不過看起來也是讓人提不起精氣神的蒼蒼的綠,遠處枯枝上盡歇些烏鴉,鴉聲一聲一聲傳來,聽在莫菲耳里,又不能沒有另外一種蒼涼、陰森與恐怖。來時,她覺着彷彿似有一肚子的話要跟方草去說,這世間太過炎涼了啊,天底下那麼些個渾身冒出來騰騰熱氣的男男女女,竟然沒一個可以互訴衷腸,她陳莫菲凄慘到要來這墓地找死人說話。她本來也好像預備出好些個話要對方草說,可是及至自己立在方草墓前,她又覺得那滿肚腸的話又似乎無從談起。從哪裏說起好呢?
風,還是冷,貼着肉皮的刮。衣服下擺任風吹得左右亂扯,頭髮四下里翻飛糾結。
陳莫菲立了半天,才發覺對着方草的墳,她是既無淚也無話,索性幫她把墳墓清理了清理,然後拎了紙錢冥鏹到了化寶的地方,化了寶,這才想起來原來是快要過年了,小年之前化寶,過了小年再化寶不合規矩,她用一支小指粗細的鐵棍子翻攪化寶坑裏的紙錢,那火舌藉著風勢呼啦啦、虛張聲勢的朝外舔着,火把她的臉映得通紅,從裏面飛出紅色的火星子和黑色的灰燼,那煙霧直熏眼睛。她躲着,又迎着,突然莫名其妙的想起來一句話,六道如火宅。
六道如火宅。這句話是從一本佛教上的書里看着的,剛看着時她還不太懂,不懂怎麼著六道就如同火宅了,到現在她終於明白一點。別說六道了,這人世間不就是如同火宅一樣?人在裏面被烤着、熬着、煎着,躲又沒處躲,藏又沒處藏,只好迎面站着,迎着,可那火舌舔着你全身,燒得人肉皮連着心的疼,卻又喊不得。你喊,別說誰在乎不在乎,誰又聽得見呢?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吧。
陳莫菲化完了寶往回走,回到家時又是日落西山了。一***子就這樣既難過又好過,人都是這樣一天又一天的熬過去的。到了晚上她又睡不着,腦袋裏紛紛亂亂的一點兒章法也沒有。這時候是真想流年啊,但同時也怨流年。然而最怨懟的還是自己。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麼些年究竟是為了什麼要等這個男人這麼久,而且執意要跟他在一起,她想她此前一定是得了失心瘋,不然她的生活絕到不下這一步。像做夢一樣,那些歡好,流年粗而有力的臂膀把她攔腰抱起來,打橫把她放在床上。那時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的人生和命運,甚至是骨頭和血都再也跟眼前那男人分不開了,任什麼也無法把他們分開。然而接二連三的出了事故,他們之間的感情就那樣悄無聲息、毫無預警的淡了下來。她還把兩個人的結婚證拿了出來,短短一年,什麼叫感情呢?
她想起那年她媽在外面把鍋碗瓢盆摔得山響,在那裏痛心疾首的指桑罵槐,說早知道真不如生個兒子,本來以為生女兒,女兒真的強是跟兒子是沒分別的。現在看,女人生下來就是下賤,一思起春來不管不顧,天皇老子都可以扔下不管,幾句好話骨頭就沒二兩沉。
她當時覺着她媽這話說得可真是難聽,像當著人面把她給扒得溜光乾淨一樣。她在屋裏頭聽着,沒哭,卻把下嘴唇咬得泛了白,甚至滲出血來,就那一刻,她把她媽給恨下了,覺得這輩子也沒法兒把她原諒下,咋都不行,她有啥了不起的?敢就那樣罵她?她懂得些什麼?她活過嗎?年輕過嗎?她沒讓男人幾句好話哄住,怎麼就有了她?
當然,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她是不敢跟她媽說的。但這些話不說出來,卻能在她的肚腸里、在她的心裏被漚出騰騰的殺氣來的。那時她恨不能殺了自己。她覺得從她媽嘴唇里飛出來的話,哪一句都是刀子,都能徑直的把她給生吞活剮了,她甚至能想像到自己皮肉在刀下被一片一片血肉模糊的片下來的樣子,那時起,她落下個失眠的毛病,她時常仰面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兩眼緊緊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看,一看就能看一整宿。然後凌晨才昏昏睡去,而睡去了她又在心裏跟自己說,就這樣睡過去吧,別再醒來了。
那是一段多麼熬煎人的日子啊。那時她天天盼着大學開學,陳莫菲在心裏發下重誓,這輩子都再不回這個家了。她是能狠得下心的人,她也真把這種事兒做下了,從上大學到如今,她只回過兩次家。就那兩次家,一次是因為爺爺去世,一次是因為外婆去世,那是不得不回家,否則她還是不肯回家。她媽也跟她一樣是個倔性子,不肯跟她低頭,她回去了,匆匆參加完葬禮,就回來了,她是連夜趕回來的,那間屋子,她只進去看了一眼,看裏面一應保持原來的模樣。陳莫菲知道她媽想她,他們家就她這麼一個閨女,不想她才怪,但一想到那段日子她媽對她的嘴臉,她就齒冷心寒,一切都變得不可原諒。
外婆出殯那天,她媽是哭昏過去好幾次的,她媽披麻帶孝,頭上包着厚重的白色包頭,坐在地上閉着眼睛哭,哭得背過氣去了。那一刻她心裏不是沒顫過兩顫的,她知道她媽固然是想念自己的媽,固然是在哭她自己去世的娘親,但同時也有她無言對抗生活的諸般不能為外人道的委屈,這些委屈終於可以化成眼淚在大庭廣眾之下流了,她媽,或者說誰的媽又不是一個同樣苦命的人呢?
然而她仍舊不能原諒,她媽哭背過氣去時,她就遠遠的站着,她是連恨的眼神都不肯給她媽的,她就是想讓她知道,當初你對我的種種如果叫恨鐵不成鋼的話,那麼今天我就要讓你看看什麼叫形同陌路。形同陌路才是最有殺傷力的武器,如果有恨,那還是因為有愛啊。她是一丁點兒恨與愛都不想給她媽的。多年前,她切肉離皮的傷過她,多年以後,她就要不動聲色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想到這兒,陳莫菲突然間的就哭了,眼淚從眼眶裏淌出來。她用一根中指抹掉眼淚,心裏則苦笑,老天有眼啊,報應竟然來得這樣遲,遲到她現在才開始後悔。她此前恨命運待她是何等不公,然而她自己又如何能做得到公正?她也是不公的啊,她的不公不但之於她與母親,更之於她對她自己。不說別的,眼下這生活不就是她一手操持出來的嗎?沒有人逼她的啊。她當初以為這叫情深義重,現在才知道自己是有多麼的幼稚不堪。
當初她以為她跟流年的愛情那叫刻骨銘心,但是現實啪啪的扇她的嘴巴子,把她打得懵了以後,她才咂摸過味兒來。她又想起母親的話來,這女人生下來就是賤啊,男的幾句好話就能哄騙走,還能因為這跟家裏像作下了啥大仇似的。女生外向啊,女生外向啊。
她甚至有點兒幻聽了,她像聽到她媽就在她窗戶底下這樣哭着喊着叫罵一樣。那時她是何等討厭這種聲音啊,然而她現在恨自己當初並不能理解這種聲音。不是越刺耳的聲音越無情啊,反而是越刺耳的聲音越是因為情重啊。
她撲倒在自己膝蓋上,這個夜晚如果註定漫長,那麼在多年以前也就註定了她今天的悔恨,雖然世間沒有後悔葯。她哭着,抽噎着,從未如此的想念從前,想念故鄉,想念她媽。
那些話,在她從前看來都是刀子一般的話,她從前以為那些話是她媽拿來當武器,用來捅她心窩子的話,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那些話,她媽捅的不是她,是她自己呀。
男人給幾句好話就要死要活,就骨頭沒有二兩沉。這麼下賤!
她當時不服氣,現在她知道了,她是真的夠下賤。
她還記得她媽氣頭上曾經痛心疾首的跟她說過一句話。那天的情景她記得十分清楚,家裏只剩下她和她媽,學校快開學了,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屋子裏整理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