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筋菩薩
龍無筋,喚蛇。
戚籠坐在圓石凳上,桌前放了一碗本該熱騰騰,卻已凍涼的茶水,夜風微冷,心頭大寒。
他認得那巨漢,倘若這位大軍閥的頭號大將都說沒得救,那至少武家的門道是真的沒門路了。
自己冒着砍頭的風險把對方從閻王爺手裏奪回來,就指着一句話,不指望能藥到病除,但多少指條生路,呂閥的人不說假話,他相信對方的名聲。
夜半昏沉,明月掩於烏雲中,從五器坊的匠人屋往外看去,一面是城牆外的無邊黑幕,一面是城內的散亂燈火,但他知道,夜越深,燈火就會越少,一盞一盞的熄滅,最後只剩下冷不丁傳來,閻王報響似的打更聲。
戚籠端起冷茶喝了半口,茶水在嘴裏捲成一團塞入喉嚨中,微苦,不澀。
……
“聽說你昨晚又發羊癲瘋了?你想把自己凍死,然後請我們吃肉?”
破銅鑼一般的嗓音今日格外響亮,配合著段大師一興奮就像老樹皮噴紅漆般的老臉,更是格外喜慶。
軍械監的那些官場油子不知發的什麼瘋,只匆匆點數一番就把五十口刀器取走,讓已經準備大放血的五器司諸匠恨不得放鞭炮慶祝,更讓人值得高興的是,徐狗賊那張有好處就鑽,骨縫裏吸油水的惡臭肥臉更是一天就沒見到。
很快各種小道消息四處亂飛。
徐狗賊今日沒來點卯,讓巡查的軍中長官大怒。
據說今年來征糧的是條過江強龍,不僅他們官營刀匠行,就連五器司的其它官營衙門,管糧秣兵馬的,管金銀庫藏的,管藥草買賣的,今日都像是上了發條,背後有鬼在催魂一般。
不過這都不幹刀匠行的事兒,刀打好了,質量過關,在沒有道人來試新刀的情況下,便如鬆了繩的牛羊,老匠人還持重些,後生則已經開始商討今夜去那裏慶祝,紅館裏哪家小娘皮的身段最好。
戚籠坐在角落裏,表情一貫的溫和,只是細看之,多了幾分不同。
見這熱鬧氣氛,做為刀匠行唯一能打造四種‘道器’,且是匠行主管的段師傅乾咳一聲,道:“正好,我也宣佈一事——”
他粗大堅硬的老手拍了拍,不少老匠人已經露出瞭然和憋笑的表情。
“話怎麼說來着,內舉不避嫌,我明年正好過六十花甲,也幹不了幾年了,戚籠我帶出來的,手藝和人品你們也都看到了,我的意思很簡單,以後他來管這塊兒,你們放心,我也放心。”
老匠人們的吆喝聲才剛剛響起,嫉妒的、羨慕的眼神還沒來及落下,一直低頭沉默的戚籠就抬起頭來,沉默了下,笑容溫和:“承蒙各位叔伯錯愛,我能力有限,這擔子我不能擔。”
熱鬧的氣氛嘎然而止。
晌午飯就在這詭異的氣氛下吃完,沒人明白,這黑山城中少見的油水肥缺怎還會有人不願意干,段大師這麼好面子的人,出乎意料丟了這麼一個老臉,他家孫女難道不水靈么。
戚籠平素少喝酒,喜食素,武家煉養是並重的,外人看來,這位爺食飯的姿態和速度像極了八十歲老大爺,一小碟青菜要咀嚼半天。
“聽老叔的,回頭給老段道個歉,別倔驢似的,你難道不知道外面是個什麼世道?一兩靈銀就能買十條人命,老幼更便宜,匠行主管不僅有錢,還有權,沒有這兩玩意,你出去想被人宰嗎?”
匠行老鄧頭苦口婆心的勸說,他也是好心人,而在不少有想法的後生口中,戚籠都快成喜分桃的兔兒爺了。
“鄧師傅,你放心,我會去的,”戚籠安慰道。
“那就好,你管事,我也放心些,”老鄧頭若有所指。
吃過晌午飯,戚籠來到官匠行後院最大的一間屋外,敲了敲,沒回聲,推門而入,一股濃酒味撲面,段大師正抱着茶吸飲,斜視了戚籠一眼,冷哼一聲,轉過頭去,沒喝完的半壺酒還丟在地上。
“給老子滾蛋!”
戚籠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沒動彈,腳步聲響起,一個青衣小娘從屏風後轉出,端着個白毛巾的銅盆,嘴裏不滿道。
“老東西你給我省點心行不行,大白天的濫飲,你是想早點陪我大爺爺、二爺爺他們去陰間耍嗎?”
小娘子身段好,五官端正,皮膚有點粗黑,行事作風風風火火,把熱毛巾往段大師頭上一蓋就開始亂擦,毛巾剛從開水裏擰乾,擦的大師哇哇大叫,竟連反抗也不敢。
“啊,戚師傅!”
好半晌,段七娘才意識到背後站着一人,見了乾乾淨淨的戚籠,目光一亮,慌忙把白毛巾拿起,似是想展示一種善待老人的女性成就,連忙把‘老東西’往椅子上一架,奈何用力過猛,戚籠甚至可以聽到段大師老骨頭髮出的‘嘎吱’聲。
“戚師傅好。”
“七姑娘好,我來找老爺子說說話。”
段七娘連忙上了茶,端起銅盆就退回后廂,行姿端莊優雅,段大師想齜牙咧嘴,結果被小娘皮回頭一眼就瞪沒了。
看著錶情古怪的戚籠,段大師老羞成怒,剛想喝罵,戚籠抬頭,疑惑道:“七姑娘有東西沒帶?”
老江湖積累多年的罵人俚語最終成了短促的乾咳聲。
“小白臉我警告你不要狗仗人勢,我孫女總有不在的時候,惹毛了老子找人弄死你!”
可惜大師一邊喘氣一邊張望的表情沒什麼說服力。
“你莫不是來道歉的,看在孫女的份上,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
“謝謝,謝謝您老三年來的幫扶,”戚籠低頭,頓了頓:“我是來請辭的。”
段大師驚愕,然後暴怒,上前一步就是一巴掌,戚籠指尖一動,暗嘆,止住,硬挨了這一下,一聲脆響,右半邊臉肉眼可見紅腫起來。
“這巴掌打的也好,本來想給您磕個頭再走,但我這人實在不喜歡給人跪下。”
戚籠揉了揉臉頰,感覺視線都微微晃蕩,這掄鐵鎚掄了幾十年的一巴掌氣力,還真是夠勁。
段大師打完后就後悔了,見戚籠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子,怒氣又生。
“你小子忘恩負義!”
“我在您這兒幹了三年,乾的最多,拿的最少,我覺的我至少有不幹的自由。”
“老子缺你那兩個子兒嗎!這座刀匠行老子都準備留給你!”
“還有個黃花大孫女,”戚籠笑道。
“你不喜歡我孫女?還是你不想入贅?”段大師狐疑道,最後退了一大步,咬牙道:“實在不行,頭胎就姓戚好了。”
戚籠撓了撓眉心,突然感覺頭疼,嘆了口氣:“我待在這兒,對您和您孫女都不好,我這身份——”
“黑戶的身份有幾個乾淨的,”段大師嗤笑道:“無非是偷雞摸狗的小賊,丟盔棄甲的敗兵,做些下九流的營生。”
“呃,我做的活兒,比較有挑戰性,”戚籠沉吟了下,“三年前,山南道最大的麻匪赤身賊您聽說過沒?”
“那是我創立的。”
……
段大師把戚籠當乾兒子養,準備養老送終的那種。
但乾兒子到底不是親兒子,身份曝光,養老不一定能養老,送終是肯定能送終的,畢竟是山南道諸兵閥合力通緝的大賊首,人頭相當值錢。
戚籠並沒有立刻離開,一來他要為即將做的事做準備,二來,他的手藝暫還沒學全。
“武學煉養並重,你的身子我無法醫治,但是我有一門養法,可以延緩筋骨衰頹。”
巨人口吐洪音,半跏趺坐,身上筋肉蠕動,血氣流竄,漸漸勾勒處一尊以筋為骨,以肉為線的大型佛教紋身。
“人我是須彌,邪心是海水,煩惱是波浪,毒害是惡龍,虛妄是鬼神,塵勞是魚鱉,貪嗔是地獄,愚痴是畜生。”
念唱似低實高,彷彿是從人身四萬八千毛孔中一齊唱出,震蕩的戚籠氣血翻滾,彷彿身子在血海浮屠中飄蕩,心念似定實不定,連那三年都沒知覺的脊椎關節似乎都微微刺痛。
“筋肉為表,法相為本,貝葉護經,實相菩提。”
巨人睜眼,恰似血海化橋,須彌山開。
“故又稱——筋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