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韓劉氏搶親救媳婦 飄零客批詩逢故人
因見高士奇用藥很賤,韓劉氏對他也沒有抱過大的希望,聽見這話便三步兩步挑簾進了裏屋。高士奇慢慢悠悠地拖着醉步也跟了進來,用指甲剔着牙縫兒在一邊瞧。
“娘喲……”韓春和睜開眼,聲音小得蚊子哼似的,“兒……累了你老人家了……”韓劉氏心裏又是凄慘又是寬慰,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止不住滿眼是淚,俯身給他掖掖被角,輕聲道:“和兒,如今不妨事了。娘夜裏在呂祖跟前燒了好香,咱家來了救命活菩薩。過幾日好了,你得給這位高先生磕頭立長生牌位兒……”
高士奇見這母子倆至性,想起自家自幼失怙,眼眶也覺潮潮的,湊近了病床笑道:“我不是救命菩薩,是咱們醫緣好。你這病得自心病,還得心藥來醫。有什麼事使你急得這樣,得告訴你母親。氣鬱不暢,又不肯說,依舊要結郁,我能守在這裏等着救你?”韓劉氏忙道:“就是這個話。你怎麼會得了這個病,快把實話告訴娘!”
“……我怕……”
“你怕什麼,怕誰?”韓劉氏急急問道。
“我怕娘的家法……”
一時間屋裏一陣沉默。韓劉氏慢慢倒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椅上,怔了好一陣才道:“痴兒子,你爹死得早,娘就你這一根苗兒,指望着你替祖宗爭氣,不能不**你,你就怕得這樣兒!如今你大了,又懂事了,病到這份兒上,娘……還捨得施什麼家法?”說著便拭淚。
“我……”韓春和囁嚅了一下,終於說道,“……還是鎮西頭周家……和彩綉……”
“彩綉?”韓劉氏一時愣了,想了半天才問,“是那年七月十五黃粱夢社會上,頭上插了芙蓉花兒的那妮子?去年咱娘倆不是說好,不要那破——”她頓了一下“鞋”字終於沒有出口。韓春和無力地點點頭,說道:“是她……是娘逼着叫我說不要的……”
韓劉氏聽了沒吱聲,歪着脖子想了想,忽然笑了:“那妮兒長得是可人意的。不過已經有了婆家,這個月就要出閣了。天下好閨女多着呢!你病好了,瞧着娘給你選一個——你真叫沒出息,這也算件事兒?”“她出閣還是因為我……”兒子**着道。老太太奇怪地問道:“為你?”
高士奇已聽出了眉目,蹙額沉吟,覺得這實在是個難題。卻見韓春和有點羞澀地說:“她……有了身子。”
“哦……”韓劉氏慢慢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是這樣的,原來我已有了孫子……”她的目光盯着窗外的大石榴樹,半晌方笑道:“我的孫子不能叫他們作踐了——這事交給媽來辦!”高士奇聽她口氣如此篤定,心中不免詫異,瞧韓春和時,已鬆了一口氣,臉上泛出一抹血色,接着又是幾聲響屁——下氣通,乃醫家大吉之音。
早飯罷,韓劉氏令人給高士奇拿來一身新衣服換了,打着火煤子抽着水煙笑道:“虧了高先生,才學又好,醫德又高,見了多少進京舉子,總不及你。老婆子思量再三,想托你再幫個忙,不知成不成?”高士奇一身光鮮,吃得滿面紅光抹着嘴笑道:“有什麼事?你說吧。”老太太左右看看沒人,湊到高士奇耳邊小聲連說帶比劃了一陣。
“妙哉!”高士奇一邊聽一邊點頭,未聽完便鼓掌大笑:“高某讀書閱事多矣,卻沒幹過這等趣事——你若是男子,做得經略將領,但只為這個女孩子,可惜了這條計策了!”老太太格格笑道:“別折死我老婆子了,為了兒子,也只能這樣辦了。你是舉人,有功名的人,他們奈何不了你。當然別人也能幹,挨頓打吃個小官司卻免不了——為兒子是一層,媳婦肚裏還懷着孫子,一救三個人,這個陰騭,足夠你掙個翰林的!”高士奇聽得高興,端一杯殘酒“啯”地一聲咽了,雙手合一道:“成,悉聽吩咐!”
韓劉氏的行動迅速得令人吃驚,只預備了兩日便一切停當。當日下晚更起,叢冢鎮西周員外家秋場上的麥秸垛突然起了火,燒得半邊天通紅。蒙在鼓裏的周家哪知是計?前後大院除了老弱僕婦,傾巢而出,提着水桶、面盆、瓦罐一哄都去救火,大鑼篩得震天價響。猝不及防,韓劉氏親率全家三十多個健丁,趁着亂鬨哄的人群,帶了二十五兩銀子定做的十乘竹絲女轎,一色齊整披紅掛綠,從周家正門一擁而入直趨後堂,把個懷孕的新娘子彩綉撮弄着架上了轎抬起便走。周家幾個老媽子上來攔時,被那些持着大棍護轎的家丁推得東倒西歪,早已奪路出去。
十乘輕便小轎一出大門便分了兩路。一路南行,一路西奔,照韓劉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趨而進,只高士奇坐的一乘在叢冢兜了一圈回到韓府,換了白日從城裏雇來的轎夫,明燈火燭順官道向北徐徐而行。
這次搶親前後沒用一袋煙工夫,但一切目的全都達到。那些轎夫個個年輕力壯,吃飽了飯,給足了銀子,走得既快又穩,一分為二再一分為二,愈岔愈遠,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被調虎離山之計弄懵了的周鄉紳原以為是土匪綁票,回到家才弄清是這麼回事,氣得暴跳如雷地在院裏打罵家僕,部署追尋。鬧到天明,只截回了一乘轎,其餘的竟像入地了似的無影無蹤。
“帶進來!”見轎被押着抬到當院,周鄉紳氣急敗壞地吩咐道。他早年做過一任知縣,說話中依稀還有幾分官派氣勢。他身邊坐着的孺人披着大襖,臉色青白,雙目發痴,獃獃地一聲不言語。
轎落地了,高士奇一哈腰出來,一瞧這陣勢,先是一愣,噓了一口氣便翻轉臉來,盯着周鄉紳,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話,說道:“這是什麼地方?早聽說山東的劉鐵成常來這一帶騷擾,還以為是響馬,幾乎沒叫你們嚇死!怎麼了?你劫我的轎做什麼,呃?”
“你……是誰?”周鄉紳萬不料裏頭竟是個男人,見高士奇戴着銜金雀鏤花銀座頂子,地地道道的一個孝廉,不禁大吃一驚。
“你倒問我是誰!”高士奇眉頭一擰,說道,“我連怎麼回事也不曉得,還正想問你先生是誰呢!”
周鄉紳面色蒼白,咬着牙冷笑一聲,打量着一臉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說道:“好一個舉人,通同匪盜夜人民宅搶劫民女!功名、腦袋都不要了?”
“嗬!”高士奇脖子一伸,“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栽贓?”周鄉紳用手一指轎子問道:“我問你,這轎從哪兒來?”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轎,紅氈帷子套起的轎身,黑油漆架子配着米黃轎杠,普普通通一乘暖轎,便拍拍胸脯答道:“你是審賊還是問話?爺懶得告訴你!你敢把爺怎麼樣?難道公車入京的舉人連這樣的破轎子都坐不得?”
這一說,周鄉紳倒真地犯了躊躇:聽口音這孝廉決非此地人,轎夫又都是邯鄲老杠房的,真的錯拿了一個會試舉人,這麻煩就惹得大了。周鄉紳想想無可奈何,兩腿一軟坐在椅上,鐵青着臉不吱聲。高士奇早瞧透了這個古板鄉紳是心粗氣浮的人,不由心中暗笑,口裏反硬挺起來,厲聲吩咐道:“轎夫們,不往北趕路了,起轎回邯鄲府!看哪個敢攔我?”說著撩起袍襟便要上轎,又回頭冷笑道:“縉紳老爺,識相點,陪我一同走走,別等官票來提!”
“哎哎……”周鄉紳頓時慌了,忙將高士奇一把扯住,憋了半日才幹笑道,“誤會……誤會了……下頭人不懂事,還以為轎里坐着小女……讓足下受驚了。”
“我不管你的事,我得走了,”高士奇說道,“這事不能算了,令愛叫土匪搶跑了,你就該攔路行劫么?”說著便又掙着要上轎。
那孺人卻頗明事理,見高士奇不依不饒,遂起身福了一福,說道:“奴才們無端驚了先生的駕,老婆子給您告個罪。您請坐,看茶!”
“不是這一說。”高士奇見對方軟下來,就坡打滾兒苦笑道,“我如何丟得起這個人呀!”
一句話提醒了周鄉紳,愈覺不能放走這個書生。周鄉紳是個有身份的人,萬一將這事張揚出去,可怎麼好,忙賠笑道:“方才老朽急中無禮,先生萬勿見怪……”一邊往中堂讓,一邊問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高士奇,字澹人,號江村,錢塘人!”高士奇卻不買他的賬,“家雖清寒無百萬家資,卻品高行潔,族無犯法之男,家無再婚之女,怎麼?還要治我搶劫之罪!”
這些話在周鄉紳和孺人聽來,句句像刀子一樣。周鄉紳請高士奇上首坐了,忍受着百般挖苦,只是低聲下氣讓酒:“請,請用酒,先用這些涼菜,一會兒就上熱的——我斟一杯先為你壓驚!”家下人眼瞧主子拿這書生沒辦法,覺着沒趣,早已散去了。
“不是學生孟浪,”高士奇飲至半酣,乜斜着眼笑道,“這事兒有礙——怎麼令愛好端端地就……”周鄉紳臉騰地紅到脖子根兒,撫膝長嘆一聲沒說話。周孺人起身進屋取出一個包裹,就着桌子打開推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個銀餅,二百兩足紋銀子,高士奇忙驚問道:“這是何意?”
“一點點意思。”孺人說道,“一來先生受了驚,拿去買點東西補補身子;二來我瞧着先生很有才氣,想請先生幫着打算一下。”高士奇心裏明白,所謂“幫”,就是封口不讓往外說,就憑孺人這點見識,比對面這位撅着鬍子的老爺子就聰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銀子一推,笑道:“你老太太放心,我怎會壞人家名聲?銀子我是承受不起,你只說要商議什麼事吧!”
周孺人見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銀子,才放了心,嘆道:“說來也是冤孽,我這不成器的三丫頭,前年看廟會,不知怎的就和韓家那個孩子好上了。原也是不知道,後來眼看身子大了,逼着才說出來……”說著瞥了一眼丈夫,周鄉紳臉臊得像紅布一樣,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老太太接着道:“老頭子先說叫她死。你想,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兩個;叫她產吧,姑娘家生個孩子,老爺子氣也會氣死的;打胎呢,又遲了,依舊要出人命,想儘快嫁出去……”周鄉紳早捂住了臉帶着哭音說道:“你就少說一句罷!”孺人瞪了他一眼道:“這有什麼,現在不能拿高先生當外人,要不了日後更吃虧!”
孺人這樣以誠待人,高士奇想到自家處處欺詐,心裏一動,不覺有點慚愧,身子向前傾了傾,低聲道:“老夫人說到這裏,學生可要說你們一句了,這個姑娘嫁到別人家,合適么?”老太太嘆道:“我原也這麼說,老東西擰着脖子不肯嘛!”
“韓家那小子不是病了嘛!”周鄉紳頂了一句。
“那辰光還沒病到這份兒。”孺人擦了把淚,平靜地說道,“我家老頭子為人正派,只是一個老古板。韓家是個外來戶,門頭兒底細弄不清,他兒子又病得不死不活,怎好把閨女送過去做望門寡?高先生啊,這件事真難為死我們了!”
高士奇的“氣”此時早已丟到爪哇國,聽了周孺人這番話,夾起海蜇來嚼得咯嘣咯嘣響,出了一陣子神,笑道:“這事辦到這份兒上,女兒另許人家,是斷斷不可的。你疼女兒,沒想她已有七八個月身孕,一過門就產,婆家豈肯容她,這一輩子甭想出頭了,那才叫活受罪呢!”周鄉紳粗聲粗氣地說道:“如今我也想通了,就要她嫁韓家,望門寡也是個體面的媳婦,誰叫她自作自受來?”周孺人道:“你現在才想通,已經晚了,如今孩子已經被人搶走了。究竟是什麼人搶的呢?”高士奇假意勸道:“媽媽疼女兒,天下一理。不瞞你們說,小可便頗識醫道,高祖公便是李時珍的真傳弟子。告訴老太太一句話,天下只有不可治之心,沒有不可醫之病。我揣度着這過節兒,令愛莫不是韓家搶回沖喜的,韓家公子的病興許從令愛身上而起——這麼著,我索性陪你們去韓家走一遭,一來探探風聲,是不是他家搶人了,二來給他家韓公子治病,若醫得好,就是你家乘龍快婿。這段醜事也就掩了過去,你看如何?——到時,你可少不得謝我啰?”
“澹人先生真是快人快語!醫好韓春和,我再出三百兩謝銀!”周鄉紳聽了竟忍不住一笑。又復嘆道,“其實我三個女兒,最疼的還是這個彩綉——但只新許的王家,該怎麼辭了人家呢?”高士奇大笑道:“老先生忒是多慮了。昨夜的事鬧得四鄰都知道了,王家怕退親還來不及,還用你去辭!”
一場大搶親的鬧劇,就這麼收場了。眼見叢冢新蘚上綠,滏陽河水暖鴨鳧,杏開白蕊,柳綻鵝黃,已是康熙十八年二月。龍抬頭這天,黃粱夢大放社火,周圍數十里善男信女不絕於路。高士奇卻盤算着進京的事了。他穿着竹青夾衫,也不系腰帶,一頭烏亮的頭髮總成長辮直拖到腰間,瀟瀟洒灑、飄飄逸逸地在人堆里鑽來鑽去。看一會兒百戲兒,瞧一會兒賣葯的,見戲檯子上沒完沒了的只是演《雲房十試洞賓》,覺得甚無聊賴,便來至仙夢堂后,在神道碑廊旁的大放生池邊邁方步兒看魚,尋思自己進京后的棋步兒該怎麼走。
“難哪!”他拍拍腦門子,心中暗道,“憑真本事、憑文章硬考,我用得着求誰?無奈明珠、索額圖這些當道大老爺都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周韓兩家給的這一千兩銀子,只怕不夠塞他們牙縫兒!即使僥倖考上,頂多打點個知縣,定不住還是個縣丞,還不如我行醫賣字畫呢!”他搖頭苦笑了一下,見一池春水在風中蕩漾,隔岸杏花似雪、柳絲如雨,真是二月景緻搖人心扉。正想構思佳句,因見廊下碑間粉壁上儘是題詩,便踅到前頭找小道士要了筆硯,一邊看,一邊走,見詩就批,卻顛來倒去一律只三個字“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
待批至碑廊盡北之處,卻有兩首詩頗引人注意,一首寫的是:
煙波柳新意渺茫,回首模糊舊關鄉。
胭脂洗盡落鉛華,冠帶解去餐黃粱。
求仙難濟塵世苦,度人無須夭桃香。
最是不堪荒寒境,吟罷低眉繞彷徨。
接着又是一首七絕:
富貴榮華五十秋,縱然一夢也風流。
而今落拓邯鄲道,要與先生借枕頭。
下頭落款“錢塘陳潢”。墨汁淋漓,一筆極有風骨的顏體字煞是洒脫。高士奇偏着腦袋回想了一下,自己認識的人中並沒有一個叫“陳潢”的,正待提筆去批,後頭有人笑道:
“高江村,筆下留情!”
高士奇回頭看時,來人有二十六七歲,干筋黑瘦,卻是雙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團花青綢長袍,兩腿分得開開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陳天一嘛!”高士奇遲疑了一下,忽然認了出來,擲筆大笑道:“怎麼曬得這麼黑!陳潢是你的本名兒,到現在才想起來!怎麼,又讓令兄逼着進京取功名了?”陳潢笑道:“家兄如今也想開了,看來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輩子離不開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察完了南北運河,想再過幾日從娘子關入晉,到河曲鎮沿黃河南下,我的《河防述要》裏還缺些東西,比如要想治得黃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說到科考,陳潢大皺眉頭,說到他的著述,說到治河,這個黑瘦漢子卻眉開眼笑,滔滔不絕,“……出將入相,那是你江村兄這樣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個水耗子。”高士奇笑嘻嘻地聽着,說道:“大禹事業功在千秋,我豈能小看了你?瞧這模樣,你要生當河伯、死為水神了。我從令兄處借讀過你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濟民治國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竅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發人所未見,精警之處也令人嘆為觀止啊!”
陳潢仔細打量一眼高士奇,說道:“真不敢認你了,你這破落戶書生如今出落得這樣闊氣!”高士奇這才笑着把在韓劉氏家治病的事說了,卻迴避了韓家搶親的一節,又問道:“瞧你的詩,又是‘舊關鄉’,又是‘落拓’、‘借枕頭’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麼發牢騷?”陳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瞞江村兄,盤纏已盡路程尚遠,焉得不愁?”
“包在我身上!”高士奇無所謂地一笑,“腰裏沒銅就不敢橫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兒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莫名,不也從浙江來到這裏了?走!隨我到韓家去,讓他們騰間空房,你好好歇息,把考察文章也理理,養足精神我北你西,各干各的——看看日頭把你晒成什麼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