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敬孔子皇帝行大禮 聞噩耗蘇姑談遺恨
康熙祭過孝陵,在南京玩得十分如意。什麼秦淮夜渡、桃葉臨流,莫愁湖、玄武湖、雞鳴寺、半山堂、燕子磯、白鷺洲、石頭城、清涼山,一日數處盡情遨遊,自登極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快樂。只苦了魏東亭一家,傾其盡有地孝敬康熙,無晝無夜地忙成一團亂麻。不料第八日頭上,接到熊賜履轉來飛揚古的六百里加急奏摺,葛爾丹在喀爾喀集結兵力約三十萬,有向東蒙古蠢動之勢,隨摺子寄來的,還有科爾沁王的折片,奏陳葛爾丹相約,於來春在烏蘭布通會兵南下。戶部、兵部調兵調糧的奏請送來老厚一疊,都鈐了皇太子的四寸寶璽,批着“事體重大,奏請皇上裁奪”的話。
接到這幾份急件,康熙心裏一陣緊張,一腔遊玩心思化作烏有。但同時又有些興奮:誘敵東來的計劃果然實現了!果真能在內蒙一舉聚殲葛爾丹主力,往後的事就好辦得多!想到此,立即傳旨命住在行宮的上書房大臣來魏府議事。
“萬歲爺,此次南巡之舉,天下真是翕然向化了!”明珠一進門便興高采烈地說,他鬍子修得齊整,顯得容光煥發,“西藏的**喇嘛,青海的卓木回部、台吉,七八年不修臣道的外藩都用快馬遞來了賀表!”
“嗯,好,好!”康熙笑容可掬,順手接過明珠捧上的賀表節略單子,瞥了一眼,說道:“你畢竟辦事幹練,這筆字也看得過去了!”明珠忙笑道:“近朱者赤么!奴才天天臨摹主子筆法,自然也有些進益。”康熙笑道:“書法講究神韻氣勢,意存中正,字才出神。這不是說嘴的事,你事事都能跟朕學么?朕能明天文,知地理,算得出黃道赤道之差,懂音樂,通夷語,精演數學,你都能么?怕你還得很學幾年才行呢!”說罷不禁大笑。
這樣的嚴重警告,康熙在談笑中道來,高士奇聽得脊骨發涼,明珠卻毫無知覺,賠笑躬身道:“那是當然!奴才壓根兒也不敢想事事學主子,奴才哪來那麼大的能耐?”此時氣氛十分活躍歡洽,康熙因道:“這些個假奉迎古已有之,朕才不上當呢!朕心裏高興的是,這麼多遺老都寫了稱頌祭孝陵的詩詞,這就難得。這些人不是出自真心,斷不肯輕易做這類文章。只是怎麼沒見顧炎武的呢?”明珠忙道:“顧炎武和黃宗羲兩個人都沒有請來,因此沒有賀表、詩詞。”
“林子大了,什麼鳥全有。”索額圖這些日子顯得很精神,新修的八字髭鬚墨黑,揚着臉說道,“姓顧的姓黃的這麼不識抬舉!奴才這就發文浙江巡撫,叫他二人補做上來!”明珠卻笑道:“索三爺說的雖是,主子方才說要的是真心賓服,如今倒不必牛不喝水強按頭的為是。”
康熙點點頭,將手中單子輕輕放下,說道:“明珠說的很是,化人要靠德行,不能靠權力,不過朕不逼迫他們,還有一層意思。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即是當今首陽義士,始終如一忠於前明,這風範氣節難能可貴,朕其實憫其心敬其節!山野之中有這麼幾個人,朕看不但沒壞處,反而可以維持世風,為士人立表率,何必逼得人家走投無路?”這番話語重心長,顯然已經深思熟慮,眾人聽來好似噙了橄欖,愈咀嚼愈覺得回味無窮。高士奇心中卻似空白一片,他不是不懂康熙的意思,是覺得康熙的心思越來越深沉難測:若說心裏厭棄明珠,顏色上半點也看不出,既不查辦,又要秘密存檔,這是什麼意思?素知康熙憎惡錢謙益、洪承疇一干降清明臣,卻又待洪若芷如此體恤!這個三十來歲的天子心裏到底想的什麼?正思量間,卻聽康熙似笑不笑地說道:“明珠,你不可因朕這話薄待了若芷,禍福、生死、榮辱存於朕之一念,朕自有朕的道理,你明白么?”
“明白!”明珠忙答道,“奴才自當好生待她。”
“說軍事吧。”康熙抖了抖案上的摺子,算是言歸正傳,“這些諒你們幾個都看過了,朕打算即刻回京料理,你們覺得怎麼樣?”
索額圖說道:“主子似乎不必急在這一時,葛爾丹至少明春冰化草肥時才敢來,哪裏一時就打來了?主子匆匆回京,反顯得事體緊急,又要引下頭小人們驚恐不安了。”明珠因道:“索額圖說的不錯,但這麼大的事擱在心裏,恐主子沒興緻觀賞江南景緻了,奴才這幾日看來,其實南京並無大意思。房是一樣的房,不過瓦檐不用泥封;牆是一樣的牆,不過粉白的居多。北方軍國大事壘如山積,似不宜在此聽歌看舞了……”話說得詼諧,臉色卻一本正經,眾人聽了,想笑又不敢笑。康熙笑道:“江南可看的東西畢竟不少,不過朕此時沒興緻也是真的。”他斂起了笑容,聲音變得有些發顫,“當日朕是怎樣受他擠對來着?朕以天朝大君之尊,連一個外藩弱女子都護不住。朕等了他十幾年,他果然來了,他真的敢來!上天降朕以大任,安定西疆,滅此丑獠,朕豈敢違命!”他越說越激動,眼中閃着凜冽的目光,咬着牙,像從齒縫中迸出這幾句話來。
高士奇看他樣子,真怕他拔腳便走,那就立即要招南京士民不安,因緩了口氣,笑道:“奴才以為索額圖說的有理。從從容容談笑北歸最好,仍按原議,在南京再逗留三日,該見的人都見見,照樣去山東謁孔廟,拜先師。外松內緊,調度北方軍隊,糧餉。不知不覺的,大事也辦了,百姓也不會因此擾動不安,豈不兩全其美?”
康熙聽至此,已是恍然大悟:南巡一舉,本來是為粉飾太平而來,示天下以隆臻治化,安定江南士民之心,急匆匆地走了,老百姓能不猜疑?他原來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即刻着手調兵遣將御駕親征,此時倒定住了神,很爽快地笑道:“好,就依你們!久聞孔尚任大名,他寫的《桃花扇》朕也看過腳本,這次闕里拜孔廟,倒要見識一下這個人。”高士奇歪着頭想了想,說道:“皇上祭孔,與謁孝陵一樣,都是大事。熊賜履不在,不知儀注如何安排,求皇上示下,奴才即刻草詔命山東巡撫預備着。”康熙沉吟着說道:“孔子有素王之稱,是百代帝王之師。朕自然執學生之禮——不,執臣禮。依孝陵的例,行三跪九叩大禮!”
高士奇一陣驚訝,說道:“據奴才所知,歷代帝王朝孔,從沒有行臣禮的。至多是二跪六叩,皇上是否……”
“這有什麼!”康熙一仰身子,冷然說道,“這是為江山社稷嘛!孟子云社稷為重君為輕,昔日——”他突然打住不往下說。他原想說:昔日元世祖率兵闖入孔廟,是由於孔子講過“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無”的話,就扯弦張弓地射了老夫子一箭,惹得天下文人切齒扼腕。朕為什麼要學他呢?此時說出來卻覺得甚是不雅,康熙咽住了,只道:“這樣我們索性慢一點,沿長江陸路向東,至瓜州渡上船罷。”說罷起身去了。這裏眾人又議定沿途警備關防行路駐節諸項事宜,由高士奇草詔發寄山東、安徽等省巡撫。
自從風聞葛爾丹準備東下,秀貴妃就急得失魂落魄似的,日日想,夜夜盼康熙早早回來。她是蒙古女子,自幼馬上營生,自從隨了康熙,在深宮中有多少悶殺人的規矩!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都有嬤嬤、宮人管教,竟如囚禁一般,她都忍了下來。與陳潢往事的回憶漸漸變得遙遠,但血海般的深仇卻在這無盡的寂寞中默默地增長,烈火般灼燒她的心。她變得越來越孤傲,什麼惠妃納蘭氏得了江南的蘇綉,榮妃馬佳氏的生日、貴妃鈕祜祿氏獻手錄金剛經得了太皇太后的賞賜等等,眾人都趕去賀喜應酬,她卻一慨懶得走動。只有德妃烏雅氏也是蒙古人,雖性子早磨得沒了,倒深知她的心思,相互常常來往。
直到六月初七,聽說康熙車駕進城,阿秀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盤算着見了康熙,怎樣才能說服他帶自己一起出征,這一路走又該循哪條路,該騎馬還是該坐車,一時想着拿住了葛爾丹,一忽兒又想到重會父兄、叔叔,又想萬一不帶自己去怎麼辦?把個阿秀折騰得一會兒血脈賁張,一會兒掉進冰窖里似的。偏是康熙回來,接連幾天都不照面,阿秀叫人尋來精奇嬤嬤問時,才曉得康熙這幾天都在見大臣,又因祭孔親題“萬世師表”四字頒佈天下學宮。至於軍事上的事,卻一點風聲也沒有。
“那韓劉氏呢?”阿秀問道,“難道她也忙得不能來見我么?”精奇嬤嬤卻甚機靈,忙笑道:“敢情貴主兒是盼着主子來?您是忘了,您已有幾個月的身孕,主子怎麼會翻您的牌子呢?聽說韓嬤嬤這回跟着主子南巡立了大功,給假在家,說不定還要封誥命,只怕還得幾日才得回來呢。您放心,主子爺是怎樣疼您,不會不來的。”阿秀一腔心事叫這老婆子一口沒遮攔地說出來,騰的紅了臉,啐了一口,正要說話,廊下金籠子裏的鸚鵡忽然叫道:
“主子爺來了,主子爺來了!貴主兒接駕!”
阿秀抬眼看時,果見康熙穿着米色葛紗袍,外頭套了件石青葛紗褂,也不戴帽子,搖着大摺扇進來。阿秀心裏一酸,眼淚早淌出來,只是皇家規矩錯不得,忙拭淚出來低頭跪了,小聲道:“奴婢阿秀給主子請安!”
“起來起來!”康熙熱得一頭是汗,一把挽起阿秀,“你這身子……往後免了這個禮兒,這屋裏也太熱,扇扇子也不相宜,該多拿點冰來,用花盆盛了放在屋角,涼浸浸的不好!”一邊說,一邊笑,回頭見精奇嬤嬤還跪在一邊,便道:“沒聽見朕說么?去辦吧!”那嬤嬤方垂手退下。
康熙這才坐下細細打量阿秀,因見她鳳髻盤雲,珠光釵影,香腮微紅,低着頭只是搓弄衣襟,不禁說道:“出落得越發標緻了,你這身打扮,這身幽香,真叫人銷魂!——想朕了沒有?”說著挨近身來,撫着阿秀微微隆起的小腹,望着外頭火辣辣的陽光,就阿秀腮上親了一下,親昵地說道:“你要再生一個皇子,就是第十三個了!朕已替他想好了名字,叫胤祥,吉祥如意的祥,你中意不,嗯?”
阿秀偎依在康熙溫熱的懷裏,許久才點點頭嗯了一聲,心中不知是酸是甜,早已垂下淚來。康熙忙安慰道:“你別這樣。朕知道你在宮裏過不慣,慢慢日子久了就好了,如今正在熱河修行宮,到時候每逢夏天朕就帶你去,又涼快,離着蒙古又近,你想騎馬,想打獵什麼的,都成!”誰知不安慰還好,這些話說來阿秀聽得心裏越發不好過,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你是怎麼了?”康熙慢慢扳起阿秀淚光閃閃的臉,“身子不受用么?”
“不是……”阿秀輕輕掙開了,說道,“主子西征,肯帶我去么?”
原來為這個!康熙鬆開了阿秀,長長吁了一口氣,嘆道:“若是去,怎麼會不帶你?只是如今去不成啊!”看着阿秀詫異的目光,康熙徐徐說道,“這件事你也不用傷心,朕心裏自有主張。你也知道葛爾丹十分強悍,不能倉猝行事。老佛爺昨兒看了蘇麻喇姑,晚膳也沒好生用,太醫說是停了食不得克化,朕得去瞧瞧。蘇麻喇姑這次犯病來勢不輕,你們相好一場,也該去探望探望。唉,回北京這幾日過得真不順當,宮裏宮外七事八事,朕心裏也煩哪……”說罷,又叮囑了許多話方起身去了。
蘇麻喇姑生病的事阿秀昨天已聽說了,因她懷有身孕,太皇太后命人傳話過來,說病得不相干,怕病人房裏不幹凈,衝撞了胎氣,因命懷孕的阿秀和定妃萬琉哈氏都不必過去。如今聽康熙口氣,竟是病得不輕。阿秀送走康熙,即刻命人備轎去看望蘇麻喇姑。剛過儲秀宮垂花門,見高士奇迎面走來,便住轎問道:“你是給大師瞧病去了?到底病得怎樣?”
“是貴主兒啊!”高士奇打了個千兒請了安,皺眉沉吟道,“我原是奉旨進來給老佛爺看脈的,倒不想蘇大師一病至此,看來……”話到此處打住,他本想說看來有人將伍次友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想並無憑據,便咽住了,只說:“我當初說過大師乃是燈干油盡之症,看來時候到了!這不是人力能為的,也只好是這樣兒了。”阿秀點點頭,又問:“瞧過老佛爺了?”“還沒呢,”高士奇答道,“我奉旨去齋戒宮,那裏人說老佛爺回了慈寧宮,就又趕回來。”
阿秀看看左右無人,囁嚅了一下方道:“這次隨駕南巡,走的水路還是旱路,河工聽說修得不錯?”高士奇一聽便知這是問陳潢,他不敢沿着這個話題多說,因笑道:“河工修得很好,都是靳輔用人得當,一個保本上來,不少人要陞官呢!——貴主兒是去看蘇大師么?惠主兒和宜主兒、良主兒,都在那兒呢!”因見阿秀無話,垂手一禮自去了。
阿秀進了鍾粹宮小佛堂,恰逢惠妃納蘭氏和宜妃郭絡羅氏、良妃衛氏從裏頭辭出來,四個人便都窩着花盆底見禮。良妃衛氏是罪奴出身,身份微賤,見人極少說話,向阿秀行了禮便默默退至一邊,郭絡羅氏卻是正黃旗旗主格格,身份高貴,入宮六年連生三子,不大搭理人,只乾笑一聲,揚着臉風擺楊柳般去了。只惠妃和哥哥明珠一樣玲瓏剔透,含笑過來妹妹長妹妹短拉着手說了好一陣淡話,才和良妃一路去了。阿秀知道宜妃和納蘭氏過從密切,雖一冷一熱,骨子裏都瞧不起她這沒娘家的格格。但這兩個人,一個是滿洲鐵帽子王的嬌女,一個是顯赫的輔政大臣的堂妹,明知是招惹不起,心裏雖寒,面上卻不敢帶出來,在日頭下怔了好一會兒才自挑簾進了佛堂。
蘇麻喇姑半躺在榻上,蓬鬆的蒼髮只鬆鬆挽了一下,從玄色大迎枕上直垂下來,大熱的天,蓋着夾被,仍彷彿不勝其寒似的瑟瑟發抖。但精神看上去還好,蒼白的面孔雖然毫無血色,臉上仍帶着微笑,見阿秀進來,忽閃着明亮的眼睛,氣息微弱地說道:“坐吧,挨着我近點,好說話。”阿秀聽着這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禁打了個寒顫,挨着蘇麻喇姑坐了,溫聲說道:“大師到底怎麼樣?好歹也體恤着點自己……”說著便覺眼眶兒發潮。
“好妹妹,”蘇麻喇姑伸出手來,撫着阿秀的背,眼睛望着佛堂頂的藻井說道,“大限到了,怕是挨不了幾日,多謝你惦記着還來看我……”
阿秀拭淚替她掖掖被角,說道:“別這樣說,這只是一時之災,高士奇說不相干。災星過後,你還去我那講佛經,我愛聽着呢!”蘇麻喇姑嘆息一聲,說道:“我一生造孽太多,薄命是自找的。這十幾年反躬自省,才知道我本就不該來這人間,更不合做了滿人進宮。如今歸真返璞,這個話竟只能對你和四格格講講!”
“嗯,我聽着哩……”阿秀哽咽着道,“你得把心放寬些,這病不就是咳嗽么?真的是不要緊的。”
蘇麻喇姑搖搖頭,緩緩說道:“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你初入宮,我曾勸主子放你出去,如今你既然有了……這話只當罷論。只是你得留心,這裏頭十幾個嬪妃,好心的少。有的明面兒上好,心裏使勁,有的不哼不哈,獨自打主意,都在替自己兒子作打算——你明白么?入宮已是進了牢坑,你若生了兒子,跟着鬧起家務,像你這樣勢單力薄的,只能當餡兒叫人吃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好歹記着,安分躲在一邊是上策……”說著,突然“吭吭”地咳嗽起來,將一口帶着血的痰吐在了漱盂里,阿秀忙替她收拾着,抽泣道:“大師……別說了,我已經明白了。平日你雖不說,我知道你心裏待我好,我也是苦命人,我知道你的心!”“我六歲就進了宮,知道這裏是怎麼回事,下一輩子不再來了。”蘇麻喇姑說著,閉目養了半日神,忽然睜開眼說道:“有一次我到翊坤宮,聽你彈箜篌,真好聽,就像回了老家。我家不知在滿洲什麼地方,反正離着草原不遠,你彈得真好……可惜我這裏沒有箜篌……”
阿秀聽她這樣說,心都要碎了,因見櫥上放着古琴,便起身取下來,拂了浮塵,見那君弦中間斷了,拳曲着,心裏一動,想起自己扯斷了弦的箜篌。一邊按弦,一邊含淚笑道:“大師既喜歡聽,我就給你奏一曲。”她調了調宮商,輕輕一抹,右手高挑,清泠的琴聲叮叮咚咚破空而出,卻不是什麼《平沙落雁》、《夜深沉》,卻是數年前在叢冢彈過的《奈何橋》。只口中不敢吟誦詞句,心領意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