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問姦邪眾大臣失色 講忠恕康熙帝指婚
高士奇也看見了船上的人是陳潢,站在人群中眼巴巴地遙望。那小划子在激流漩渦中幾起幾伏,滴溜溜地轉圈兒,陳潢俯仰之間,雙腳恰似釘在船上一般,不一時便用篙將若芷搭在船頭撐近岸來。高士奇不禁舒了一口氣,轉身對康熙道:“龍爺,我曉得陳河伯是誰了。他叫——”因見康熙獃獃的,一臉茫然之色,便沒再往下說。
“告訴武丹,”康熙沒理會高士奇的話,自離了人群,慢吞吞對高士奇道:“河泊所那幾個人交地方官嚴加處置——救起來的若芷若還活着,帶到朕船上,有話問她。”說著竟揚長而去。武丹命小侍衛們依旨辦理,和高士奇急忙忙地跟了過來。
康熙悶悶不樂一路回來,老遠便見靳輔跪在船舷旁,只略一點頭便掀簾進艙。高士奇忙上前與靳輔拱手廝見,低聲道:“靳公別來無恙?你好快腿子,接到我的札子了么?”靳輔忙起身還禮,小聲道:“這裏就是河工,我自然來得,你的札子我沒見,是接到安徽巡撫的咨文知道聖駕來的……怎麼瞧着主子不喜歡?”
高士奇點點頭,側耳細聽,微聞艙中洗漱之聲,因輕咳了一下,款款說道:“奴才高士奇謹向主子繳旨!”半晌,才聽康熙說道:“進來吧,靳輔也進來。”靳輔和高士奇略哈着腰進到艙里來。
“靳輔,”康熙的臉色已不那麼陰沉,只看上去有些倦怠,待靳輔行了禮,半仰在椅上說道:“你來得正好。朕今日看了黃河,正值菜花汛,於開中河有沒有妨礙?你的奏議究竟實效如何?朕心裏總有點不踏實啊!”
“回皇上的話。”靳輔叩頭答道,“幾位御史的參本奴才已經拜讀,實在不敢苟同。主子這一來什麼都明白了。由此地向南,經宿遷、桃園,到清江口,一百八十里半,都是以黃代運。河道險深曲折,激浪涌流,實是漕運危途。引黃河之水入中河,不但漕運船可免數日風濤之險,且分流之後,黃河水位下降,駱馬湖也免了倒灌之虞……”這是治河、治漕耗資最大的工程,甚遭朝臣非議,所以靳輔說得很細,手比指畫,侃侃而言,備細說了幾年治黃工程的效用、耗費錢糧的情形,末了又道:“有人說臣好大喜功,無端生事。主上已親眼見到,這段河若不治理,下游漕運殊堪憂慮。皇上龍舟尚且擁塞受阻,何況區區漕運小舟?求主子洞鑒!”
康熙一邊聽,一邊印證着一路視察的印象,至此已顏色霽和,點頭笑道:“着實累你了。言官言官,你總得叫人家發言嘛,朕又沒有降罪!這一路看來,朕心甚慰甚喜。卻也不免疑惑,你靳輔一人有此才具?朕看你幕中必有博古通今之人輔佐,是么?”高士奇在旁笑道:“這回你不可再瞞了,主子今兒在河邊已見着你的河伯陳天一了。”“陳天一!”康熙恍然大悟,原來竟是自己在鐵牛鎮見到的那個!當下笑吟吟點了點頭。
“陳天一名陳潢,天一是他的字。”靳輔忙道,“其實主子早在彈奏奴才的摺子裏見過的,奴才是‘虎’,他是‘為虎作倀’——因怕牽累於他,奴才一直不敢明奏為他請功……奴才焉敢欺主?諸如減水壩、開中河、修遙堤等項創舉工程,都是他的謀划……”
康熙哈哈大笑:“這是個治河奇才嘛!不枉了叫作‘河伯’——在甘陝上游植樹保土,想必也是他的建議了?這件事未見功效,謗議可是不少啊!”正說著,明珠和索額圖兩個人一前一後魚貫而入,明珠笑道:“主子疼我們,今兒着實睡了個好覺,頭也不暈了,只是偏勞了士奇——外頭驛丞帶着四個士紳,還有個女孩子,武丹讓我請旨,要不要見他們?”康熙這才想起自己前頭有旨,便笑道:“叫驛丞回去,朕今晚未必就住他那兒,說不定連這船也不坐,走陸路沿河南下也很有趣兒呢——其餘的叫進來吧。”說罷便命靳輔起身侍候。
這驛丞奉旨選來的四個鄉紳都在七十歲上下,一個個步態龍鍾、老眼昏花,都穿一色兒簇新的黑緞團花褂子,小心翼翼地進來。高士奇差點沒笑出來,從哪裏搜尋出這麼幾個活寶來了?但康熙卻似不理會,吩咐免禮,親切地問寒問暖。又垂詢了當地風土民情、莊稼收成,竟都賜了座,賞茶食,隨便聊天,洪若芷也換了新衣,靦腆地站在一邊。旅途勞頓多日,接見這幾個鄉巴佬,康熙顯得十分高興。幾個士紳沒話找話着三不着兩說得正熱鬧,康熙突然問道:
“你們曉得不曉得,朕身邊有幾個大臣?”
“回皇上的話,”一個紳士欠身說道,“小人曉得。皇上爺跟前索大人、明大人、熊大人、高大人,還有湯斌、李光地大人,個個都是極有才學的人物兒!”
康熙回頭來,指着索、明等人笑問老者:“他們如今都在這裏。你倒說說,裏頭有沒有奸臣呢?”
這一問問得眾人都嚇了一跳,臉上頓時變了顏色。連靳輔也心頭突突直跳。眼見那糟老頭子戴上老花鏡,一個個審視着三個宰相,似乎在觀賞廟裏的泥塑神胎,眾人無不提心弔膽,真怕他一口說出誰是奸臣。雖說是取笑,對景兒時就是民間口碑,如何經受得起?
老紳士扶着眼鏡極認真地把眾人都看了一遍,搖搖頭,說道:“承皇上下問。小的看皇上身邊這幾位,沒有一個是奸臣!”眾人聽了,方各自舒了一口氣,卻聽康熙又問:“何以見得呢?”
“小老兒痴長七十四歲了。”老頭子鄭重地答道,“打從前明神宗爺時,就跟着祖公公看戲,那奸臣一個個都是粉白大臉,蜂目蠍鼻,或者獐頭鼠目,不成個模樣。這幾位都是天庭飽滿地頦方圓的福相,紅光滿面的,哪裏會是奸臣?”
一語未終,艙中眾人已是哄堂大笑。一個個躬腰曲背撫椅捶胸,連若芷也“噗嗤”一聲紅着臉別轉了偷笑。高士奇這才明白:幾個老兒面上邋遢,心裏並不糊塗。康熙笑得捧着肚子,說道:“說得好,笑死朕了——高士奇寫信告訴熊賜履,說朕笑得不得了,好開心……”
良久,康熙方轉臉問若芷:“你是洪承疇的孫女?”若芷忙低頭答道:“是……”康熙目光閃爍了一下,嘆息一聲又問:“你家不是在金陵么?怎麼會到這裏來了?”
“回萬歲的話。”若芷眼圈一紅,忙忍住了,含淚說道:“家原在南京莫愁湖邊,只是十年前就敗落了。因……因官家徵用宅地,都星散了。我爹病死後,我隨娘討飯離開金陵。不想這兒的人也認出我們是洪家的人。這裏頭的苦楚也一言難盡……”說著竟自嗚咽起來。
其實若芷已將實情講明了:洪承疇在漢人裏頭沒人緣,樹倒猢猻散,無人不來作踐,宅地也被強征了修行宮。追起根來,朝廷原也沒拿他當人。康熙沉思了一下說道:“牆倒眾人推,世態炎涼也是人之常情。朕修《貳臣傳》是為警戒後世,並不要難為前明做過官的臣子。洪亨九不同吳三桂,並沒有報效李自成,於本朝有功無過,這樣待一個宦族,有點過分了吧?”說著目光一閃,盯了幾個鄉紳一眼,又道,“大清江山得自李自成手,洪某引天兵入關替明復仇,也算不上是前明叛臣——你們說是不是?”
“皇上說的極是!”一個鄉紳忙躬身答道,“小老兒們不明此理,一向有失照應,求皇上治罪。”
“知道就好,朕的意思待人處事要講究忠恕之道。這個若芷忍辱侍母,朕看是個孝女。”康熙一邊說一邊想,轉臉問明珠道,“洪氏族中還有誰在做官?”明珠忙道:“承疇四公子洪士欽原任太常寺少卿。康熙七年,江南巡撫葉平秋劾他丁憂居喪不哀,奪官閑散在家。”“什麼居喪不哀!”康熙冷笑道,“欺侮人嘛。你發文吏部,洪士欽着即復職。”高士奇在旁笑道:“若芷,你是很有烈性的。也得想破一點——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什麼時候不是這樣子!何必動不動就尋短見?”
康熙沉吟片刻,又問:“若芷,你許了人家不曾?”
“沒有……”若芷騰地紅了臉。
康熙轉臉問明珠:“記得你有兩個孩子,多大歲數了?”明珠一聽便知其意,正要回答,高士奇將手一拍,笑道:“妙!奴才正要做個媒呢,主子卻先說了,納蘭性德和她還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康熙蹺起腿來,點頭笑道:“就是這樣。性德這孩子朕瞧着很好,又有才學,叫他補進侍衛里來吧!”
兒子進位為“侍衛”,又是天子指婚,哪裏巴望得這樣好事?明珠喜得合不攏嘴,說道:“奴才大兒子揆敘前年蒙恩進為侍衛,奴才自己也是侍衛,如今一家兒都是主子的侍衛了——又蒙賜婚,奴才是雙喜臨門了!”因解下腰間鑲金玉墜兒遞給若芷道,“這個權作聘禮,孩子你收着。明日我就派人送你母女進京安置。”
當下又說了移時,康熙方叫眾人散了,聽說各商船已經迴避,命武丹派人帶船隊從水路至宿遷等候,自要陸路而行。因思晚間還要幸韓劉氏家,吩咐靳輔自去辦事。這才躺下休息——他也真有些乏了。
靳輔沿着搭板下船,索額圖跟着出了艙,因見天色尚未到申時,緊走幾步趕了上來,拍了拍靳輔肩頭問道:“韓劉氏兒子的家在哪裏,你知道嗎?”靳輔素知此人對自己沒有好感,卻也招惹不起,忙笑道:“原先也不知道,去年和陳潢來這裏勘查地勢,遇見了韓春和。他在駱馬鎮西挨湖邊開着個茂生貨棧,專一做瓷器、茶葉兌換買賣,和虎臣他們海關也常走動,聽說已在內務府注了皇商……”索額圖笑道:“我又不是盤查你,說這麼細做什麼?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回船上換件便衣,咱們一塊兒到他家走走——皇上晚間要去他家做客呢!”靳輔聽了一怔,又想他必定是先去韓家打前站,笑着點點頭,自在岸邊柳陰下等候。一時索額圖返回來,就便兒乘着靳輔的雙人官轎迤邐前來。
韓春和的茂生貨棧西臨駱馬湖,東接黃河沿,坐南面北處在駱馬鎮的東南角,三面臨水,出門就是碼頭,十分便利。沿街一座垂花磚門,一帶粉牆向西又有個大車門,裏邊是存貨倉庫。遠遠望去,院裏兀立一座石樓,大概是作避盜用的。靳輔遠遠望去,笑着對索額圖指點道:“那就是了。這韓春和的精明比他娘也不差什麼,生意做得旺炭兒似的,還修了座避盜樓!”索額圖似乎有心事,點了點頭,笑道:“往日八個人抬你一個,今兒皇上在這兒,四個人抬咱們兩個。既到了,就早點下來,省得叫這些狗才心裏叫撞天屈罵人。”說著腳一頓,那轎立時停了。
韓劉氏在後頭正長篇大論地和陳潢說話,兒子韓春和、媳婦韓周氏在一旁湊趣兒取樂。聽得靳輔和索額圖二人已經進了府門,忙起身迎接,口中呵呵笑道:“好我的神天佛祖!靳大人是常客,不必說的了,哪陣風把索三爺也吹到我們家了?嘖嘖!快,快請呀!”說著便一一介紹。
“給索相請安!”陳潢彷彿有點勉強地行下禮去。聽說韓劉氏回來,他匆匆趕來,就為打聽阿秀情形。及韓劉氏說了奉天隆化鎮的事,眉飛色舞地講了阿秀如今如何得寵、怎樣尊貴,不知怎的,一種淡淡的哀愁和悵惘漸漸襲上來,愈來愈沉重地壓在陳潢的心頭。數年櫛風沐雨在河工上走動,拚命地干,往日的情愫、遭遇幾乎都拋到了腦後,但一經提起,死灰復燃般又在灼燒他的心,燒得他神思恍惚,意馬心猿,獃獃坐了低頭不語。
索額圖見他神態傲慢,心中自然不快,但這幾年曆練過來,他早已學會了韜晦之術,略一頓,笑吟吟說道:“與陳先生一向未曾謀面,可是心交已久了!今兒萬歲還誇你是博古通今的治河奇才哩,升發只是眼前的事了!你既來了,很好,呆會兒萬歲駕到,就便兒引見就是——老靳,你說呢?”靳輔忙笑道:“當然要依着中堂了——天一,還不快謝過索相!”
“天爺,主子真的要來?”韓劉氏一拍巴掌,“我還以為主子說著玩兒呢!”這個足智多謀的老太婆頓時有點慌神了。忙立起來說道:“和兒,你和媳婦甭在這兒站規矩了,着人叫一班戲來,把這裏最好的廚子請來侍候!只這關防的事可怎麼辦好呢?”
韓春和忙起身連連答應着,又道:“不妨事的,如今太平天下,怕什麼?兒子這院子都是仿着您在黃粱夢的宅子造的。哪裏那麼晦氣,剛好就有盜賊呢?”說著便和周氏一同出去,滿宅中百十號人立時開鍋般忙碌起來。這裏索額圖等三個人只坐着吃點心閑聊。直到天將斷黑,靳輔才辭出去回船上為康熙引路。其餘的人忙到大門耳房中專候。
一時,便聽外頭馬蹄得得,康熙說笑聲愈來愈近:“靳輔,朕還以為有多遠呢,這麼一點路,安步當車多好,又弄這幾匹馬來!”眾人忙都出來跪接。康熙一擺手便跨進了院子,笑道:“聽說陳河伯也在此,好得很嘛!叫過來,朕好好瞧瞧!”陳潢聽康熙這樣說,腦子“轟”的一聲,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動起來,臉立時漲得通紅,等康熙坐定了,忙上前撲通一聲跪倒:
“布衣書生陳潢叩見天顏,願吾皇萬萬歲!”
“好好!”康熙上下打量着陳潢,滿面都是笑容,“我們不是初會了,可還記得朕么?”
陳潢一下子愣了,想了半日,叩頭說道:“萬歲恕罪,陳潢實在想不起何時曾睹過聖顏……”跟在康熙身後的高士奇接過韓劉氏奉過的茶杯,一邊捧到康熙面前,一邊笑道:“天一,你見過皇上,怎麼也不寫信告訴我一聲兒?”見陳潢愣着不言語,康熙哈哈一笑,說道:“那年朕巡視開封,在鐵牛鎮黃河沿見過面,還在一個棚子下頭吃飯。門口那個武丹,還罵你是‘戴個草帽沒有頂兒’——記得么?朕好好一桌酒菜你都吃了嘛!”一邊說著一邊就呷了一口茶。
“哦……”陳潢一下子想起來了,連連叩頭道,“臣有眼不識天顏,言語多有冒犯……皇上這一說,真使臣無地自容……”
“起來坐着說話吧。”康熙說道。因見高士奇認識陳潢,又道:“高江村,原來你和陳潢、韓劉氏他們早就認識?”高士奇因將自己進京時與陳潢、韓劉氏那段奇遇講了一遍,卻隱了陳潢與阿秀那一段情節,引得眾人無不大笑。韓劉氏因湊到明珠跟前小聲道:“主子只帶了你們幾個?這地方情形不熟,還該多來幾個人才是……”明珠道:“主子不想前呼後擁地招惹眼目。他的脾性你還不知道?再說這又不是前幾年,哪裏會出事呢?”韓劉氏到底不放心,忙又出來命人出去,在宅子周圍望風。
閑話一會兒,康熙見韓劉氏忙着要擺酒唱戲,便止住了道:“來你家是圖個清閑,看看小戶人家的日子,你要折騰,朕就去了。”又叫過韓春和,細問買賣輸贏、本地莊稼收成,末了又捻須說道:“朕親政之初,心中三件大事,一是要撤藩;二是河務;三是漕運。不想撤藩惹出那麼大的麻煩,花了那麼多的錢,把河務漕運的事也延誤了幾年。如今這三件事總算都有了個好的歸宿,所以朕心裏是很歡喜的。朕開了海禁,魏東亭在南京就辦這個差。韓春和,你做了皇商這也不壞,但不要想着只掙中國人的錢,瓷器、茶葉、大黃、當歸這些東西,多收些,向海關上點稅,運出外國一船,能換回半船銀子,這麼好的事,為什麼不幹?不要輕看了經商,士農工商,商在四民之列嘛,春秋時巨商范蠡還做過宰相呢!四川巴寡婦聚財有術,祖龍和她平禮相見,鄭國弦高也是商人,不一樣有功社稷?”
康熙娓娓而言,說家常似的十分親切。韓春和聽得心下暗自佩服,連連答應着。韓劉氏原想為兒子求個出身,也自咽了回去。一干人說笑得正熱鬧,前頭管家馬貴失急慌忙地闖進來,大聲稟道:“老太太,劉……劉鐵成他……他們衝進鎮裏借……借糧來了!南街幾個店鋪都起了火,馬隊朝……朝咱們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