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神像破碎
第八十三章
“我馬上要走了。”
“這些藥物請按天服用,吃完為止，切記不要做體力活。”
“我需要去救治一些可憐的孤兒。”
壽海用兩天的時間和村民們告別,背上竹簍里的工具,在村民們的感激和戀戀不捨下，他跟着百鬼丸和太宰治前往荒山之上的寺廟。
至始至終,他沒有找到拆穿多羅羅的性別,又不傷害到百鬼丸的方法。太宰治不是一直黏在百鬼丸身邊,就是百鬼丸抓着太宰治的手不放,兩人形影不離,在村落里一度成為已婚婦女和待嫁女孩們羨慕的對象。
在這個時代能有幾分真摯的愛情？誰都想當百鬼丸懷裏的多羅羅。
太宰羅羅表示：你們在做夢。
他對百鬼丸的付出,完全是拿命去換取的,因為自己曾經說百鬼丸只是一具他的人偶,後來總是遭到森先生的取笑，說沒有人會為人偶做到這一步。
百鬼丸不是一具人偶。
對方會流血，血液滾燙,會流淚,無聲地哭泣深入靈魂。對方還會背着他，翻越崇山峻岭，斬殺所有會傷害到他們的邪物。更甚至,百鬼丸不容易徹底屬於某一個人,他身上的特質會吸引到其他絕望的人。
太宰治在他的背部，把臉靠在馬尾辮上，眼角的餘光去看壽海。
壽海的心裏亂如麻。
【百鬼丸喜歡這個人……】
【如果是百鬼丸，也許真的不會在意性別,可是這個孩子的父母怎麼辦？百鬼丸說多羅羅為了他離家出走，孤身來尋找他，對方一看就不像是平民家庭培養得出來的孩子，談吐和舉止沒準是貴族階層的後代。】
【不不不，最重要的還是性別！百鬼丸分明是把他當女孩子對待，混淆了性別，這樣下去吃虧的是百鬼丸，不是多羅羅啊！】
【萬一知道多羅羅是男孩子，百鬼丸承受不住打擊……】
【唉，如何是好。】
【百鬼丸本來就有一些偏執……】
在壽海的心中，百鬼丸不是在外面斬妖除魔的強者，而是最初奄奄一息地躺在襁褓里，被自己救上來后可憐地嗦着他的手指的孩子。
老父親時時刻刻在擔心自己孩子的未來。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壽海竟然覺得不看正臉，只看背影，兩人相處得很和諧，如果多羅羅是一位十五歲的女孩子就無可挑剔了。
可惜，他並不具備讓男孩子變成女孩子的技術條件。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壽海思考解決之道的期間，太宰治的後頸汗毛豎起，乖巧值上升。太宰治腹誹，差點忘記百鬼丸的養父是醫生，醫生的思維不能以常人定論。
三人到了目的地，百鬼丸一口氣跑上了數百步的台階，放下多羅羅。
太宰治笑道：“辛苦啦。”
百鬼丸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多羅羅的身體很廋，每次在背部抱緊自己，他就心裏溢滿了溫柔，感覺自己的身上不再是虛無一物，有了活着的真實感。不過，他希望多羅羅把身上的娃娃掛墜放好，總是容易壓到背部。
【下次再找機會和多羅羅說吧。】
“百鬼丸，到了嗎？”
慢他們一會兒，體力也很好的壽海放下竹筐，竹筐發出沉重的聲音，他用有些疲憊的視線看向破舊的寺廟，裏面的孤兒們聞訊而來，活潑好動，在美緒的照顧下沒有為身體的殘缺而自卑難過，他們都在好奇地等着傳說中的神醫到來。
一身紅衣的美緒精神狀態好了不少，沒有去夜間工作，臉上溫柔。
“百鬼丸，多羅羅，你們回來了。”
這一天。
神佛不眷顧的寺廟裏有了一位懸壺濟世的義肢醫生。
比起干看着的百鬼丸和太宰治，壽海用自己的能力帶給了這些孤兒們“幸福”的可能性。他精心製作的義肢取代了那些簡陋的樹枝，支撐住了孤兒們瘦弱的身體，雖然無法與百鬼丸那樣獲得不可思議的行動力，但是基本的生活能力一應俱全，不再需要擔心缺手、缺腳帶來的安全隱患。
“這些用上一段時間后，等你們長高了就要替換掉。”壽海摸着一個女童粗糙的頭髮，臉色溫和，女童哭泣了出來，看着自己能夠動的肢體，找回了身體完整時候的感覺，大聲地說道：“謝謝醫生！”
美緒的眼眶早就紅了，坐在旁邊幫忙端茶倒水，遞着對方需要的工具。
“醫生……請問診金……我一定會全部付的。”
“不需要，你也個孩子。”
壽海拒絕了她，也用那隻蒼老的手去摸少女的頭頂。他發現了這個善良的少女生活得有多麼不容易，對方有着勝過太多麻木的成年人的慈悲心。
美緒捂住了臉，淚水終於流了出來，“太感謝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謝謝您。”
“壽海醫生，您和多羅羅姐姐、百鬼丸哥哥都是我們的恩人！”
“醫生，我可以動了！啊，我跳起來了！”
“醫生……我可以學醫嗎？”
“我的右手能動了，啊啊啊——我要去找一把劍，學武士揮劍！”
“我這輩子最崇拜的人除了美緒姐姐，就是醫生了！”
“還有多羅羅姐姐呢！”
“壽海醫生……！”
孤兒們圍在了盤膝而坐的壽海身邊，用喜悅淹沒了義肢醫生，不染塵埃的稚子之心，全心全意的感謝，這就是對壽海而言——最珍貴的禮物。
壽海忘記了自己的疲憊，去聽他們清脆的聲音，臉上的笑容濃郁。他多次聽到這些孤兒們提到了多羅羅，形容對方是一尊活菩薩，不求回報，這說明多羅羅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善良之人，不是一個有意欺騙他兒子的壞人。
孤兒們都沒有忘記是多羅羅對美緒姐姐承諾了會請神醫過來，“她”給他們錢財，給他們請醫生，這樣的恩情怎麼銘記都不為過。
他們都認為自己碰上了難得一見的好心人。
而好心人——
露出瞭然的神色，沒有排斥這些肉麻的古人之言。
太宰治與百鬼丸坐在門口的走廊上，吹着山風，在炎炎夏日中享受一絲涼爽。百鬼丸的心眼注視着太宰治，驚喜地察覺到一縷灰絲淡去。
太宰治檢查手機的電量，勉強撐得住，不能再用手機去看古代資料了。
他關上手機，翻個身，躺在了對方的腿上度假。
【救人的感覺……不好，也不壞。】
“百鬼丸，擋住太陽。”
黑髮少年的手覆蓋到太宰治的眼部，指縫中殘留的微光不刺眼，在眼皮處留下橙紅的影子。比起完全沐浴在陽光下，太宰治還是更適應在半黑不白的環境，不用去偽裝討人喜歡的表象，盡情的展現出冷漠的本性。
“最近……好曬啊……”
“從六月份開始，古代就沒有下過雨了嗎……”
【沒有下過雨？】
百鬼丸聽着多羅羅的喃語，手指不易覺察地一顫，聯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這是乾旱的徵兆。
準確來說，他在討伐了第三個魔神妖刀似蛭，恢復耳朵之後，自己活動的範圍內就好像就沒有下過雨了。他在壽海所停留的村落里，還聽見那些村民們說籠罩在天空上的一片烏雲消失不見，再這麼下去，農田的水源就不夠用了。
“在想什麼呢？”太宰治的上半張臉被遮住，輕描淡寫地說道，“大自然的天氣歸大自然管轄，我們頂多抱怨一句太熱了。”
接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百鬼丸破除迷信思想，堅決擁護自然科學。
【嗯，就是這樣的，多羅羅最聰明了！】
醍醐領地。
一身上位者打扮的醍醐景光走在庭院裏，皺起眉頭，聽完下屬的稟報，“只是正常的日照天氣，讓農民繼續耕作，不要缺了我們行軍打仗的物資。”他望向天上過於刺目的太陽，根本就不信自己的領地會出現乾旱。
這是他引以為傲的事情，也是爭霸天下的信心來源。
此時此刻，面色冷硬的醍醐景光不知道自己用獻祭親生兒子換來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在一點點消失。
魔神殿，燭光搖曳，陰暗晦澀。
仿造寺廟的殿堂里供奉着十二尊魔神的神像，它們千奇百怪，邪異冷酷，除了醍醐景光最親近的妻子和侍從，無人知道在這裏發生過一場獻祭。十五年前，醍醐景光在妻子縫夫人生產的當天，被魔神引誘，獻上了自己剛出生的孩子。
他用自己的嫡長子、本該在將來繼承醍醐領地的兒子換取爭霸天下的資本。
天下與兒子之間，醍醐景光選擇了前者，拋棄了後者。
十五年後。
三尊魔神的神像應聲破碎，交易被打破了。
——魔神們的天敵已至。
在當初供奉着菩薩神像的房間裏，虔心拜佛的縫夫人雙手合十，長發垂腰，背對着房門，端莊美麗的臉上有着一絲哀傷。
門外，一名錦衣的少年朗聲說道：“母親！我要出門狩獵了，晚上回來！”
縫夫人垂眸，回頭看去，紙門倒映着多寶丸意氣風發離去的身影。
菩薩啊。
這個國家是建立在一個小小的墓碑基石上。
這是她與……他們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