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李靳嶼跟江露芝只見過兩次。一次是經人介紹,兩人在咖啡館短促地見過一面,三言兩語就聽出彼此不太來電。江露芝信誓旦旦要在北京闖出一片天地,言語間都是對大城市的神往。然而江露芝想要的都是他從小到大就唾手可得,而他早已對那個城市厭倦。
兩人話不投機,匆匆結束約會後,江露芝顯然是看不上他,連帶着把他微信都刪了。李靳嶼本來不知道,那晚老太太拿他手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真那麼不小心,他攔都來不及、猝不及防地就給江露芝發了一個表情過去,結果對面突然出現添加好友提示。他才知道被刪了。
不過李靳嶼從沒刪人微信的習慣,也沒回刪。
誰料,一周后,江露芝竟又主動加回他的微信,緊跟着就火急火燎地從北京趕回來,直接劈頭蓋腦地問他願不願意與她結婚。
李靳嶼談戀愛都覺勉強,何談結婚呢?當下便拒絕。
江露芝納悶,這男人要錢沒錢,要地位沒地位,身上不知道哪來一股不容人侵犯的拿人勁。於是不服氣地問他:“為什麼?你在這破地方還能找到比我條件更好的?”
兩人當時在小河邊,頭頂是遼闊寂靜的星空,像一張萬籟俱寂的巨幕靜靜籠罩着兩人。身後是緩慢徜徉的河水,河底薄薄地鋪着一層光滑圓潤的鵝卵石,耳邊還全是嘰里呱啦聒噪的蛙叫聲。江露芝始終不敢相信,就這麼個連肯德基都開不進來的小破縣城,還有男人會拒絕她這朵別人想都不敢想的高嶺之花?
李靳嶼當時懶洋洋地靠着江露芝的車門,嘴裏還含着一顆大白兔奶糖若有似無地嚼着,表情也冷淡,真就拿自己當渣男了,他說:“談個戀愛還行,結婚就算了。我不會去北京,你又不甘心留在這,那咱們倆結婚後難道要異地么?你不怕我找別人,我怕我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畢竟我這人沒什麼道德底線。”
李靳嶼長相算不上多極品難見的帥哥,丟人群里也就多看幾眼的緣分。但氣質獨特,明明從沒談過女友,眼縫透着細膩和多情,說起話來都像個遊刃有餘的情場老手。她覺得這男人眼睛裏有鉤子。
江露芝這人做事勢在必得,有付出必須有回報,便說談戀愛也行,反正這趟我不能白來。你知道我一小時多少錢嗎?李靳嶼當時很想說是我叫你來的嗎?不過這次倒沒直接拒絕,而是姿態更放鬆地靠在車上,好奇地盯了她幾秒,不知在想什麼。
江露芝不知道他在拿什麼喬,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麼紆尊降貴的富家小開。江露芝說:“你也不想你奶奶老給你到處找女孩相親吧,老人家上了年紀難免心急,咱們先試試,不合適再說。”
最終,他答應下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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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江露芝比李靳嶼還大兩歲,長得算漂亮,但也不是第一個主動追他的姐姐。要換做以前,李靳嶼基本不會考慮姐弟戀。
托他母親的福,他對比他大的女人,有種天然恐懼。除了老太太。又恰恰因為老太太的緣故,他哄隔輩的奶奶們倒挺有一手的。
兩人確定關係后,江露芝一刻沒歇直接回了北京,除開中間偶爾幾個電話,一趟也沒回來過,這怎麼轉眼他就成小三兒了?
所以這事兒李靳嶼還真是不知道。如果不是老太太非要牽線搭橋,他也並不想找女朋友。從前沒找過,以後也不打算找了。儘管心理醫生很多年前就建議過他,可以試着談一場戀愛,改善周圍的人物關係,也是緩解病情的一種辦法。
有什麼用呢?
至少他現在過得就不錯,只要不看到他那個變態到極致的完美主義母親,他就比以前好過很多了,雖然在很多人眼裏他現在只是個一天打三份工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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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高懸,星星難掩,或明或暗的星點發著悠然平靜的光,圓圓的山頭籠着一層淡淡的薄霧,不遠處隱隱還能聽見一絲微弱的蟬鳴。
葉濛離開后,李靳嶼交完費斜倚在住院大樓的石柱上,仰頭百無聊賴地賞着夜景,隨手又拆了顆奶糖,一邊渾不在意地嚼着,一邊沒心沒肺地感慨當個垃圾挺好的。
這時,旁邊忽然傳來,“哥哥。”
李靳嶼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輕輕拽了下,他微微蹙眉用餘光掃了眼,是個瘦得跟小豆丁一樣的小女孩,還沒他大腿根高,咧着慘兮兮的空缺門牙,巴巴地問他還有沒有糖。
今天真是神了奇了,螃蟹、糖……他是聖誕老人嗎?有完沒完?
“牙都掉沒了,還想吃糖,你媽不打你?”他嘴角彎起,刻薄地說。
小女孩一愣,沒想這哥哥這麼帥,說話忒毒,張嘴要哭——
“猜吧,猜中了給你。”
李靳嶼側回身,拿後背靠着石柱,兩手作勢從褲兜里掏了下,握拳擺在小女孩面前讓她選。
小女孩是個鬼靈精,一眼看破,振振有詞說:“騙人,肯定兩個都沒有,我剛剛明明看你的糖是從衣兜里拿出來的。”
“我四個兜都有糖,等會給你看。”
“那……我猜這邊。”小女孩將信將疑地指了指他的左手。還真有,她高興地再次露出空缺的大門牙,李靳嶼嘖嘖兩聲,覺得這小孩真丑。
“要給你剝么?”李靳嶼懶洋洋問。
“好,”小女孩愣生生,不由得發自內心誇讚他,“哥哥,你是我見過最有錢的人,四個兜都有糖,我連個兜都沒有。”她還拍了拍自己兩邊空白的兜位。
“騙你的,”李靳嶼連哄帶騙,人靠着,剝完糖捏在手裏讓她自己過來咬,“最後一顆,吃完記得刷牙,不然你剩下幾顆牙明天給你拔掉。”
小女孩不懼威脅,心滿意足嚼上糖,開始裝模做樣搭訕:“你住哪個病房呀,我能找你玩嗎?我覺得你很酷,一身衣服都是黑漆漆的,就很像韓劇裏面酷酷的地獄使者。”
李靳嶼笑得不行,鬼個地獄使者。
“想找我拿糖吧?”李靳嶼意味深長地睨着她,把手抄回兜里,像跟一個普通朋友那樣對話,“看我心情吧,不定每天都在。”
“行吧,那我要回去了,再見,地獄使者!”小女孩穩重地道別,然後倆手往臉上猝不及防地扒拉出個鬼臉,轉身踉踉蹌蹌跑了。
李靳嶼扭頭看她消失在走廊,乾脆敞着腿坐在門口的三級台階下,長腿直接搭在最後一節,轉手又從兜里掏出那所謂已經沒有的奶糖,慢條斯理地剝開糖紙,半咬在嘴裏,透着一種要含不含的散漫,然後給江露芝撥了個電話過去。沒人接,他也懶得再打,直接毫不猶疑掛斷,言簡意賅地發了兩條微信過去,然後便把手機踹回兜里繼續痛癢無關地嚼他的奶糖賞他的夜景。
J:聽說姐姐結婚了?
J:是不是欠我一個解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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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濛最近隔三岔五往醫院跑,因為方雅恩老公出差還沒回,她臨危受命成了小保姆。小保姆跟隔壁床的小胖子已經混成了情同手足的兄弟,兩人現在偶爾還會開黑打一把遊戲,小胖子實在帶不動,但葉濛對這種乖乖仔沒有一點抵抗力,跟朋友打排位的時候都願意帶着他讓他躺贏。
這會兒,小胖子推老太太去散步,方雅恩便不懷好意地慫恿她:“哎,你有沒有興趣玩養成啊?這小胖子性格真不錯。”其實小胖子五官挺精緻的,模樣長得也清秀,瘦下來絕對是帥哥一枚。能有這麼個帥比表哥,想必基因是差不到哪去。
“方雅恩,你別變態,”葉濛一本正經地警告她,“別說小胖不長在我的審美上,就算他長成他哥那樣,就他哥是江露芝男朋友這點,他包括他身邊的人,我都pass掉了,不可能考慮。”
方雅恩是知道的,大概是因為江家跟葉家在鎮上地位差不多,都曾輝煌也都沒落。但江家蒸蒸日上的這幾年,葉家除了八卦滿天飛之外毫無起色。
鎮上人老愛拿葉濛跟江露芝做比較,說江家因為江露芝馬上要逆風翻盤,反觀葉家,烏雲罩頂,無人敢碰。
葉濛很少跟人錙銖必較,唯獨找男朋友這事兒絕對不能同江露芝沾邊,不然以江露芝那跋扈的性子,勢必踩着她吹一輩子。那她寧願去死。
“現在是前男友了。”方雅恩咬了口蘋果,突然出言提醒。
葉濛低着頭刷獵頭網,聞言一愣,手上快速滑過幾條招聘信息,心不在焉地說:“動作很快嘛,誰提的?”
方雅恩挑眉,嚼着蘋果下巴朝隔壁一點,幸好人不在,“還能誰?你沒發現他最近都避着你嘛?”
葉濛本來沒注意,經她這麼一提醒,倒是想起來了,反正她只要一來,李靳嶼待不了兩分鐘一準站起來走人。“你在怪我多管閑事咯?”葉濛鎖上手機放到一旁的柜子上,抬頭直視她。
昏暗的病房裏,兩人聲音低若蚊蠅,方雅恩倒聽出她話裏有話。
“你不覺得這事兒你辦得有點反常嘛?”方雅恩知道葉濛的性子,她對朋友能兩肋插刀,對陌生人是不會浪費這種時間的,“你是存心要他難堪。”
“我承認我沒安好心,我從小就這樣。”葉濛坦率地說,一臉‘我本來就狼心狗肺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的表情。
方雅恩很了解。所以那晚李靳嶼下樓續住院費時,方雅恩就有預感,葉濛要跟出去,果然沒幾秒她就緊隨而上。壓根就是故意的。葉濛這人沒別的優點,從小她就鐵石心腸,別看她身上一股子散漫勁,跟誰都沒臉沒皮的,就算狐狸當了幾年貓,本性也難改。就連當初方雅恩道上的朋友,都說這丫頭鐵定是個干大事的人。要不是她攔着,兩人當場就結拜了。
方雅恩狐疑:“就因為他是江露芝的男朋友?”
“因為我發現我辭職之後,公司的律師團隊也換人了,新律師團隊是江露芝的誠然事務所。”葉濛說。
“你懷疑她在背後搞你?”
葉濛神情淡定地撈過一旁的手機,隨手翻出幾張照片將手機丟在床上讓她自己看,——是江露芝和新合伙人的照片,皮笑肉不笑道:“自信點,把懷疑去掉。”
“江露芝這狗東西也真是……”方雅恩爆了句粗。
葉濛又說:“那你猜,勾愷又為什麼同意江露芝把我擠走?”
“為什麼?”方雅恩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她哪知道。
“勾愷當年有個富二代朋友得了抑鬱症自殺未遂,大三就退學了。從那之後,勾愷身邊幾乎就沒有過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剛好從報社辭職,正是心灰意冷的時候。勾愷朝我拋來了橄欖枝,我那時候什麼也不會,其實是我知道我自己很菜,我也懶得學,一點也不想努力,得過且過。照這種情況,基本上不出三天我就應該被辭退了,但是勾愷沒有,他反而跟我說,你一定要保持這種消極怠工的狀態,千萬別努力,因為他身邊有個太努力、對優秀、教養幾乎追求到極致的朋友,導致勾愷從小就活在‘被朋友比較’的焦慮里。看到我,他覺得很治癒。他說,如果他那個朋友早點認識我,或許就不會因為抑鬱症自殺,也不會退學。或許會是一個很優秀的記者、新聞人、翻譯官、或者外交官,等等。”
方雅恩挺不可置信,“這時損你還是誇你?”
葉濛繼續娓娓道來:“但後來我也變了,我想要在北京立足,開始瘋狂加班,包里也會放一雙高跟鞋隨時準備見客戶,一天二十四小時恨不得掰成四十八小時用。勾愷覺得我跟那些北漂族沒什麼區別。他說你已經被同化了,那還不如找個名牌大學畢業的,為什麼找我這個野雞大學的。他又不缺人才。”
“有錢人的腦子是不是都有點……”方雅恩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居然還有老闆嫌棄員工太努力。
“天知道我有多想每天躺着就有錢拿,什麼都不用干。”
“對啊,那讓他發你工資,你天天消極怠工不就好了。”
“妙就妙在,”葉濛鄭重其事地搖頭,“當你拿到跟自己的努力不對等的收入時,人是會陷入焦慮的,不出一年,馬上就抑鬱加焦慮,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可如果你讓他給你發對等的工資,你那消極怠工狀態一個月能拿多少錢,還不如直接捲鋪蓋回家為什麼要在那裏浪費時間?勾愷說白了就是想看看我心態到底能有多好。他想看我炸毛,然後想讓繼續回去什麼都不幹,當他的舔狗。但沒辦法,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心態太好。”
方雅恩再次感嘆有錢人簡直閑的,嘆息道:“但這事跟李靳嶼沒關係,你不應該拿他撒氣。搞得人家現在都不願意看見你。”
“我知道,”她往後一靠,也跟着嘆了口,“本來想旁敲側擊地問一下,但他那副自戀的樣子實在太欠扁了,我就沒忍住直接戳爆這個小氣球了。我這兩天也是想找機會跟他道個歉,但沒想到,他躲着我。”
“你為什麼總覺得他自戀,我覺得他就是有點冷而已,哪裏自戀了。”
“在我這裏,冷就是自戀,小胖這種才是小天使。”
“你是從小到大被人捧慣了,遇上個不搭理你的就說人家自戀,”方雅恩往後一倒,懶得再搭理她,“你還是跟你的小胖過去吧。”
時至傍晚,病房昏昧,方雅恩迷迷糊糊間快睡着,突然聽見葉濛問了句:“小胖說他在哪家酒吧唱歌來着?”
“聚寶石,”方雅恩從被子裏探出個腦袋,“你要去砸場啊?”
“我去捧個場,雖然他說了他是一個垃圾,又雖然,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還是得為我的莽撞道個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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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寶石開在離鎮上最遠的一座半山腰上,環境靜謐,蔥翠環繞,中央一座石砌的小屋,四方八角都透着一些絢爛的光,四周一片燈紅酒綠,淺淺地鋪蓋在樹縫裏,格外清凈,不像酒吧,倒像是個清吧。
小鎮的酒吧營業時間,一般在六點至凌晨三點。
九點之前幾乎沒有客人,所以當葉濛六點就出現在聚寶石的時候,周遭的工作人員都覺得稀了奇了,這小破酒吧居然也還有人這麼早來排隊了。
葉濛打電話詢問的時候,工作人員說,需要排隊拿號才能進入。
好的,葉濛開着車一路飛馳,現在孤零零地拿着1號站在門口。
旁邊還有條土狗身上掛着2號,吐着舌頭笑眯眯地看着她。
“需要喝什麼?”
服務員拿着菜單過來,熱情地招呼她。
葉濛直白地說:“我找李靳嶼。”
“小嶼哥還沒來,您喝點什麼?”服務員笑眯眯地解釋,“他一般這個時候還在家裏睡覺。”
葉濛隨手點了一杯長島冰茶,合上菜單:“他幾點來?”
“他八點半場,估計七點會來綵排。”
“咦!小嶼哥,你來啦!”服務員疑惑的兩眼冒泡。
葉濛轉頭就瞧見一個高大的人影門口走進來,背上挎着個黑黑大大的結他包,門口那隻掛着二號牌的土狗正扒着他的腿。
李靳嶼蹲下去讓它舔手,那張臉哪有冷冰冰的樣子。光明坦蕩的少年氣,就是普普通通套件運動衫便蓬勃動人。修長的脖頸下鎖骨線條清晰明顯,葉濛瞧見了他喉結處淡淡的疤痕,遠看像一個剛種上去的吻痕,散漫而肆意。
葉濛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想到勾愷說得——
少年他就肆意生長,他便擁有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