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藍藍與紅紅

03、藍藍與紅紅

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在牛棚背後的菜地旁,挑一擔井水用瓢澆淋了全身,洗浴一番后的少年肇輒心情大好。

糾纏着胡勇教授武功被拒絕的事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不過他總有辦法透着狡黠,逼着江湖好漢的後代漏出幾招真功夫,並從中領悟一些他不理解或所需的東西。在武功上他與胡勇天差地別,但論到比較心智上,江湖好漢的後代就與他差了幾里地去了,剛才簡單的一個交手,就讓他又悟出不少的竅門。

剛剛推開牛棚屋的大門準備進屋,一道靚麗的身形和兩條蓮藕般張開的胳膊,就擋住了他的去路上。

“紅紅姐早!”

少年嘴裏的紅紅姐是早晨過來幫肇輒爸爸做飯的,所以少年微笑着曲身客氣地招呼了她一聲。

這年頭請安問好被視為資產階級的臭習氣,相互見面的人們更習慣於高呼兩句革命口號,或者祝福老人家萬壽無疆之類的。鄂北的鄉下的老鄉們彼此見面,不習慣這些時髦的問候,頂多是問一下吃過飯沒有。不過肇家的家教和規矩就是這樣,打小肇輒爸爸就堅持要求遇到人後,肇輒必須客客氣氣、微微彎曲腰身問候。

滿臉笑吟吟擋住肇輒去路的大姑娘,伸出長了長了老繭不太光滑但仍柔軟的一隻手掌,親昵地撫摸了一下比她矮不了幾公分的少年的後腦勺,又輕輕地拍了拍少年的臉頰,柔柔地道:“把換下的臟衣服給我。你過我屋去,催藍藍快起床,今天要下地摘棉花呢!”一邊說著,還有意無意向少年臉頰上輕輕噴了一口氣,一股子檀口飄散出的帶有年青女子的氣息撲面而來。

有些的動作和這種語氣,讓左右晃身躲閃的少年肇輒尷尬得臉兒泛紅,心臟抑制不住地抽搐了幾下。他感覺怪怪的。對面的人越來越不像以往他所認識的那個紅紅姐一向的行事風格和語氣了。

肇輒的爸爸肇飛不愛出門,既是因為性喜寧靜淡泊,也是因為自身的身份。脫帽右派與其他下鄉插隊的普通幹部畢竟不同,每天除了到生產隊早請示晚彙報外,外出還必須得到批准。因此,利用下雨天或者幹校組織交流的機會,與肇輒的爸爸肇飛曾經一個系統工作的、下放插隊在鄰村的那些同事們,常常來家裏串門。

來家裏串門的阿姨們多些,叔叔伯伯少些。有些阿姨見到他就喜歡做紅紅姐這個動作,特別是那個跳芭蕾舞的牛鳳阿姨,每次來家總要在他那又短又硬的發茬上撫摸個不停,還霸道地不准他躲閃。

紅紅姐叫呂繼紅,是樊村兩個插隊落戶的女知青之一。

由於家庭成分低,成績好、算賬麻利,目前除了在生產隊擔任記工員,也是大隊“鐵姑娘戰鬥隊”的副隊長、基幹民兵排長和社隊兩級的婦女委員。作為公社和知青工作組重點培養的青年女幹部,她參加生產有正常的工分,還有當社隊幹部的每年幾百補貼工分。

呂繼紅身形高挑、,有一張如滿月般圓潤飽滿、紅蘋果式的臉龐,和一道粗粗的平直的黑眉,大而亮的眼睛。開口說話時滿面桃花,待人熱情如火;性格爽朗,語速快得如放機關槍。少年肇輒曉得她是六八屆高中畢業,與四眼狗陸一凡是同校、同級不同班的同學,也是六九年一同插隊到小樊村的插友,今年已過二十,按眼前這鄉下的規矩,屬於早就該出嫁、生子的大姑娘了。

接過少年的臟衣服,呂繼紅又轉身來到牆旮旯的灶台旁,春風滿面笑着與肇飛打了個招呼,接過肇飛手裏的活計,手腳麻利地一隻手往灶膛中塞了一把棉秸稈,另一隻手揭開鍋蓋,吹着騰騰的蒸汽,飛快地翻弄着鍋底炕貼的紅薯面雜糧菜餅子。

本鄉本土的莊戶人家,歷來每天只開兩餐伙。日出后先下地,近午時收工開第一餐,耐餓的乾貨居多;日落後開第二餐,干稀搭配。知識青年插隊到這裏后,既是入鄉隨俗也是因口糧不足,日前都是開兩餐,只有肇輒家中開三餐。少年知道,這是由於自己處於發育期,又練武習藝特別容易飢餓的原因,所以爸爸才堅持這樣的。

前段日子,因為牛鳳阿姨堅執的請求,肇飛收下了去年插隊的女知青藍藍做學生。此後,為騰出時間多學些文學戲劇理論和舞台表演等方面的知識,藍藍把村裡分配給她的口糧搬過來交給了肇飛,開始與肇家父子倆一起搭夥,並幫着侍弄一些簡單的家務,這樣可以利用彼此更多相處的機會好多交流多學習。

藍藍原與呂繼紅兩個一直同住、同食,同勞動、同學習,情誼好得就像一對嫡親的姊妹。突然少了藍藍在家吃飯,言語特多又害怕孤獨的呂繼紅渾身不自在,感覺小樊村的天都變得昏暗了。於是,工人階級子女、上山下鄉運動積極分子,以前發誓不與肇飛這個脫帽右派份子搭腔的呂繼紅,先是腆着臉要求在肇家搭夥,遭到肇飛這脫帽右派份子拒絕後,乾脆不請自來,趁肇家每天開飯的時機,大搖大擺先給自己盛上一碗,拿起桌上的筷子就吃,爽爽快快談笑自若,不客氣得就像在自家一樣。這樣的事情次數多了,肇飛也無可奈何,從此,肇家的餐桌上,就此變成了四個人一同就餐。

牛棚屋靠近中間的位置,肇飛拉扯起一塊大黑布,將房屋分隔成一大一小兩個部分,大塊的空間做了廳堂和廚房,小的那部分是作寢卧間的。當少年在寢卧間更衣時,隔着布簾,耳朵里都能聽到廚房那邊傳來呂繼紅那大嗓門刻意壓低了的嘀咕聲,他下意識地將一隻耳朵貼近布簾。

“老肇。。。”呂繼紅的聲音。

肇飛沒有回答。

“肇老師,”

“嗯。”

“馬上就要到九月八號學校開學的日子了,你真的準備讓輒輒棄學嗎?”

“哦?”

“我可教不了啦!那小傢伙太聰明、太精怪,我這半瓢水的水平,前兩天被他搞得都下不了台。恨不得讓他來教我才好呢!”呂繼紅有些嗔怪的味道。

“這兩天準備讓輒輒先到區里高中把名報上,上學不上學以後再說。學校太遠了,不可能每天來回跑,又沒有住讀這個說法,我能怎麼辦?”

“我真的教不了啦。這些日子,我把還能記得的高中數理化知識,除了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地方,其他全給輒輒講了一遍,他也都懂了。書上有些我不懂的,這兩天還是他反過來給我在補課呢。”

肇飛又不吭聲了。

“你這個資產階級大知識份子還不能講高中的課嗎,你自己教嘛!”最後一個“嘛”字呂繼紅的尾音拖得有些長。

“我學文學藝術史的,國中時候數學就不咋的,物理化學那時候根本沒有,你不教我怎麼教?”

“反正我是再不教了的,輒輒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呂繼紅氣鼓鼓的回了一句,再也不吭聲。

少年更換好衣服準備掀開帘布出來時,聽到他的紅紅姐又發聲了,只好停住腳步,到牆角處的布簾上拉開一隙小縫,透出一隻好奇的眼睛。這個角度,能看到蹲在灶台前給灶膛添加柴火的父親肇飛的後背,而紅紅姐微曲腰肢雙手在灶台上的鍋內攪合著,臉側對着布簾這邊,看不到面部的表情。

“牛鳳那個地主老妖婆最近不會來吧?”

“她有那老嗎?”

蹲在灶台前的肇飛臉抬起來,從側面看,眼鏡片閃爍着光芒,但眼神看不到,言語有些揶揄味。

“見到那人就渾身不舒服。反正我瞧見她就能聯想到‘半夜雞叫’里的地主婆。”

少年發覺呂繼紅兩根短辮子旁邊露出的耳朵後面似乎有些紅,與臉上被鄉村土地上毒辣的太陽曬出的紅不太相同。

呂繼紅嘴裏的牛鳳阿姨是藍藍姐的養母,單身,三十多歲的摸樣,省歌舞劇院跳芭蕾舞的。在一般人眼裏,她為人很傲慢,尖尖的下巴總翹得高高的,冷冰冰不好接觸,但在自己家裏的時候,少年感覺她很正常、很溫柔。

呂繼紅俯下了身,在肇飛的耳朵邊,對他耳語了一番,聲音很低聽不見,肇飛搖了搖頭似乎在拒絕。呂繼紅又對他耳語了一番,肇飛再次搖了搖頭。

“我要把你們這些壞分子、被改造對象私下串聯的事情彙報給大隊和公社。”

呂繼紅又恢復了她那大嗓門,對肇飛吼叫起來。肇飛沒搭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塵,轉身掀開了帘布。

“輒輒,快去把藍藍叫來開早飯。”

面無表情的肇飛對少年淡淡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快動身。

“哦,記得給你師父小胡帶上幾塊菜餅,今天田裏的活,勞動強度不會小。不墊墊底,怕他難熬到中午飯。”

少年乖巧地回應了一聲,閃身出屋。與他的紅紅姐錯身而過時,對她做了一個鬼臉,結果換來胳膊上的肌肉劇痛。少年知道這是鐵姑娘的鐵指頭使勁擰的。

曬穀場南面女知青住的南屋,少年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父子倆全家下鄉插隊,家中的房屋已被原單位市文化局收回,只好帶上全部的家什來了一次大轉移。牛棚屋面積不夠大,許多不常用的東西和大件的傢具,原先只好堆放在牛棚屋旁邊的羊圈中。肇飛收藍藍姐做學生后,為了騰出教學的空間,應藍藍姐的請求,總算將羊圈中堆放的以及牛棚屋內暫時用不着的物件,安置到女知青南屋空餘的那間房內,其中甚至還包括肇飛像寶貝一樣珍惜,只剩兩三成新舊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車。此後,出門取車或尋找一些寄存在女知青屋內的急用雜物,肇飛要避男女之嫌,難免支使少年在此屋中進進出出。

少年剛進堂屋,側面東間的房門打開,睡眼惺忪有着一張嫵媚臉龐的少女打着哈欠,扭着纖細的楊柳細腰站在了他的對面。

“藍藍姐,今天難得不用我這個鬧鐘了。真少見呀!”

“輒輒。。。”

少女柔柔甜甜膩膩的,帶着共鳴的迴音的聲音,很似電台的播音員。

藍藍是無父、喪母的孤兒,由省歌劇舞劇院跳芭蕾舞的牛鳳阿姨、同院唱美聲的吳哲叔叔,和京劇團會吹笛子畫得一副好山水畫的劉振叔叔幾個母親生前好友共同撫育養大,戶口掛在牛鳳阿姨的家中。七零年初中畢業后,按國家上山下鄉相關政策,本可作為孤兒留在城裏等候分配工作,但因幾個撫育她長大的叔叔阿姨都全家下放勞動,於是無依無靠的她也只能作為知青,下放插隊來到了這個叔叔阿姨們勞動改造的地方。

儘管是孤兒,但撫育其成長的幾個叔叔阿姨們一直很憐惜她,從來不讓她做家務,所以藍藍從小嬌生慣養,就像資產階級大小姐一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在肇家父子倆家裏搭夥,因不好意思吃白食,偶爾也好心幫肇飛的忙動動手,但總是越幫越忙,直到從小手腳利落,真正能頂半邊天的呂繼紅加入搭夥的大部隊,接過灶台上的主要活計后,肇飛才算多少得到了些解脫。

“喊我去過早嗎?”

“嗯。”

“今天隊裏安排做什麼活?”

這個愛睡懶覺的大小姐,從到肇家搭夥開始,每天都享受着少年喚醒起床的服務,從沒覺得有這什麼不妥。她問隊裏派什麼活,主要是要準備當天相應的勞動工具。

“摘棉花。”少年嘀咕道,有些不滿意的皺起眉頭。“隊裏昨日裏不是已經通知帶白布袋、扎頭巾嗎?那不就是要摘棉花?”

“呵呵,沒想起啦。”

“你是豬哇!”

“你是豬,你才是豬喔。”

天天在一起打打鬧鬧的一對小兒女,這樣子說話極為平常。此刻少女嬌媚地下了逐客令。

“我洗洗就來的。”又把兩條纖細、白得透亮能看到血管的玉臂搭在少年的肩頭,推着他退出堂屋。

“我要換衣服了,不許偷看噢!”

“豬還用穿衣服?哈哈。。。”少年笑着嘲弄道

“再說我就打你啦。”少女在少年身上輕擰一把。

“豬換衣有啥可看的?我給勇哥送飯去了。”

“小豬,你快過去吖。”

少年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嘴裏還吹着進行曲的口哨。

四個人圍坐在四方小桌前喝着高粱米粥,啃着紅薯面菜餅子。

肇飛照例一聲不吭,心無旁騖地咀嚼着,謹遵着食不言寢不語的祖訓;少年依舊和他的藍藍姐嘻嘻哈哈鬥着嘴,說些無非逗她開心的、小兒女感興趣的玩意;呂繼紅則在旁邊慢悠悠喝着粥,散漫的眼神有些飄忽,顯得心事沉沉的。

“老肇?”

“。。。”

“老肇,你聽見沒有?問你個話。”

肇飛停止進餐,將筷子整齊地放好,面色淡漠地凝視着空氣。

“是肇老師。”

“臭老九,我就愛喊老肇,你不樂意啊?”

呂繼紅扔下還剩半碗的粥,把筷子在桌面使勁的敲擊了一下,站起身來。起初搭夥時,呂繼紅對肇飛說話開口次數少,既冷淡又客氣,最近話變多了,語氣也越來越不客氣。

“說吧。”

呂繼紅銀盆式的圓臉上粗黑的綉眉倒豎著,雙睛瞪得老大,逼視着肇飛良久,這才很不甘心地大聲說:“我明天要到黃集去,中飯就做不成了,你也不問問是為什麼?”

“什麼任務?”

“咦?你知道?”

“猜的。國慶節快到了嘛!”

“唉!真拿你們這些臭老九沒轍,啥都知道,就是啥也悶在心底不說。”

呂繼紅盯着表情肅穆的肇飛,上上下下又瞧了老半天,嘆了口氣,這才無可奈何的重新坐下,向他伸出一隻手。

“把自行車鑰匙給我,明天辦完事我順便到區里學校給輒輒報名。”

“不用了,改天讓他自己去。”肇飛起身從牆上釘子上拿過鑰匙串交給她,轉身向牛棚屋外走去。

“我估計明天是佈置國慶節文藝演出的事情,你能不能幫我們策劃策劃,出個節目什麼的?”追着肇飛的背影,呂繼紅大聲問。

“你?還是你們?”

正**離去的肇飛停住了腳步,沒有轉身,背對呂繼紅問道。

“我跟我們有什麼區別嗎?”呂繼紅有些氣急敗壞了。

“。。。”

“你到底是幫忙還是不幫?”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肇飛思索了片刻,搖頭離去。

肇飛挑着糞桶拿着長把的糞瓢,轉到屋后的菜地給菜地施肥去了。屋裏的呂繼紅繞着屋轉着圈,左一個“右派”右一個“臭老九”的怒罵了好一陣子。側頭看見坐在小凳子上的一對少男少女,正笑眯眯一言不發地瞧着自己,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

“藍藍,咱們與右派份子脫離師生關係好不好啊?他這個人思想覺悟太低,不願意幫我們宣傳偉大領袖的光輝思想,不樂意歌頌文化革命運動,我們要與他劃清界限。”呂繼紅笑嘻嘻地誘導着臉頰還帶着稚氣的少女藍藍。

“不好!”少女藍藍搖頭拒絕。

“這家裏牛鬼蛇神多,你小心他們會吃了你的。”

“不會。”

“那你怎樣才肯與姐姐站在同一條戰線,讓那個右派份子答應幫我們宣傳主席思想,宣傳革命理想呢?”

“紅紅姐,我吃太飽了,能不能先回屋再睡個回籠覺啊?”少女藍藍伸了一下她的楊柳懶腰,顧左右而言他。

“睡死你個懶豬,姐姐今天一定給你計工打零分。”

呂繼紅在少女藍藍的臉上擰了一把,惡狠狠地威脅說,又向她旁邊還在咯咯笑的少年踢出一腳。

少年敏捷的躲閃開襲向他臀部的柔嫩的腿,又展開雙臂將還**對少女藍藍逞凶的鐵姑娘擋在身前,笑盈盈的說。

“藍藍是不會跟着你走的。”

“就是,我聽老師和輒輒的。”

“氣死我了!你又不是他的童養媳,為什麼要甘心聽他擺弄?”

鐵姑娘快氣悶暈了。

“我願意!”

少女藍藍高昂起白天鵝樣驕傲的脖頸,裊裊娜娜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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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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