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打狗記

01、打狗記

李村的大隊**家養着一條著名的大狼狗,這條狗在人都吃不飽肚子的年代,的確有些另類。

先這畜生一身毛髮通體烏黑,還不染一絲雜色,只有四隻蹄子是雪白的,顯系名門之後;其他人家豢養的吃屎長大的草狗,缺油少葷都顯得毛髮稀疏黯淡無光,只有這畜生由於是吃百家進貢的動物內臟長大的,因此長得是膘肥體壯,渾身毛皮油光鋥亮。

其次,這畜生有三大惡行。你問哪三大惡行?

一是咬人。

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吠”。這畜生喜歡悄悄尾隨在人的腿后,常常冷不丁地咬你一口,並以此為樂。被咬的人等聽到身後傳來它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時,那保准褲腿已經被那狗撕下了一長綹,大腿或小腿處留下一排狗牙印,皮開肉綻滲出血來了。而且這狗特別兇悍,咬人之後也不離去,就吊在被咬的人身後不遠處,用狗眼瞪着被咬的人,似乎在嘲笑他膽小。如果您是那個人,估計肯定會想着在地上撿起一塊石子之類的東西還擊,嘿嘿,那對不起您啦!一是您在鄂北這窮鄉僻壤的平原地里,壓根就不可能找得到石子;第二,您肯定最終會被它兇猛地撲上來再撕咬得傷痕纍纍,從此以後見着它寧願繞道走,也絕不想再受它蹂躪並擔心受唬了。

二是下流。

瞧見李村周邊十里八鄉的母犬,這畜生必定撲上前戲弄一番。下身的那個玩意頂進母犬的屁眼,兩條前爪可以洋洋自得地朝天懸空抬着,只用倆后爪子就可以扯着母犬同前共退地繞圈圈邊娛樂邊辦事兒。完事之後母犬還不能就此離去,必須得幫它清理完一身的污垢。

三是好吃。

李村周邊幾個村住集體戶的知青們,家裏偶爾捎來幾條蠟肉,這畜生不管離着多遠准能嗅到。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或從知青不及掩上的窗口跳進去,或者乾脆用前爪直接撥開門,竄進去美美地飽餐一頓。

既然這畜生三大惡行齊備,你問為何不宰了它,或者下毒藥葯翻它?

麻煩你先掂掂清楚,這可是大隊一把手李**家裏的寵物,比這十里八鄉的老鄉們身份還高貴,它招惹你是天經地義的,你敢反過頭來招惹它?

不過這畜生再厲害,最終也成了江湖好漢後代胡勇的盤中餐.煮熟燉爛后,香噴噴、順溜溜滑進了樊村幾個知青和右派老肇家小子的肚子裏。

這事兒發生在大隊放映電影“地道戰”的第二天早上。頭天晚上,全大隊的老鄉們都搬着小凳子趕到曬穀場,打破日落就安息早睡的習慣,連與婆娘一起嗨皮的每日功課也顧不上,像過年般喜氣洋洋觀看了電影.結果第二天稍微比平日起得晚些,清晨就發生了這起嚴重的案子。

雖然李**頓足跌腳咬牙切齒想破了這案子,但找不到一丁點的相關線索也讓他撓頭不已。久查之後一無所獲,最終還是只能不了了之。

需要說明一下的是,脫帽右派老肇的兒子肇輒就是從打狗那天開始賴上了胡勇,並非要纏着他拜師學藝的。

樊村的知青胡勇,知道他爹是省城華清菜場賣肉大師傅的人不少,而且見識過他爹用兩根指頭將菜場切肉、剔骨,四五斤重的厚背剁骨刀玩耍得滴溜溜轉的人也不少,但真正曉得他家曾是江湖豪傑的極少,至於見識過他爺爺用掌劈柴,或領教過他爹用腳弓開碑的那就更寥寥可數了。

在小樊村這旮旯地里,只有三個人曾有幸親眼目睹過江湖好漢後人胡勇的身手。你問是哪三個人?

第一個是他同屋插友四眼狗陸一凡。

小樊村周圍的鄂北平原,連成片的大塊平整土地,歷來要麼種夏麥,要麼種棉花,但不管麥子還是棉花都是一年種一季,餘下的時間,麥田和棉花地都拋了荒。而零碎的或不平整的地塊,莊稼漢子習慣種些高粱、玉米、紅薯之類的雜糧。一年辛苦勞作下來,除了交公糧並留足口糧,也沒有多少餘糧可以賣了。各家各戶年都是在勉強維持生計。

六九年以後,知識青年響應老人家的號召到廣闊農村插隊落戶后,村裡、隊裏土地沒有增加,收成也沒啥變化,無端端多出一群能吃、能睡,偷雞摸狗但又幹活不出力的城裏少爺來,莊稼漢子們對這些前來接受再教育,口音南腔北調、鼻孔朝天弔兒郎當的城裏娃娃,難免有些排斥、抵觸。所以,在村裡現下最有威望,有個兒子當兵的樊老旦的提議,經村支書拍板決定后,生產隊裏把原先分散居住在老鄉家的一個女娃和一個男娃,以及後來下來的三個男的共五個娃一起,統統遷居到村外的曬穀場。

樊村前後安置了六個知青,四眼狗陸一凡是其中之一。

男知青集體宿舍這邊,與四眼狗陸一凡同住東屋的是胡勇。陸一凡是個伶牙俐齒的傢伙,也是條典型的懶蟲。剛下鄉那會,起先還攜帶着一口站着不走卧着才跑的小鬧鐘,走走停停一段時間后就徹底停擺了,打這以後,四眼狗太陽不曬到屁股不會挪窩。如果誰打攪了他的清夢,保准尖酸刻薄的俏皮話會成籮筐地傾倒在誰身上;西屋是隨州小城來的兩個男生,家境估計不咋地,從來沒用過鐘錶,也沒見他們問過時辰。胡勇和陸一凡,對小城市來的這倆知青,向來不太搭理也沒啥共同語言。

集體屋裏大家一起搭灶開伙,假如某天肚子裏鬧油水了,結伴同行到鄰村“掃蕩”是常的有事兒。大隊放映電影“地道戰”的第二天黎明,陸一凡陪同胡勇和肇輒同行,本以為此次“掃蕩”還像往日一般,打算掏摸幾隻雞鴨或者撲上一條土狗回來,打牙祭改善一下伙食的。不過出門時陸一凡還是感覺有些怪異。與別的知青一起干這事之前,大傢伙一般都要事先做些準備工作,比如網子或是布袋;以及雞子愛吃的白米、鴨子愛吃的小魚蝦等等,特別是預備打土狗之前,那是一定得預備好幾隻下了老鼠藥的真正肉包子的,以防備土狗子被撲住后亂叫喚驚動了主人。但是胡勇此次出動,什麼也沒攜帶,就是光着兩手去的。

這胡勇是個怪脾氣,尋常總是獨來獨往,那一日也不曉得犯了啥毛病,居然拉上他和肇輒一起出動,而且直撲目的地大隊所在的李村。

黎明前天蒙蒙亮那光景,仨人剛剛摸進村時,那條很高大威猛的大狼狗呼哧着不聲不響朝他們猛撲上來,這大狼狗本就惡名遠播,咧嘴呲着大狼牙的樣子,更是讓陸一凡腿腳軟得不會動彈還渾身直哆嗦;老肇家那小子倒是機靈,俯身裝模作樣撿石子試圖嚇跑那畜生,但被激怒的那畜生壓根不理會,抬起前爪搭在陸一凡的肩上,就要去撕咬他的臉頰。千鈞一髮之際,胡勇隨手在地上掏摸起一塊土疙瘩,順手朝那土狗投擲去,呼嘯的風聲過後,雨點般的碎泥屑“噼噼啪啪”打得陸一凡滿臉生疼,再看那大狼狗,早就趴伏在地上翻着白眼抽搐着四條腿,只剩一口氣地亂抖動了。

“你你。。。你就這樣殺了那畜生?”

四眼狗陸一凡驚唬得大張嘴巴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敬佩莫名。

“它該死!”

胡勇輕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第二個自然是住他隔壁牛棚屋中脫帽右派家的半頭小子,也算他未入門的弟子肇輒。如果不是他攛掇,想瞧瞧胡勇的實戰真功夫,也不會有他們仨的那一趟李村打狗之行了。

第二批知青下來不久,村裡下放來一戶插隊的城裏幹部,家中沒有女人,只有一老一少肇姓的父子倆光棍。老的那個據說曾經是個右派,但後來脫了帽子。

脫帽右派父子一家下放來村后,因國家不提供安家費,隊裏決定不給他們起新屋,村裡也沒誰家願意接收他們,於是老支書想破腦殼,這才決定在僅剩下兩頭黃牛、三匹水牛,稍顯空蕩的曬穀場西頭右手邊的牛圈**,讓人用高粱稈子紮起一道籬笆,然後把牛圈周遭作圍牆的高粱稈子,拿摻合了麩皮、麥秸的黃泥巴漿內外抹了一層,搬開棚內的青石飼料槽,騰出半間牛圈安置了右派一家。

老右派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兒,兒子肇輒倒是整天閑來無事,於是早晚無聊時,開始冷眼旁觀起胡勇早晚偷偷摸摸練功了。

本來他看就看唄,可他對胡勇偏偏又多有言語不敬,甚至嘲弄過他是花拳繡腿的假把式,於是,某天肇家牛棚中兩條水牛紅着眼睛鬥氣,在曬穀場上互相用大大的牛角抵着僵持不下的當兒,胡勇走上前去稍微顯露了一手。

胡勇掰住其中的一條水牛彎彎的黑牛角,輕巧地一使巧勁,那條被他拽着的老水牛就乖乖地跪在了地上。另外一條鬥氣的水牛似乎很不服氣,瞪着凸起的紅紅的牛眼朝他猛撲過來,正在肇輒擔憂不已的時候,胡勇側身掄起一條腿,朝撲過來的大水牛輕輕踢出一腳,那身軀龐大的水牛就飛旋着摔了一個四仰八叉。

哇哈!胡勇還真有些深藏不露啊!

打這天起肇輒開始跟在他屁股后,似模似樣開始跟着他瞎比劃起來。不過,肇輒還是有些心底不服,因為他從來沒有見識過胡勇的實戰技能。於是,大隊放映“地道戰”的晚上,肇輒慫恿着胡勇利用老鄉們第二天熟睡不起的機會為民除害,並藉機偷覷了他的真功夫。回家后肇輒就開始糾纏着胡勇要拜師。

第三個人是隔着一個曬穀場,住對面女知青南屋的“鐵姑娘”呂繼紅。

曬穀場對面女知青集體屋裏住兩個女生。長得有些狐媚氣、面龐看似柔弱,不太與男生搭腔的小女娃娃叫牛藍藍;另外一個就是呂繼紅。呂繼紅是樊村這周邊十里八村有些名氣的風雲人物,也是最早下放來到的一個。

呂繼紅見識和領教胡勇的功夫就很有些年頭了。胡勇上小學時,因成績不佳、考試不及格留過一次級。留級之前與呂繼紅是同一所學校同級的鄰班同學,所以對他的長相還依稀有些印象。

文化革命第二年,省城夏江“七.二零”事件之前的六月份,夏江爆發大規模的群眾組織武鬥。大約是六月十幾號吧,那天老保組織和造反派在中山大道的紅旗大樓前,雙方頭戴鋼盔或是藤條帽,臂纏紅袖章,手持長矛、梭鏢,高呼着革命口號,狂熱地廝殺糾纏在一起。沖在造反派組織最前面的是學生組成的“鋼學盟”,而“鋼學盟”的尖兵正是胡勇。別人都戴着保護腦袋的鋼盔或藤條帽,就他一個是光着頭顱;別人都手持梭鏢、長矛,他卻是手握一根晒衣服的竹竿;別人都身染血跡傷痕纍纍,他身上卻是一塵不染毫髮無傷。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副模樣的胡勇,對頭組織卻沒有一個人能攔下他來。站在宣傳車上的呂繼紅在高處看得很清楚,胡勇手裏的那根晒衣桿,輕輕巧巧左點一下,右舞一下,就有很多對手或是貼地匍匐或是四腳朝天,在地上輕輕抽搐着動彈不得。當時呂繼紅還以為胡勇會施魔法,以後向人請教后才知曉他這是高明的點穴功夫。

胡勇不僅是個江湖豪傑的後輩,也是個不太講究的粗人。插隊到小樊村以後,與村裡眾多大字不識一籮筐、滿嘴噴着大蔥土蒜臭氣、破棉襖上多油膩的有跳蚤的莊稼漢子一樣,喜歡捧着飯碗蹲在自家屋門口,一邊聊着粗俗的話題,一邊還伸出舌頭舔着碗邊緣殘留的雜糧糊糊;也沒時辰的概念,起卧行止估摸個大概就行了。每天都會扛着鋤頭或鐮刀,頂着日頭下地和貧下中農一起收工;同樣一天只吃兩餐飯,三五日不換洗衣服,十天半月難得洗一次澡。如果僅看外表,他和當地的老鄉們沒啥區別,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之處,那就是人家鄉巴佬在床上摟着婆娘親熱時,他每天早晚會耍練幾下把式,而且還是偷偷摸摸的。

位於漢江平原最深處的小樊村,作為黃集人民公社大李大隊屬下的第四生產小隊,不僅是公社,也是區、縣甚或整個鄂北地區范城縣最偏僻、窮困的村落之一。小樊村北面,一馬平川的麥田地七八裡外就是豫南省地界。

樊村約摸三四十戶人家,全都姓樊,攏共兩三百口子人。全村準確的人數胡勇從來沒心思去搞清楚。

村西面,離村幾百步遠外的曬穀場這個方向,穿過牛棚後面的一片苦楝樹林,幾里路外原來是漢江的支流大白河,但小樊村下游的大白河上,前幾年攔腰壘砌了一道大壩,圍出了方圓百里的大水庫。水庫建成后,水面往兩岸拓寬了幾里地,這樣一來,小樊村就成了不種水田的臨水村莊了;

樊村的曬穀場是孤零零甩在村外的一小塊平地。

曬穀場三邊都有房屋,唯一沒有房屋的右手邊,是為生產隊夏麥收割、脫粒后,牲口過冬口糧和社員們燒灶柴火的麥秸垛子預留的空地。麥秸垛子後面,是一口數十丈方圓、水質混濁,水深不及腰腹,爛泥沒過膝頭的小池塘,池塘的水質泛綠髮黑,飄散着牲口糞便的腐朽臭氣。胡勇剛插隊落戶到此地的那一天,大江邊長大打小酷愛游泳的他,見到水面曾興奮地跳入其中。撲騰了幾下后嗅到一股難聞的氣味,起坡后得知這口當地人叫做四方堰的小池塘,是小樊家生產隊用來給牲口飲用、傾倒屎尿並為澆菜地預備的,胡勇當場就噁心得嘔吐起來,此後也再不曾靠近它。

曬穀場東頭,原來已有生產隊用高粱稈子紮起為牆,油毛氈子做屋頂的一溜羊圈和牛欄,為了安置這些娃,就只能在曬穀場的南頭和北頭,新蓋起了半青磚半土坯、布瓦房頂的各三進大屋。大屋立起后,還靠着南北兩幢大屋的山牆各埋了一口大缸,鋪上厚木板,用土坯圈上圍牆做了茅房,因此一干蓋屋出了力的村民,感覺自己這些鄉里人還是蠻厚道的,因為沒有人告訴過他們每個知識青年下來插隊落戶,國家都給予了兩百元的安家費,而這筆錢早就落在村支書等一幫大隊、小隊幹部的口袋裏了。此後,隔年又分來了那個長得很妖媚的小女娃娃牛藍藍。

鄉下單調無聊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的,時間一晃就是脫帽右派下放到來后的第二個年頭,此刻,氣候已是夏末初秋的九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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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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