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陶家

第1章 陶家

秋夜風涼,雲濃月黑,華明瀾屏息斂氣藏身在樹后,猶如伺機而動的猛獸無聲緊盯着獵物。

他前方不遠處有人在隱隱綽綽掩埋着什麼物事。

因知那人警敏非同常人,華明瀾不敢十分靠近,待那人已飛身離開良久,他才朝後面打了個手勢,緩步走上前來,這是一片漆樹林,在京郊並不多見,那人走時又用落葉乾草鋪了一層,若非親眼所見,當真發現不出異常來。

青黑色的皂靴踢開一處亂葉,華明瀾低頭看了看,示意跟上前來的隨從趙安掘開來。此時正是秋雨後沒幾日,土壤濕潤,趙安抽出刀鞘連鏟帶挖,不多時就聽“叮“得一聲倒似玉器相撞一般清脆,在這深夜裏透着幾分森森的寒意。趙安滯了一下,慌忙徒手撥開泥土,現出一片衣角來,那發出聲響的可不就是墜在衣服上的一塊佩玉。華明瀾也愣了下,再想不到竟是埋了死人,他眼神凝重起來,低下頭藉著月光細看那玉佩,五福捧壽花樣,上上等的吉祥寓意,頂頂好的羊脂白玉,如今卻跟着主人一起亂葬於這人跡罕至的樹林中。

趙安挖出全身來,抹盡臉上的泥土,看清了臉膛,一時驚駭,竟一個不穩險些栽倒:“怎麼是他?”

華明瀾確似早已知曉屍首的身份,只是問道:”何因致死?”

趙安吞了口水,上前翻看,神色更加不定,他小聲回道:“是雀兒針,三十三支全部在胸腹間,立時斃命!”

一直面沉如水的華明瀾終於神色微動,沉聲道:”找兩個人來,處理得乾淨些。”

趙安卻還是覺得腦袋木蹬蹬發脹,他並非沒見過死人,跟着華明瀾這個玉面閻羅,手上何止一條人命,只是怎麼也想不到那位能下此狠手,敢下此狠手,怪道人都說黃蜂尾后針呢,再想到那位難描難畫的美貌來,竟覺發冷起來,說話間便有些結巴:“侯爺,方才那位定是拂塵了,可不就是陶.....這位可是.....可是.....”

華明瀾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只這一眼就讓趙安立時腦子,手腳皆清明起來。

屍首臉色青白,臨終那瞬間的錯愕驚恐凍結在瞪裂的雙目中,華明瀾劍眉微皺,彎腰扯下那塊佩玉,攏在袖中,這個結果情理之外,意料之外,即便是他都有些難以接受。

半晌后,華明瀾罵了一聲:”悍婦!“

第一章陶家(上)

三年前

陶府致遠居

丑時剛過,天色尚案,雄雞都還沒打鳴,小廚房先就忙了起來,如今廚上的管事娘子是陶家二奶奶黃氏的陪房,她利索乾淨又燒的一手好湯水,甚得黃氏歡心,又因着為人寬和愛笑,從不仗勢藏私欺人,人都稱她一聲王嫂子。此時王嫂子打了哈欠盯着小丫頭燒火,又去那小灶上看湯頭的成色,負責做湯的小丫鬟就笑着道:“二爺上朝,咱們不上朝也跟着起個大早。”

王嫂子抹了眼角的困淚珠子道:“陶府距離皇城太遠了些,若是在黃家或者武安侯府那樣近便,也不用累咱們娘們了。”

“天天都是咱們做熟了的幾樣,王嫂子還不放心,趕緊回去睡個回籠覺吧。估摸着晚間才輪着嫂子大顯身手呢。”那燒火的丫頭道。

王嫂子笑罵了一聲道:“就你這個猴崽子精乖?倒擺佈起我來了,你且仔細瞧,看看今兒是不是有新故事。”

那丫頭誠心逗趣,道:“若今兒但凡有一個主子點新菜,我就給您老打水洗腳。”

話音兒剛落還沒沾着灰,黃氏房裏的一個小丫頭就走了進來,搓着手哈氣道:“王嫂子,今兒給主子再加一道鴨肉小餃。”

廚房裏眾人笑成一團,那打賭的丫頭心悅誠服:“王嫂子我今天算是服了你。”

傳話的丫頭見眾人笑,還兀自疑惑,王大嫂子將一塊蜜棗發糕用油紙包了塞到那丫頭手中,笑道:“咱們記下了,這天還冷着,姑娘回去的時候也好拿着暖手。”

那丫頭歡喜的道了謝,出門就打開紙包咬了一口,軟糯粘牙,甜似蜜糖,將這正月里的嚴寒都驅走幾分,還是在二房裏當差舒服,有賞錢拿,吃用都是訂好的,主子們也和氣,迎面撞上了二姑娘陶文姜房裏的青禾,連忙行了福禮。

青禾略點點頭走了過去,那丫頭看着青禾的背影,粉紅色錦緞褙子將她六分容光趁成了八分艷色,她怔忪了一會兒,甚時自己也能升了二等,一等的丫鬟,跟在姑娘,奶奶們後面威風?

王大嫂子見青禾裊裊婷婷走了來,才對燒火的丫頭講:“可是等着了,若她今兒不來或是二姑娘房中不傳話,我也算不得贏了你!”

陶家二房新任通政使陶國安已起身,兩個丫鬟腳輕手快,不發丁點聲音服侍着着朝服,束犀革,陶通政使正張了手臂讓兩個丫鬟配綬帶系環珮,卻聽身後悉悉索索,回首看到黃氏一手攏着淺玉色的素紋寢衣,一手微掀起半邊幃帳,溫媚如月的臉龐被高足燈架上的微光映着,越發朦朧慵懶起來。陶國安看得心中微熱,道:”這才幾更天,又不用你,起來做什麼?“黃氏雖沒再起,卻也沒有就勢躺下,就這樣隔着帳子說話:”老爺今天幾時能回?“

陶國安緊緊束革,回道:”新年第一日上朝,估摸着酉時都未必能落衙呢,要回時,自然會差人來報的。“頓了下又道:“這還未過正月呢,又冷得緊,也不必帶孩子們日日去正堂請安,鬆散幾日吧。”

黃氏半捂着嘴,打了個哈欠,斜了眼道:”你不必瞞我,昨個文梧和文姜可又是從後門進來的,雖說是元宵,也太過了些,文梧怎樣不說,文姜翻了這個年也十三了,該拘着狠學點嫻靜的女孩家活計了。”

陶國安道:”怎麼現在元宵看個花燈就說嘴了,在杭州時,天天春郊打馬,這京城雖不比,也不要太拘着她了。“

黃氏一笑:”正是因為回了京,外頭不論,家裏可還有大哥家的文琳,文瑜兩個丫頭比着呢,到底不好太打人眼。“

陶國安心知妻子為女兒打算,揮退了丫鬟們,撩開帳子,嘴角噙着笑:”你昨兒個不是累着了么?怎麼知道他們倆幾時回來的?“

黃氏輕啐,斜睨了他一眼,半躺在迎枕上,只道:“還有心情磕牙,今歲頭一回呢,倘晚了仔細聖上拿你開春。”

陶國安聲音放得更低:“他現下放開了懷抱,坐擁三千,暖被香衾,怎的也不會早了。”

黃氏聞言微直起了上身,抬手捂住了陶國安的嘴巴,急道:“皇家的事兒也敢拿來調笑。”

陶國安抓住黃氏的手,捏了捏,道:“皇後娘娘兇悍,除夕夜都沒讓皇上進寢殿,宮外都傳遍了的。“

黃氏抽了手,推了一把陶國安靠過來的胸膛,嗤笑:“皇後娘娘再兇悍,年前還不是新封了王麗妃?王家那些個子弟也跟着耀武揚威起來,華明瀾那個正經國舅卻沒過得正經年。可見還是男人家威嚴,恁她是一國之後還是一家主母呢。“語畢,即掩了帳子,轉身朝內不再吱聲。

陶國安摸了摸鼻子,直起身輕嘆了一聲,道:“今兒讓小廚房給你做點鴨肉小餃吃,沾着這新釀的小醋,才對味呢。”雖然知道自己言多必失不小心打翻了一碟醋,可自家的這碟醋即使酸起來也是微香微甜的。

黃氏聽着陶國安出門的腳步聲,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復又合上雙眼。

直到天色微亮,黃氏才召來人穿衣洗漱,陶家幾房住在一起,已致仕的陶老太爺老太太體恤兒子們當差繁忙,媳婦們教養子女,管理家宅也甚是辛苦,並不狠要他們三餐侍立左右。

黃氏用青鹽擦牙后對身邊的大丫鬟寶珠道:”今兒讓姑娘隨我用早餐,去吩咐一聲。”202電子書www.202txt.com

寶珠正遞上熱騰騰的帕子,回道:“方才小丫鬟們提水的時候看到姑娘帶着青禾朝秋煦堂去了,估摸着今天要陪着老太太用早膳了。”

黃氏擦手的動作停了停,嘆口氣道:”這是躲着我呢,正事兒上不見她那麼精乖。”

寶珠不好再搭話,外間已有小丫鬟擺好碗筷,便就勢扶着黃氏出了內室。

黑漆嵌螺鈿圓桌上已擺上了七八個佐粥小菜,黃氏口味清淡,早膳更是少見葷腥,只一籠鴨肉小餃擺在中間,卻見旁邊還有一個白瓷燉盅,盅蓋緊扣。寶珠上前掀了盅蓋,卻是一道八寶南瓜盅,黃橙橙熱騰騰的南瓜肉,酥爛爛甜糯糯的八寶仁,香氣撲鼻。

寶珠呀了一聲,眯眼笑道:”這樣的手藝,定是姑娘讓青禾早早做好了,小廚房擎等着獻上來呢。姑娘真是孝順,去老太太那裏盡孝,還不忘了夫人。“

饒是黃氏心裏清楚這許是陶文姜“避禍”的伎倆,也不禁嘴角翹起,隨着寶珠侍候着,軟糯糯的八寶餡,佐着鴨肉小餃,一口一口吃的香甜。

秋煦堂是陶家正房,現居着陶家的老爺老太太,因病致仕的前禮部郎中陶老太爺近年身體有所好轉,愈加修身養性起來,五更一到便起身耍一套太極,再到書房或寫字或讀半卷書,辰時一到與陶老太太一道用早膳。

陶文姜到秋煦堂的時候,陶老太爺正在書房,李嬤嬤催促着小丫鬟們給陶老夫人梳妝,出了卧房正巧看到陶文姜帶着青禾一路走來,忙上前招呼:“二姑娘今天來的可早。”

陶文姜笑容明麗,一邊隨着李嬤嬤往正室走,一邊答道:”我陪祖父祖母用膳啊,晚了就沒我的了。“

李嬤嬤笑道:“昨兒新泡好的黃豆,清早兒就做了豆腐花,拿高湯煨着,二姑娘有口福。

陶文姜很是嬌嗔:“那李嬤嬤叮囑下去,我要用雞湯煨的,多放胡椒,我可不要肉糜。“

李嬤嬤笑盈盈道:”嬤嬤省得,這就吩咐小廚房給二姑娘換上新鮮的蝦仁。“看到青禾手裏端着小瓮,瞭然一笑,沖青禾輕擺了手隨她一同去了。

秋煦堂因是陶老太爺和老夫人起居的地方,正室左右兩邊緊挨着內室和陶老太爺的書房,僕婦丫鬟們也大都學會屏氣凝神,少有嘈雜之聲,是以陶文姜聲音一起,便猶如平靜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一圈圈盪起來。好在她聲音清脆,傳到靜謐的卧房不顯聒噪,倒像清晨的雀兒一樣新鮮靈動。陶太太端坐在鏡台前由着小丫鬟整發,正巧從銅鏡里看到陶文姜走進內室,手裏還捧着一隻插着梅花的白瓷玉壺春瓶,便假意斥道:“大清早兒的,你精神氣倒足,到祖母這挑肥揀瘦來了。”

陶文姜嘻嘻笑着給陶老太太行禮,就有小丫鬟上來替她解了雲錦斗篷,露出碧青色及腰小襦襖來,下着十二幅淡金色馬面裙,腰身處繫着粉紅宮絛,綴着白玉牡丹佩,既清雅又嬌貴。陶文姜走近,銅鏡里便顯出少女殊麗的面龐,梳了個雙掛望仙髻,髮髻上點綴着珍珠珠花,相間着丁香碎金飾,圓潤的耳垂上也是同色的丁香耳釘,耳邊各有銀絲繩細細編製的一縷垂髮,搖曳動人,不畫自清的小山眉下一雙妙目,水光瀲灧,顧盼神飛。任誰見了這樣鍾靈毓秀的少女,也會心軟幾分,更何況親祖母,看她捧着瓷瓶的雙手微微有些泛紅,便急道:”可是一路走來,冷着了?身邊的丫頭怎也不備着手爐?“

陶文姜搖搖頭,看見小丫鬟給老太太挽發便急道:“將髮髻挽得再高些,梳成牡丹髻。”

正在梳頭的小丫鬟手一頓。

陶老太太道:”不許胡鬧,今天既不出門又不迎客,梳個簡單的髮式就好。“

陶文姜不滿道:”祖母,你看着梅花開的多好阿,用來簪發再合適不過了,我可是千挑萬選折來的。“

陶太太定眼一看,幾枝梅花或含苞待放,或艷紅似火,可喜招人,再看到陶文姜一臉委屈,撅着的小嘴比梅花還要嬌嫩,不由虛點了她一下,無奈道:”就梳個牡丹髻吧。“

那小丫鬟手指麻利的梳高了髮髻,陶文姜在妝匣里挑選合適的發簪,又召人拿來小剪子,仔細剪下一截梅花枝來,斜插在一旁,陶老太太剛過五十,因常年無甚心事,保養得不差,陶文姜單選了一支八寶鳳釵,不沉重卻壓得住富貴的高髻,斜插的梅花更是顯出好氣色來。

陶太太暗暗點頭,這丫頭肖母,吃穿也成章法。

陶文姜見狀更是得意,捧起梅花瓶,仰着下巴道:“這個擺在內書房的花几上,正合著那句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陶太太還未更衣,便許她去了,只是多說了一句莫擾了祖父讀書的話來。

陶文姜放輕腳步走進陶老爺的書房,瞥到陶老爺鋪起宣紙,從松鶴紋竹筒中挑揀出一隻羊毫筆來,陶文姜忙走上前,拿過墨條硯台,邊磨邊歪頭問道:“祖父是想做山水還是花鳥畫呢?”

陶文姜顯是常出入的,陶老爺倒也不驚訝,便捻須道:“願符千載壽,不羨五竹封“。

那就是畫草木了,陶文姜聞言便在濃墨中注入一管清水,調得更淡些。

陶老爺正感念朝廷風雲變幻,陶家前途未卜,不免翻覆萬千,下筆更是蒼勁有力,衣袖翻飛之下,傲立於雪山之巔的華茂春松躍然紙上。

畫雖已成,陶文姜察覺到陶老爺心思尚在畫中,不願出聲驚擾。一老一小各有心思,晨曦穿過窗欞,所到之處薄薄的塵霧也緩緩升起,書房中更顯靜謐。直到有僕婦來請示早膳,陶老爺方才醒轉回神,看到乖孫陶文姜雙手平放於小腹,低眉順眼,儀態嫻靜,乖巧有禮,很是滿意,輕咳了聲:“不知道小廚房準備了什了。”

陶文姜頓時活泛起來,一雙秒目波光四轉,扶着陶老爺的胳膊邊向外走,邊甜甜笑道:“李嬤嬤說今天有老母雞湯兌的豆花兒呢。”

陶老爺經過花幾看到花几上置放的梅花,雖只有數只花枝,卻花團錦簇且錯落有致,心中慰貼,便笑道:“就為了你調得好墨汁,也值得一碗!”

武安侯府

大丫鬟嬌容將熏籠旁掛着的大氅取來,仔細替華明瀾繫上,柔柔道:“天還冷着,侯爺不能仗着火力壯就硬抗,衙門裏一待大半日沒個厚衣裳怎麼行!”

見華明瀾腰間的玉帶似鬆了些,又低頭給他緊了一緊,正聞到他身上特別的香氣來,許是龍涎香,又許是摻了墨香,偏他這個人清冷冷的雪松一般,讓人不敢靠的太近,嬌容心猿意馬的收好玉帶,見華明瀾身量欣長,腰肢柔韌有力,心裏愛的不行,臉先燒紅了。

這才剛將華明瀾送出房門,就有一個穿着淡綠長襖的女子走了過來,挽着斜髻單插了一根步搖襯着一張宜喜宜嗔的芙蓉面,不是姚萍兒又是哪個。

華明瀾看她出現在這裏吃了一驚,還未開口詢問,姚萍兒就先行了一禮,講個獸金手爐遞了上去道:“昨夜吹了一夜北風,想着侯爺前天將手爐摔壞了,就巴巴送了來,侯爺可別嫌我多事又要推辭。”

華明瀾對她也生不起怒氣來,笑笑便領了好意,接了手爐過來。

嬌容心裏不好受,此時也露出一個笑來:“咱們只當侯爺不愛用那勞什子呢,還是姚姑娘,比我這個日夜服侍着的還體貼些!”

姚萍兒展顏一笑,也不理她,反跟着華明瀾向外走,隱隱聽她說道:“皇後娘娘......王麗妃......”

看那兩人走遠了,嬌容一跺腳,一掀門帘進了房,收拾被褥摔打不休,將茶盅茶碗又險磕碰了去,身邊的小丫頭看着懸心,只好勸道:“姐姐何必生氣,誰都知道姐姐是侯爺房中第一人呢!”

不說還好,一說嬌容便越發怒將上來,她臉朝外唾罵:“誰跟那個背主的賤人生氣了,在侯府里不清不楚住了十年,連個通房的名分都沒有,還當自己是個嬌客管起咱們的事來,顯得她能耐不成!”

說著又跳起腳,掀開門帘,狠狠啐了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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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三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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