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卓然而立

第一章 卓然而立

薄霧雲朦,微雨杏紅,這一派錦繡春風,好似那漫天紛灑的冬雪是昨日之事,霜露未凍。可今日,已是春光無限,高台樓宇上掛着的,在那雲翳深處,是萬丈光芒。

果真,京城是個神奇的地方,無論多少的陰詭人心都能被藏在晴空中,無論怎樣冰凍的情感都好似未曾在這人間走過一遭,就那麼埋藏着,埋藏着……

城郊的楊柳開得料峭得意,習慣了滿目的嫣紅國色,那抹翠綠反而使人心中添了幾分柔意。

不遠處的高山上,少女孑然而立,似與這凡塵無關,白裙及地卻不染人間,萬象沉浮在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二八少女該有的對於人生的憧憬與稚嫩,如同那輕雲出岫的精靈一般,那一雙明眸下能看透所有的人心,她身前的是一座沒有任何碑銘的墓碑,用泥土砌出的小山,長滿了青苔,日日年年無人問津,幾度春秋後是如今的模樣。

春風從山頭吹過,一片桃花落在少女的白鞋邊上,嫩白的花瓣裏面透出隱隱的紅色,少女低垂着眼眸看到腳邊的桃花,才將掩藏在心底的沉痛與哀思喚回,若不是那陣春風不曾停過,我想少女眼角的淚會滴在桃花瓣上,一起陪着墓碑的主人熬過另一個寒冬。

“母親……”少女很快的抹去了眼角的淚痕,自從母親死後,自己就從未哭過了,若不是今日,恐怕自己都忘了如何去哭。那春風、那桃色、那不遠處錦繡的京城,歡鬧的戲語皆催人傷惘。

思緒被拉扯狠拖至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時她還是個愛笑的女孩,滿心滿眼的單純與快樂,八歲的她雖知曉父親不待見自己與母親,別的姐姐住在大房子裏,有好看的衣裳與首飾,華服霓裳她都不羨慕,自己與母親窩在這後院的小屋子裏,聽母親講關於父親的事,年幼的她便已十分滿足。

至少,在她為數不多的年歲中,童年的平淡已是最大的奢求了……

她並不是個貪心的女孩,只是對於父親都着一種憧憬與敬仰,父親很少來後院探望母親,母親就在那後院中等星辰隕落,等晨曦消亡,也未等到父親的身影。

可就是那天夜晚,與如今一般的春風裏夾雜着桂花香氣,誰又能預料春風中……也夾雜着血腥與陰謀呢。一大群人包圍着庭院,將母親拖到*院中,母親身體本就虛弱,被幾個管家抓着,沒有一點回手的餘地,而她也這麼被拖着,眼睜睜看着那木棍一棍棍地打在母親的身上,一下兩下,少女嚇急了,便狠狠一口咬到抓住自己的管家手上,便是那狠狠一口,用盡了她平生所有的力量與狠勁,很快的腥甜的血味兒充斥着這個口腔,管家嘶吼地放開了她。

本以為,自己便能靠近母親多一些,就能救回母親的性命了,可是,身後的管家氣急了,狠毒的樣子彷彿要吃掉她,搶過侍衛手裏的棍子,狠狠砸向了她,就那麼一下,她就暈在了地上,暈在了血泊中,身體撕扯着一樣的疼,閉上眼的最後一刻,也沒能握住母親的手,就看着母親在一棍有一棍下微弱的呼吸,失去了所有的直覺,只聽到管家的謾罵與別房姨母的譏笑,與母親最後的呼吸聲……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嘿嘿,我的穆若穎小美人兒。“從山坡堆中走來一個枯瘦的身影,佝僂的背脊配上那令人作嘔的戲謔聲,女子不用看遍知道那廝是穆管家的小兒子,平時穆府主人不在府上時,穆管家作威作福,這兩父子的地位可比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穆府小姐的高多了。

“小美人,怎麼不說話呀,我知道你是孝順的女兒,不會讓你的母親再被扔到亂葬崗,屍骨無存的,對吧。”那小廝慢慢靠近穆若穎,手也不安分的搭在肩上來回遊走。穆若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今日穆若穎不從,那傻子變會去告發自己當年偷藏了母親屍體的罪狀,可母親絕不能死後連屍骨都不得安息。

穆若穎微蹙了一下眉,那轉瞬即逝的厭惡之情被她剋制在心底,眼波稍轉,便似換了人般,便舒展開了眉眼,極力配合的說:“那我們說好了,若今日我從了你,你日後不能和任何人說起這裏。”穆若穎長眉連娟,輕佻了那小廝的嘴角快要流出的口水,一掃往日的清冷神色,此刻的她儼然紅城中最嬌艷的海棠一般,透着那輕薄的白紗衣裙,不經讓人感嘆是怎樣的女子才生的如此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好…好好!我可想你想太久了!”那小廝顯然已被穆若穎迷了心智,急忙的撕扯着穆若穎的白紗,看着那急不可耐的動作,穆若穎心頭的冷意加了幾分,她極力地斂起自己的殺意與狠絕,一臉配合的神色更讓那小廝認定了今天他能在美人裙下*。

“嚓…”

鮮血染透了穆若穎的白裙,那身上的白紗有些已被小廝扯得不成樣子,鮮血噴濺而出在穆若穎的胸口,她噁心的瞥過頭去,不願再看一眼那個被她用一隻細簪刺穿咽喉的傻子,待那傻子不再掙扎了,只是咽喉處發出汩汩噴血的聲音,在垂死之際,才看到穆若穎臉上的狠絕與冷意。

她分明是來自地獄的羅剎曼珠沙華。

穆若穎蹲下了身子,毫無半點女兒的驚嚇,拔出了卡在咽喉的簪子,簪子上透出了絲絲點點的綠光,本是應着春意而來的,如今透着紅色,更顯得艷冶冰涼,小廝的氣終於斷了,穆若穎對着那張驚恐的臉冷笑道:“你以為,我還是之前那個看着母親親手被人亂棍打死還無能為力的小姑娘嗎?”

“現在的穆若穎,絕不會連保護自己的力氣都沒有。”

她重新站回了墓碑的正前方,目光灼灼看着遠方,剛剛被那小廝打斷的思緒如今又洶湧回潮,反倒更添了幾分悲涼。

果然,春天,還是屬於冬天的。而穆若穎的春天早在八點前就不復存在了……

被打暈后的那個小姑娘醒來,回到了原本的屋子,看着那木板做的懸樑,與冷清到沒有一絲人氣的後院,她明白,母親,不在了。

她被打到險些斷了氣,好在,父親回來了,那些看好戲的姨娘們裝作好人的模樣,阻止了管家對她身上實施的暴行,才撿回了一條命。她的骨頭裂了一般的疼痛,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想起母親與父親恩愛的故事,年幼稚氣的她決定去問父親討個公道。

她根本起不了床,周身只要一動,便能聽到骨頭錯位時的響聲,那是怎樣的刺骨之痛,可她哪怕是爬,也要爬到父親身邊,去和父親說,母親,她死了。

穆若穎就那麼爬着,後院冷清到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穆若穎才發現,別的姨娘們都會有下人伺候着,唯獨母親沒有,父親不是最愛母親了嗎?

小女孩臉上佈滿了冷汗,咬牙堅持的下唇也被咬到腥紅一片,背脊的汗已佈滿了衣衫,看到父親與主母在談話,剛想叫父親的名字,可自己乾澀的喉嚨與早已啞了的嗓音根本發不出聲來。

那個男人,威嚴森然,穆若穎自出生以來,就未曾見過他幾面,只看他負手站立在庭廊之下,是他了,那個主掌了穆府乃至於天下的男人。

“那個女人,犯了錯?”

言語間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甚至提及母親是,穆若穎聽出來父親對她的厭惡,為什麼?父親,應是母親說的救濟天下黎民的大英雄,應是我母親的蓋世英雄啊。

“嗯,私通侍衛。”

“呵,活該。”

曾經的穆若穎不懂何為私通,但此刻,已經懂了何為涼薄。可惜母親盼了一輩子的男人,竟從未把她放在心上哪怕一刻。

“那…若穎呢?也一起送走嗎?”

“我這個女兒,雖說我未見過幾面,只是我*的產物,但長得傾城超脫,日後啊,有可用之處。給我養着她。”

好一個父親,好一個丈夫。那個男人何曾把她當作女兒呢?我穆若穎,只是個*后無限延長的悲劇罷了。父親?呵,他不是我的父親,他是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他是穆府的主人罷了。

那個聽了八年的謊言,如今終於被戳穿了,一夜之間,穆若穎失去了母親,穆若穎也從來沒有父親。她未曾掉過一滴眼淚,眼淚該留給有人心疼的人去留。而她…煢煢孑立,竟無一人可以依靠。

當晚,父親便帶了大夫來探望她的傷勢,若不是今天下午的那一席話,穆若穎此刻心中,必然以為他是位好父親吧。可穆若穎心裏知道,父親心裏盤算周旋的,只不過是她那副皮囊,夠上稱賣上幾斤,當個皇貴妃是否綽綽有餘。

傷勢好的差不多了,卻聽聞那個男人,連一座祠堂、一個名分都不肯留給那個為他生兒育女、愛了他一輩子的女人,母親的屍首在亂葬崗,已放了三天三夜。穆若穎發了瘋的渠道商亂葬崗,那遍地的屍首,腐爛的血肉和腥臭的屍蟲都在一遍一遍敲擊着八歲的穆若穎,有時候,人心,經不起一絲推敲。

可上天,若執意讓你去參破,就猶如現在的穆若穎,真實的了解到穆府光鮮下也早已腐爛腥臭的人心。

穆若穎找了一晚上,才找到母親的屍體,她抱着母親就那麼坐着,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哭完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與怯懦。哭完了她還未開始就早已結束的天真歲月。詭譎陰謀一起,龍潭虎穴一入,那身上沾染的鮮血才是日後穆若穎活出的模樣。

她在母親的墳頭坐着,八歲這麼坐着,如今的她,也是這樣,身上染着血,望着遠方,望着無盡的陰霾,笑得越發冰冷。

“母親,我來年再來探望您。”

穆若穎轉身便看到一個少年,倚靠在楊柳樹旁,眼波不驚地望着這一切,望着那個白裙上滿目鮮紅的少女,眼中是望不盡的深意。少年一身墨綠衣袍,長劍逐馬,他向穆若穎緩緩走來,站在穆若穎能看得清容顏的地方便停下來打量她,心中暗忖,真是個厲害的女子。

穆若穎被他俊美的臉龐滯住了一秒,當世無雙的容顏配上那溫和俊朗的氣質,穆若穎心中念下

有匪君子,如切如搓,如琢如磨。

愣神了片刻遍在身*緊了剛剛那根刺進小廝咽喉的簪子,蹙起了好看的眉眼,警惕的望着少年,算自己有幾成把握殺了他。

“喔?你想殺了我滅口?”少年先開了口,不知他是如何讀懂了穆若穎的心思,但他臉上的神情似乎並沒有絲毫的畏懼與警惕,只是把穆若穎當一個好玩的物件一般上下打量。

穆若穎渾身僵住,明了自己沒有絲毫的勝算,那個男人,猜出了她所有的心思,卻為當一回事,表面的混沌與唏噓只不過是掩飾,他的實力,早已不言而喻。片刻后,穆若穎便釋懷了,微微走上前兩步,將剛剛散亂的頭髮用簪子重新盤起,絲毫不在意簪子上帶有的血斑。

“如此看來,公子定是武功蓋世,可否幫小女子一忙?”

“幫你…解決了他的屍身?”

果然聰明,穆若穎心中暗忖。若是敵,那她今日恐是逃不出這座山了。

“呵呵,行兒,我幫你,也不殺你。如此一來,你便欠了我一條命和一個人情,日後可得還啊。”說完,便轉身準備走了,扔給了穆若穎一個藥瓶,上面刻着楚字,那是徽記,他果然不簡單。

“溶屍粉。”穆若穎輕聲低喃。

待她處理好這一切,少年早已遠去,不見身影。馬上的少年笑意更深了,他從女子在墳前站着一動不動開始就一直在那兒,目睹了少女的一切,眼底的清冷,處變不驚的沉穩,做事狠絕的身手,與最後沉默的哀痛。

她,不簡單啊。那個瓶子除了他的徽記,什麼都沒刻,就那一眼便能看出是溶屍粉,一個養在深閨中的大小姐,何來的如此深諳戰場,望穿人心呢?

日後相見,日後,我們,終會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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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歲引帝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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