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紅衣”之謎
次日天還未亮,司燁已經醒來。看了看身側熟睡的寧姝,他輕輕起身,放緩穿衣動作。等到梳洗完畢,打算再給她掖掖被角,抬頭間對正好對上她那雙清澈的眼睛。
“醒了?”司燁柔和笑着,仍沒停下手中動作。
寧姝從溫暖的被子裏伸出手來,捏住他的手指,搖搖頭。
“我要跟你一起。”
“不用,外面風冷,萬一風寒加重怎麼辦?”
寧姝轉去拽他的衣襟,將他往下一拉。雙唇的距離近在咫尺,她卻錯開,湊去他耳畔輕聲呢喃:“休想丟下我。”又順勢咬了他一口。
淡淡的粉色瞬間從司燁耳根蔓延到整片臉頰,他低咳一聲,抽手將她放置在外側的衣裙拿了過來。
“我幫你穿?”他問。
寧姝略是坐起,拍拍被子:“我要你像之前那樣,抱着幫我穿。”
司燁無奈笑了笑,眼神儘是寵溺,照她所言,去她身後坐了,又幫她一一穿好。手指穿過她柔順及腰的青絲,那絲緞般的細膩觸感拂掃而過,卻突然引出他的情緒。
“柔柔,”他從她身後緊緊抱住她的腰身,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呼出,“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好了?”
寧姝身子一僵,怎麼在這時候他想起來問這個?好像並沒有什麼前因後果的。不過他既然問了,她也沒必要再繼續裝下去,小手覆上他溫熱的手背,“嗯”了一聲。
隨後又轉過身去,攀上他的脖子。
“相公在擔心?”
司燁闔目,微微搖頭:“……也不知怎麼了,忽然很想你。”
寧姝蹭了蹭他,聲音軟糯:“想我做什麼?不是每日都見着、抱着?”話雖如此,她也知道司燁所指是那段她昏迷不醒,而醒后又全然不認他的日子。見他目中波瀾暗涌,她心裏隱隱生疼,更加用力抱住他。
司燁瞬間回應,大手穩穩攬着她的肩和腰身,不斷收緊雙臂。
相擁半晌,司燁心緒逐漸平復,再看寧姝抱着不想撒手的模樣,不禁低聲一笑。
“若是不想去了,待在客棧也行。”
寧姝陡然睜眼。
對哦,不是說好要去會會那祭拜亡魂的鬼東西?
一默時間,發現已經逾時,她趕緊收回胳膊,推推司燁,慌裏慌張道:“畢竟答應了人家,還是別讓他久等,我們走吧!”
彼時黃道士已經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了小半個時辰,雙手揣在袖口裏,整個腦袋恨不得縮進衣領。遠遠看到司燁和寧姝走來,他“哎喲”一句,主動前迎。
“二位可算來了!要是再晚半個時辰,只怕是我都要被這雪砌成塊豐碑,杵在這路當頭了。”
寧姝抿唇笑:“那你也算為百姓做出貢獻了啊。”
黃道士眉頭一擰:“你這姑娘大早上說話咋那麼不中聽呢?”也沒往心裏去,朝他們抬抬手肘道:“這邊走,我瞧過了,那鬼東西還沒來過,我們還得慢慢等。”
出來時司燁怕風大加重寧姝病情,隨身多帶了件大氅,聽到黃道士說慢慢等,舉目四處打量。見不遠處有棵樹還算背風,也就牽着寧姝過去了。
“是這邊!”黃道士喊住他。
司燁應道:“這地方一看便知進出只有這一條路,上面緩坡,雪風更大,還不如在此等候。”
寧姝嫣然一笑:“我相公果然聰明!”
司燁當即接話:“你的相公,必須聰明。”
黃道士無端打了個哆嗦,連翻三個白眼。嫌他們那處膩得慌,不適合他這四十來歲的半老頭子,也就獨自往上面走了。
雪下得似乎更急了些,豆大的雪粒簌簌落地,很快地面積起一層白蒙。寧姝搓着小手不斷呵氣,司燁見狀,輕輕一笑,伸手將她的小手包裹起來。
“你怎麼……這麼暖!”
“因為你冷,”他低頭一笑,眉眼間儘是溫柔,“所以我要暖你。”
寧姝倏然生出兩分恍惚,她仿若看到矗立在天地間的一樹寒梅在剎那間悠悠綻開,層疊簇擁的緋紅花瓣如此明媚溫暖,似乎要將她的命連同她的魂一併融化掉。
他時時刻刻都在意着她,那她能做些什麼呢?
她眸中一亮,發現一粒雪飄在他的發上,她頓時抽回自己微涼的手,用指尖將它挑開了。
正想和他打趣一句,揚起頭卻發現他背後有一個小小的黑影正往這方挪來,她立刻扯扯他的衣袖,提醒他有新情況。
司燁回頭,盯那黑影片刻,還是覺得模糊。
“隔得太遠,看不清。不過順這條路往上走的,十有八九是我們要找的人。”他道。
寧姝亦有同感,默了一瞬,問:“不然我們過去看看?反正祭拜的人肯定會隨身帶東西的,要是他空手而來,那我們就佯裝路過好了。”
“……在這種地方路過?”司燁挑眉。不過由頭雖扯,也不用計較太多。反正此處北域,哪怕面對面而過,也誰不認識誰。
於是二人快步朝那黑影而去,約莫離他十來步遠的距離時,那人停了下來,轉身後看。
待見到是彼此都熟悉的面孔,三人俱是一愣。
“師爺?”寧姝難以置信。目光落在他手中提着那鼓囊囊的籃子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師爺看他二人穿着整齊,尤其是寧姝身上還披着大氅,便知他們是衝著自己來的。嘆了口氣后,問:“一起上去?”
“嗯!”寧姝代司燁回答了。
往上的路途並不遠,不知是下着雪還是其他原因,師爺走得很慢很慢。司燁怕寧姝摔跤,將她牢牢牽着,始終和師爺保持一段距離。
沉默走了七八步后,師爺又是一嘆。
“當年疫病肆虐,席捲整個小城,很多人都病了,沒病的人只能關門閉戶,靠着家裏儲存的餘糧度日。我家湊巧是買米的,雖然店小,但米糧還是足夠我們三人溫飽。可隨着日子天天過去,疫病不但沒退,反而隔壁鄰居都染上了。我們隔着門縫聽到外面的病人呻吟,有飢餓的,有被病痛折磨的,但是我們不能開門,只能狠心,耳聽他們的呻吟。後來有一天,街上的呻吟少了,我家的米缸也快見底了。父親說他出門看看情況,只是一走,便再也沒有回來。母親擔心,也出去了。我從天亮等到天快黑,沒等到他們,我餓得難受,就鑽進米缸里去撈缸底那一層生米吃。剛把米撈在手裏,外面就傳來很多腳步聲。我知道不是爹娘,趕緊跳到米缸里去,蓋上蓋子隱藏。那些人找到廚房,一邊翻東西一邊道‘沒有人’,又離開了。等他們走後,我小心翼翼出來,扒在門縫往外看,正好看到好多官兵拿着火把,押着我認識的人們往前走。我跟在最後面,想知道他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更想知道我爹娘是不是也被抓去了,哪知……我看到幾十上百的人,不知是死是活,堆在一起,那些官兵不斷往他們身上潑油,還有個最厲害的,一直站在台上指揮。火把落下,滿天火光。那些官兵立刻遠遠退後,生怕火濺燒到他們身上。在人堆中我看到了我的娘,那天她穿着唯一一件暗紅色的衣服,我一眼就認出她來。想救她,可又沒有辦法。眼看火越燒越大,房子都要着了,我隨手拿起身邊一截不是做什麼用的紅布裹在身上,去雪地里浸了一圈,然後朝火里奔。哪知那個管事看到我,一個勁的阻攔,更說我是‘漏網之魚’,要把我一起燒了。我怕死,也不知怎麼的,撞了他一下,再看他的時候,他已經渾身是火了。”
說完這些,師爺沉默了很久。
司燁和寧姝相視一眼,彼此心情都很是沉重。
他們無法想像當年的書院舊址究竟是如何慘烈的情景,僅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了解,便已經不忍多去細想,更不用說師爺這親眼目睹現場的人。
何況當年,他還只是個孩子。
“這二十年來,我都不願去想這事,加之先皇有意隱瞞此事,下旨命我們不得再提,久而久之,那場災難便彷彿成了個虛無縹緲的故事一般。其實連我自己都快忘了,可誰知何大成是……那人的親侄子?”師爺搖頭苦笑,“不知是天意還是怎麼,何大成這人,懼怕紅衣女鬼得不得了。他這人心眼不壞,也就偶爾辦事糊塗了些,要是真叫‘紅衣女鬼’給嚇一輩子,便是我的不是了。”
“你打算如何?”
師爺低頭:“告訴他真相,解開他心結。”
靜默半晌,又道:“我一直有告訴他真相的念頭,只是捨不得這份能留在故土的差事,所以才猶豫不決。這次發生五人命案,倒讓我下定了決心。我沒想到當年被我誤殺的何管事,間接成了徐元朗殺人行兇的‘幫凶’。我怕長久下去,指不定還會有借‘紅衣女鬼’名頭行兇之事。此時坦白,也算及時止損。”
對着司燁和寧姝淡淡一笑,他繼續道:“我知道二位不是尋常人,更不是何大成本意找的能人異士,所以若二位想擒我回去問官治罪,我也認了。畢竟那何管事……”
“與你無關,”司燁沉聲,“何管事死於阻攔你救人,且你並非有意,若叫各地刑法來判,你會無罪。再者那事已經過去二十年,很多證據無處可尋,單憑一面之詞,也不能定人死罪。”
“是嗎?”師爺神色微松。
寧姝連連點頭:“最近我相公仔細研讀了北域條律,我可以跟你保證,他說你無罪,肯定就無罪哦!天下間,沒有誰比他更懂這些了。”
師爺面露訝色,試探問:“閣下究竟是?”
司燁笑得風輕雲淡,順勢牽起寧姝,往前走去。
“一起去祭拜吧。”
大雪蒼茫,掩去來路,彷彿天地同悲。
……
五行殺人案和“紅衣女鬼”一事終於結束,寧姝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發現腰身瘦了不少,頓時幾分鬱悶。
如今她倒希望腰能“胖”起來呢。
正對着鏡子左照右瞧,司燁一聲低笑從床畔飄來。她扭頭向他看去,見他素白的中衣衣襟微敞,一縷長發隨意搭在肩頭,很是慵懶的模樣,她眯起眼睛,神色狡黠。
“這樣看着我作甚?”他唇角微挑。
寧姝甜甜一笑,突然朝他奔去,準確無誤地撲去他的懷中,順那衣襟扒拉而下。
夜半夢醒。
迷濛中她發現司燁正怔怔盯着自己看,那樣的眼神在夜色中尤其突兀,她瞬間一驚,徹底清醒過來。
“……相公?”她伸手探上他的額頭,以為他是不舒服。可掌心的溫度正好,並沒有發熱的跡象。疑惑着收手,她把自己往被子裏塞了一寸,在一片溫暖中找到他的腰身,緊緊抱了。
近來他心事重重,她都感覺到了。
雖然他儘力在她面前維持與往日無差的假象,可假的畢竟是假的,在他望看自己的眼神中,偶爾不經意流露出的情緒,敏感如她,早早捕捉得一清二楚。
也正是因為太了解他,她才選擇佯裝不知他的異常。
司燁的手指劃過她的脊背,柔軟細膩的觸感帶着絲絲溫涼,他忽而一聲嘆息,捧住她的後腦,往自己肩窩埋去。
“我在想往生門的事。”他坦言。
這次出來,全是因為寧姝陷入昏迷,不過也算因禍得福,暫時遠離了那片血腥之地。如今寧姝已經恢復,隨身攜帶的血寒毒解藥也只剩下兩顆,剛好夠他們趕路回往生門而已。他還有很多事想做,可有這限制在,所有想做的事都只能化為泡影。
他從未後悔答應蕭影的條件,為寧姝而留在往生門,他是心甘情願。只是這次回去他猜得到日子不會再風平浪靜,蕭影既然存心設計他,要他坐這“少門主”的位置,那必定有了後面打算。
少門主之後,是門主。
叫他統領整個往生門,然後四處掠人嬰孩,培養他們成為新一代為皇室操控的棋子?蕭影想都別想!
察覺到司燁周身氣場的一瞬變化,寧姝膽戰心驚,將他抱得更緊。
“往生門的事,你可以問我,我比你更了解。”
司燁緩緩低頭,蹭了蹭她的發,淡淡幽香在他鼻尖繚繞,減去他兩分焦躁。
“也沒什麼,只是擔心蕭影以後行事會算我一份。”
寧姝怔住。
怎麼聽起來司燁並不接受這位父親,更不接受整個往生門?
那他當初為何又要承認這少門主身份?
沉默中,寧姝拚命回想那時情形,待她抽絲剝繭,將成親前他的點滴異常全部凝聚在一起后,她赫然明白過來。
……應該都是因為她。
那時他問:“如果你的解藥有用,你願意隨我離開往生門嗎?”
她沒有回答。
他又說:“知道了,小姑娘。”
他為她放棄了官職,放棄了錦衣玉食,放棄了前途光明,最後,放棄了他最為看重的自由。
他現在,只有她了。
難怪最近總覺得他待自己格外小心翼翼,原先以為是他怕再失去她,如今才知,他怕失去的,是僅剩下擁有的她。
“……等這次回去,我會照你發現的方子研究解藥。”她聲音哽咽。
司燁不知她在那刻千迴百轉想了些什麼,聽她這樣說,一瞬喜悅漫上心扉。只是這喜悅還未到眼角眉梢,又被他的冷靜理智寸寸逼退。
“為什麼哭?”他略是粗礪的指腹抹去她眼睫上的晶瑩,“你很聰明,若存心瞞我,我得費神琢磨才能猜出幾分。我知道很多時候你瞞我都是有自己的想法顧慮,可如今我是你相公,陪你一生的男人,你……”
“那麼你呢?”寧姝仰起小臉打斷他的話,“你不也是瞞着我,應承少門主的事?你分明是不願的,卻委曲求全?”
被她說中心事,司燁眉頭微微一皺,手指在她的眼瞼上頓了片刻,又屈起在她鼻尖颳了刮。
“既然都知道了,那未來的日子,你可得對我更加好。”他笑得雲淡風輕。
寧姝見他避而不談,有心繞開話題,不免更加難受。
“你又裝沒事來唬我!”
“沒有唬你,”司燁糾正她,“應承少門主其實沒那麼糟,至少在那期間,蕭影並未逼迫我做我不願之事。不過這次回去以後當如何卻難說,我帶你出來沒經他首肯,但他倒是遙傳碧波摺子知會北凜前輩照拂我們。如此一來,我便欠下他一個人情。以他行事手段,日後少不得以此發難。”
側目見寧姝愁容遍佈,他緊接着道:“柔柔也不用太過擔心,不管他有何打算,你我只要一心,一同應付,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嗯,”寧姝點頭,“阿燁,我想讓你知道,若有朝一日,要我在你和往生門中做出選擇,我會選你。並不僅僅因為我愛你,而是你一直所做的,所堅持的,也是我真正想的。”
話已至此,再說其他都是無關緊要。司燁鄭重其事“嗯”了一聲,將被子往上撈了撈。
“睡吧。”
寧姝睜着眼睛,沒有搭話。
“……怎麼?”
她懨懨噘嘴:“你沒有說……”
“說什麼?”
她哼哼唧唧幾聲,神情分明兩分彆扭,但又倔強地望着他。
司燁笑了一笑,知道這小姑娘又得好好哄了,便拂開她胸前的幾縷青絲,順她美好的腰線而下摟住她。
而後他湊去她耳畔,聲音低低:“嘴上所言,倒不如身體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