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很像她
天還未亮,司燁和寧姝已經準備完畢,同林甄辭行。
雖然都知此去還會有再見的時候,卻不知再見會是一年、兩年……還是十年。林甄看着兩個孩子,總覺得還有些話該說,只是說不出口。末了伸手,拍了拍他們的肩。
“一路平安。”
“好,”司燁和寧姝二人應聲。頓了頓,司燁又補充一句:“您要保重身體。”
“嗯,放心。”
就此策馬而去。
回往生門的路途,還算比較順利愉快。
一月余后,他們來到那片霧靄蒙蒙的林子前。
寧姝從司燁懷中翻身下馬,取下腰間令牌按到石碑上,輕輕扭轉。
“先回飛花瀑吧?”寧姝側過半張臉,“一路風塵僕僕,感覺渾身膩膩的,見師父前我想換身衣裳。”
對於“師父”,寧姝的情感和態度很清晰明朗,同時也很矛盾。
蕭影是將她帶入這個行當的人,要是沒有他,她也不會成為南地人聞風喪膽的往生九剎,亦不會雙手染滿血腥。同時,要是沒有他,她也會缺失很多愛,尤其是,父愛。
寧姝從未言明,林甄待司燁那般,其實跟蕭影待她極為相似。縱使蕭影在人前萬分冷漠,總是高高在上,但對她確是跟其他人不同的。
這份不同讓她珍惜,也讓她不能忽視,處在蕭影和司燁中間的她,要想辦法維繫這段單薄的父子關係。
即使司燁厭惡往生門,厭惡使往生門徹底墮落的他。
抬眸看去,司燁的神色果然因為“師父”二字而變得晦暗不明。
這樣陌生的父親,待在他身邊非但沒有感受到幾分溫暖,反而令司燁覺得膽寒。他害怕蕭影時不時拿寧姝出來要挾,更害怕蕭影之後會帶領往生門走向更為墮落的深淵。
母親怎會愛上這樣的男人?
念頭剛起,他對上寧姝清亮的星眸,不禁微微一笑。
她還在等他的答案。
“好。”
回到闊別已久的飛花瀑,剛出現在眾人眼前,那些僕人紛紛一愣,繼而將他們齊齊簇擁。一時間場面七嘴八舌,熱鬧非凡。
“九奶奶您可算回來了!您就算執行任務,也不該一聲不吭走呀!”
“九奶奶我們好擔心您!”
“您和少門主瞧着都清減了些,奴現在就叫小廚房給準備好吃的去……”
諸如此類,嘰嘰喳喳一大堆,使得寧姝的心忽而就暖了起來。
這些僕人多數是侍奉過寧越天和羽茜的,他們看着寧姝漸漸長大,說是主子,更多是當作了自己的孩子來看待。見寧姝微微紅了眼眶,不知誰道了句“讓他們先休息休息”,眾人不舍地漸漸散去,將剩餘的話語咽回腹中。
房間裏的熱水,很快就準備好了。
飛花瀑不比之前出門在外的時候,寧姝剛勾開衣帶,隔着屏風隱約瞧見司燁要過來,瞬間將衣服又斂了回去。
而司燁衣襟微敞,胸膛緊實的肌肉若隱若現,勾勒肌理的線條半藏在潔白的絲衣之中,那光滑的顏色襯着如玉肌膚,朦朦朧朧,看不真切,無端生出兩分引誘之意。
有句話叫怎麼說的來着?心裏想到的是什麼,看到的就是什麼。
寧姝驀然想到這句話,臉頰立馬毫不客氣地灼燒起來。
或許他只是習慣性的要和她一起沐浴吧?
正琢磨着,司燁已近在眼前。見她神色幾分奇怪,不停在自己胸前逡巡,反倒彆扭起來。
不過他是個男人,彆扭歸彆扭,至少還能說話。於是主動道:“你先還是我先?……或者,一起?”
寧姝的臉更紅了。
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想起他們才認識的時候。那時她雖目的不純,百般戲弄他,可五年一別,望陽城再見時還是她主動得多。怎麼轉眼間,就成如今這沒羞沒臊的樣子了呢?
司燁見寧姝還在走神,先揣測一番她是太累,還是她心裏有事。只是揣測來揣測去,他都打消了念頭。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冷靜分析,真是……
想到這裏,司燁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浴房裏湧起氤氳水汽,像霧遮住了眼睛,她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海水之中,浮浮沉沉,心底卻是難以自抑的歡喜。
水溫涼卻多時,他們才結束這個漫長的澡。
等司燁抱她出來,替她擦乾淨身子時,略微支起的窗戶外吹來一縷幾分燥熱的風。恍然發現已經六月中旬,又幾分慶幸,若還是在寒冬,她非咳嗽不可。
寧姝顯然很乏了,懶洋洋地側躺在床上,頭枕着他的腿,全身微微蜷起,像只溫順的小貓咪。許事天性敏感,察覺到司燁的目光在她露着的背上停留,她略是抿唇,指尖似靈巧的蝴蝶,一下一下,勾了旁邊疊好的被子裹住自己。
覺得天熱,她又露出一雙纖長白皙的腿來。
司燁收回目光。
“柔柔,你要是不喜歡這樣,可以跟我說。”他聲音幾分壓抑。
寧姝怔了怔。
不喜歡?好像她並沒有不喜歡。
剛想否認,話到嘴邊忽而又意識到,這種事要是承認“喜歡”,好像更奇怪。
於是她支支吾吾半晌,捏着被子護住胸口,支起身來吻了一下他的唇。然後什麼也沒說,又繼續躺着了。
困意襲來,她幾分支撐不住,司燁的竹香又令她格外安神。原本說好換洗之後前去拜見蕭影,一不小心就擱置了。
等到寧姝再醒,已是兩個時辰后的事。
好在夏日天暗得晚,寧姝急急忙忙起來穿衣,又飛速化了個淺淡的妝。正當她理好微亂的青絲,司燁從屏風後面走來。
“我吵到你了?”
寧姝搖頭。見他穿戴整齊,不像休息過的樣子,幾分奇怪,問道:“你做什麼去了?”
司燁下意識地瞥看屋外,坦言:“溫吟與來了。”
寧姝心臟一縮。
她明白司燁的意思,飛花瀑的僕人好忽悠,會相信他們是因為任務才離開那麼久,但是溫吟與不行。別說忽悠他了,就連她想在他面前撒個謊,也是瞞不住的。他洞悉人心的本事,她很清楚。
如此,他肯定知道她這次突然離開的真正原因,而以他的性子,方才少不得和司燁“交談”。
“你們說了些什麼?”寧姝微微緩和語氣,“十有八九跟我有關,不然我不會一邊睡覺一邊打噴嚏。”
司燁笑了,帶着他在她面前習慣展露的暖意。
“是有關,他問你這病到底怎麼回事,會不會複發云云。想必三哥已同他說了全部,他問的都是我們去北地后發生的事。”
提到北地,寧姝瞬間想起那個不怎麼討喜,或者說腦子有病一樣的女人,呼延清嶼。
眸子不覺暗了一暗,聲音也低了下去:“那溫小八還在么?”
“怎麼?要見見?”司燁略是挑眉,走上前去,將她本就攏好的衣襟再拉攏一分。
他自然相信寧姝,只是見她在意溫吟與,還是會生出些止不住的醋意。
寧姝是醋大王,他又何嘗不是?
越是在意,越是小氣罷了。
寧姝當然知道司燁這舉動的意思,見他靠近,正好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唇。離開前,又故意帶了些力道咬了咬,彷彿是給他表明立場。
一出門,就看到溫吟與立在花樹下。
淡淡的青色衣衫在掩映在淺紫色的花雨中,令清瘦的他看上去幾分蕭索。
或者說,落魄。
聽到身後有動靜,溫吟與立刻轉身,一雙滿含擔憂的桃花目在見到她那瞬,忽而又沉下兩分。
她穿的,是東淮服飾。
寧姝倒也沒在意這些,反正在她眼裏,衣服都是差不多的,穿什麼顏色和樣式全憑她當下心情。見溫吟與目色不明,她粉唇微抿,竟不敢開口了。
“小九。”還是他主動走了過來。
寧姝莞爾:“溫小八,許久不見啊!”
“嗯,是許久不見了。”他淡淡笑。
相望無話。
溫吟與細細看她的眉眼,準確來說,是極為認真地打量。
他發現寧姝並不像大病初癒,又從千里之外奔波回來的樣子,她眉宇間神采奕奕,眸子裏更如同揉進一池春水,綿綿密密,蘊含著無限柔情。
可惜這柔情不是給他的。
或許她是真的過得很好吧。溫吟與自嘲地想,沒忍住,唇角挑起一抹讓人極為不適的弧度。
寧姝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溫吟與對她的感情她知道,也明確表示過拒絕,可拒絕了,不接受了,後面還能做什麼,她卻不太清楚。
總不能讓他把彼此聯繫徹底斬斷,畢竟他們之前也有很快樂的,一同成長的時光……
“咳。”背後傳來司燁一聲低咳。
說實話他並不想出來,寧姝自有分寸,況且他們在外也做不了什麼,只是私心作祟,他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了。
溫吟與又是詭異一笑,這刻的他是如此多餘,多餘到可憐,可憐到心酸。
“正好出來了,一起去見門主?”他提議。
這一瞬的轉化讓寧姝幾分焦慮,溫吟與的品性她太過於清楚,這樣無非是將心中不快再積攢一分。
而層層積攢的後果便是最終崩塌。
“溫小八……”她還是很擔心,“你……”
溫吟與佯裝不知她的意思,攤手:“怎麼,難道還叫我請你不成?”說著又將手在身前一劃,做出“請”的姿勢:“那請吧,寧老九。”
寧姝抿抿唇,沒再多說。
彼時,蕭影正在看書。
近來雜事不斷,令他心神紊亂。當然,這亂的由頭還是因為司燁。他自問能管住往生門中數萬人,不論是用手段,還是用魄力,總歸能收服的。唯獨司燁,他不敢逼迫,又不敢放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
他以前的軟肋是阿瑤,現在的軟肋是司燁。
對阿瑤,他可以溫柔,可以冰冷,可以千變萬化。只是變化再多,他都知道阿瑤心中有他,而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隅,也是給了她。
那麼司燁呢?這個原本該跟他無比親近的,有血緣的孩子。
雖然相處甚短,但他的特徵還是一一顯現。堅持,果斷,敏銳,較真,冷靜……當真是他和阿瑤都有的。
在他眼裏,司燁是阿瑤的延續,但他不敢說司燁是他的延續。
說來可笑,這世上他如今最怕的,竟然是司燁。這點事實讓他感慨,又不得不承認,孩子當真是來索命的。
這點在他身上印證得淋漓盡致。
喟然一嘆,而司燁三人正好進來,將他這聲嘆息盡收入耳。
一時場面尷尬,都是沉默。
司燁倒是不知蕭影以前如何,不過看到溫吟與和寧姝臉色微變,也曉得不算好事。片刻后,瞥見寧姝在暗暗給他使眼色,示意他先上。這次他忍不住嘆了一嘆,但是夫人“發話”,他也無可奈何。
“門主,”他先行一步,抱拳行禮,“我們回來了。”
寧姝趕緊乖覺上前:“師父,這段時間有沒有想我們呀?”
蕭影眯起眼睛,細細打量寧姝。
這丫頭,哪裏像三個月前病得要死的樣子?活蹦亂跳,神采飛揚,比以前還囂張。
就差穿起南地服飾在他面前直接蹦躂跳支小舞了。
想着想着,鬼使神差的,一個“嗯”字,脫口而出。
寧姝瞬間跟被雷劈了似的定在那裏。
這些年她在往生門中也算是被寵着長大的,所以身上有几絲小女孩脾性,加之她是蕭影唯一的徒弟,比起旁人,和他自然更親近兩分。每每撒嬌時,蕭影心情好時會反唇相譏,拿她逗趣,心情不好時,則會簡略地告誡她,他是長輩,不得放肆。所以日子一長,誰也沒把這隨性的撒嬌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師父他竟然“嗯”?
寧姝覺得自己有點站不穩,想去抓司燁。手指碰到溫熱的時候,又發現這溫熱好像是從兩邊而來。
蕭影的眼睛漸漸深沉。
溫吟與自是看得懂臉色,知道蕭影絕對會護着司燁和寧姝,也不多說什麼,撤手,對蕭影行了一禮。
“你們三個正好一起來的,眼下有任務,你們自己選罷。”蕭影說著,將手中文牒遞出。
寧姝當仁不讓上去取了。
只是拿回來了,她忽然想起,司燁是不喜歡任務的。抬眸去看他的眼神,卻見他反應淡淡,像是抽籤各安天命般,從她雙手裏隨意抽出一份。
他並不看,斂收文牒,手又垂去身側。
接下來便幾分似閑話家常,蕭影關心幾句寧姝的身體,囑咐她仔細調養,最後話鋒一轉,突兀道:“什麼時候要孩子?”
寧姝這次更是雙腿一軟。
師父這是……怎麼了?
難道她不在這期間,往生門出了事?
向溫吟與投以問詢的眼神,而溫吟與臉上還殘留一絲沒有隱藏好的震愕,顯然也覺得蕭影今日奇怪得很。
正在猶豫如何回答,卻聽身側聲音響起:“孩子不會姓蕭。”
語氣不重,但針鋒相對。
寧姝心裏一顫,不知如何接話。溫吟與則是從震愕轉為後悔,後悔過來蹚這一趟渾水。
蕭影怔了怔,隨即嘆氣。
“本座說過,你隨阿瑤姓,亦無不可。如此,你們的孩子亦可隨她。”
簡短一句,是個人都能聽明白這些年孑然一身的蕭影很愛已故的妻子。
但司燁不信,既然愛,便不會讓她……自縊。
自縊這個詞,委實太沉重了。
它卡在司燁的喉嚨里,吐不出,咽不下。
沉默的片刻間,他好幾次想問母親自縊的真相,只是溫吟與在,他有自己的介意和驕傲,不允許被旁人得知他母親死亡的原因。而他也相信,蕭影不會痛快告訴他的。
眼看氣氛又沉默下去,寧姝絞盡腦汁,終於想出個打破僵局的話題,小心翼翼試探道:“不知師父覺得,如果姓司的話,女兒取什麼名字好呀?”
“小雅。”蕭影當即接話,彷彿對這個問題已經思考了很久。
這下,連司燁也意外起來。
怎麼,這“父親”,還真關心他?
心臟不覺地痙攣一瞬,他視線平移,有意無意掠過蕭影的臉。不得不說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周身氣勢嚴謹凜然,恍然讓他看到了自己。
司燁眉頭微皺,收回目光。
“司小雅?好聽!”寧姝笑起,“不過為什麼叫小雅?”
蕭影臉色閃過一瞬驚慌。
他要怎麼開口,說那是阿瑤曾經打算給他們女兒的名字?
又要怎麼解釋,他們曾經商量過,第一個孩子姓“蕭”,第二個孩子姓“司”?
日子太短,短到他只陪在她短短十年。日子又太長,長到這些年他都孤孤單單。
氣氛繼續詭異沉悶着。
這次寧姝也不敢再貿然說話了,捏捏手中文牒,側目偷偷看司燁。
司燁亦朝她回望而來。
看到她的容顏,他總會覺得很安心。安心之下,便不禁淡淡笑起。
一直留意他的蕭影見到那抹笑容,再也無法自持,赫然起身,快步走下台階。
寧姝嚇了一跳,怯怯往司燁身後退,而溫吟與也懼蕭影那霸道氣場,步子微有轉移。
反正事不關己,要真苗頭不對,他拽着寧姝走就是。橫豎這二人父子,再折騰也驚不起翻天巨浪來。
只是他這邊安排的好,那邊蕭影卻闊步直至司燁跟前,抬手,手指落在司燁的眼睛上。
“你很像她,”頓了頓,他又補充,“笑起來的眼神。”
司燁怔然,離蕭影如此近的距離,他竟看到此刻蕭影平靜的目中,隱約晶瑩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