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可棄
曲風荷一聽,眼淚流得更加厲害。
她本就纖瘦,哭起來身子微微搖曳,華麗的宮裝束在身上如同累贅,讓她整個人搖搖晃晃,彷彿隨時可以昏倒。
“你就真不念當年情意……”她聲音顫顫,婉轉哀哀。
司燁驟然斂目:“我再問一次,她在哪裏!”
曲風荷瞬間揚頭,神色倔強:“我不說,你敢殺了我么?你不敢……”
話音未落,那冰涼劍鋒已然抵住她的咽喉,往前再深一分,寒鐵直徑劃破她的肌膚。尖銳的刺痛密密麻麻傳來,曲風荷滿臉震愕,眼前這個曾經為她萬般遷就的男人,竟然真敢殺了她!
“曲風荷,你聽好了,要是柔柔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勢必用你的命來償還!”
司燁的聲音比劍鋒還冷,直接涼滲她的骨子裏。
待在深宮多年,什麼陰謀陽謀她沒見過?每每遇敵,她總能憑藉自己手腕徹底扭轉乾坤。只是這次不同,寒鐵近在眼前,遠比那些綿里藏針來得更直截了當,她防無可防。
她輸了。
曲風荷微微後退,司燁手中劍並未放下,逐步而入。
屋內靜謐,熟悉的香氣裊裊蒙蒙,在鼻尖繚繞,以往覺得舒心的味道,這刻聞起來,卻叫他直犯噁心。他不敢掉以輕心,怕裏面有埋伏,脅着她漸漸朝那長簾靠近。
“唔……”
一聲嗚咽從簾後傳來,司燁當即收劍,快步走去。
掀開長簾,看到後面景象,他手一軟,手中長劍險些跌去地上。
“柔柔!”他手忙腳亂地拔出她嘴裏的手絹,又砍掉鐵鏈。“哐當”一聲,失去束縛,寧姝落入他的懷中。
纖白的手臂攬過他的肩,她微微喘息着,在他耳畔喃喃:“還好還好,是被自家相公看了,不礙事不礙事……”
司燁心裏一酸,氣得發笑:“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解開自己的外衫將她裹住,又轉去看曲風荷。
“衣服。”他言簡意賅。
曲風荷一個激靈,雙手無措地疊在身前,不住搖頭。
寧姝見她有些嚇傻的模樣,脖子還在流血都顧不得,嘆了口氣將司燁拉轉回來:“夜深無人,我就這樣走吧。”
“不可,”司燁皺眉,“這是皇家別院,來往巡邏人數不亞於宮中。你這樣子出去,萬一被發現,我們不好解釋。”
寧姝微微一愣:“不是皇宮?”
“不是。”
寧姝冷冷瞥看曲風荷一眼。好個女騙子,果然嘴裏沒兩句真。又收回目光,對司燁道:“可眼下去尋衣服,跟自投羅網有什麼區別?”
這次,司燁也犯了難。
曲風荷既然有備而來,又提前除了她的衣裙,那必定不會將衣服留在這個房間。如今這房間裏能蔽體的床單、帳簾,又不便裹着出去……
寧姝的腦子飛快轉着,突然眸中一亮,眼神落在曲風荷身上,笑得意味深長。
“你弄走我的衣服,如今還我一套,不過分吧?”
曲風荷瞬間會意,捏緊衣襟不住搖頭。
“本、本宮是當朝妃嬪,豈能被你這賤民扒衣!”
寧姝側目看司燁的反應,見他背過身去,並不管她舉止言語,心中更有了底。直徑過去一掌劈暈了曲風荷,將她拽去那張無比華麗的拔步床上。
過了一陣,寧姝身着宮裝,斂着青絲出來。
遠遠瞧見司燁仍佇立在那處,一動不動,猜到他雖然不說,但以他這“正人君子”的個性,心裏勢必還是有些彆扭的,於是去挽他的手道:“你放心,我給她蓋好被子了。只要她的那些宮女太監過來伺候,別說一套衣服,十套百套都不成問題。”
司燁緊緊抱住她。
但很快鬆開。
“我不喜歡這個味道,回家先沐浴。”他神色厭惡,毫不掩飾。
寧姝當然知他所指,笑着答應:“好,那你陪我一起呀!”
司燁立馬被她噎了一噎。
……這哪像才被欺負過的人?
“好不好嘛?”她的眼睛眨啊眨。
他脫口而出:“好。”
原本打算輕輕悄悄潛回林府,哪曉得剛進內院,裏面四五個仆婢“豁拉”一聲,全部起身看他們。
寧姝嚇了一跳,當即往司燁身後躲。身上這宮裝,她待會還得燒掉,可不能讓其他人看見,免得節外生枝,再折騰一番是非出來。
“都回去。”司燁道。
那些仆婢畢恭畢敬地退下了。
人還沒走遠,寧姝已經牽住他的手把他往屋子裏拖。剛進門,又趕緊撥下門閂,急急忙忙去關其他窗戶。等到確定房間裏的一切不會被外面瞧見,她才長舒一口氣。
司燁站在屋中,靜靜看着忙來忙去的她。
好險,差一點。
差一點,他就失去她了。
寧姝的性子他清楚,在很多事前可以不要臉皮的順從周旋,唯獨清白不可。所以當他急忙趕去,看到門口摩拳擦掌的數個老太監時,他心中一片清明,毫不猶豫殺了所有。
當然,這不用讓她知道。
寧姝隱隱覺察到司燁情緒不太對,不過又不知如何是好。方才她已經表現得很無所謂了不是么?要是再誇張兩分,她怕自己會兜不住,真實的心情會破皮而出,血淋淋地撕爛她苦苦維持的這一層虛偽。
“我去沐浴。”她笑了一笑,往屏風後走。
脫掉衣服,將身子沒入水中。看着清亮溫水裏赤裸的肌膚,想起方才所受的羞辱,她眸中一片寒意。
司燁從外面走來,將她平時的衣服搭去屏風上,又解開衣服,隨她一起坐下。
寧姝覺得自己撐不住了。
眼淚在眼眶打轉,她忍了又忍,把嘴唇咬得發白,一顆眼淚還是墜去水上,漾開漣漪。
司燁沒有說話,也不敢說話,拿過帕子幫她細細擦拭身子。
“再洗一遍。”她聲音很輕,卻很堅持。
於是司燁重新擦了一遍。
“還要洗一遍。”
他順從。
“還要再……”
這次司燁沒有照做,將帕子放去一旁,傾身緊緊抱住了她。桶中的水早已涼去大半,而他的溫度卻高得怕人,寧姝被他的體溫灼傷,想要掙開,又敵不過他的力氣,試了幾次后,只能任由他把自己當只受傷的貓咪似的,一下一下,輕輕安撫。
“以後,我再也不過生辰了。”她語氣認真。
司燁默默低頭,沒有說話。
“真的,我不適合過生辰。小時候爹娘陪我過,然後他們沒了。現在我想着,這都十多年了,過一次吧,結果呢?呵……”
“怪我,”司燁聲音哽咽,“怪我做得不夠好。”
寧姝心裏一酸,伸手抱住他的腰。
這哪能怪他呢?他被皇上傳走,皇命難違,不去就是掉腦袋的事。再說她身懷武功,絞毒冰絲也在手,誰能想到被人欺凌是曲風荷設的局?還是舍了心腹青秀來引她的局。
“阿燁,不關你的事。”寧姝抵住他的肩膀,微微坐起。思索片刻后,還是將青秀那件事告訴了他。
司燁目色陡然陰沉。
方才張媽她們慌裏慌張過來說寧姝不見了,他急急告退,沿路去尋她蹤跡,卻發現青秀躺在血泊里。最初以為是寧姝被青秀引來的人暗算,寧姝不敵對方而被擒,待往深處走,看到三具脖子上繞着冰絲的屍體,再看一地粉末,略加思索便猜到這裏究竟發生過什麼。
只不過當時心急救人,他並沒有多去琢磨細節,如今聽寧姝再次提起,他只覺得一股怒火在體中來回亂竄。手扶在桶邊,稍加用力,只聽“咔”一聲,他竟生生掰下一塊來。
林府的用具說不上奢侈,但也是頂好的。寧姝知道這木料非比一般,見他目中怒意燃燒,當下去捧住他的手。
“相公,不氣不氣。”她趕緊哄他。
沉默良久,他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若非我……你也不會被她惦記上。”
寧姝飛快琢磨着對策,雖然她恨曲風荷,可如今那女人是皇上的寵妃。萬一司燁真的氣急回去殺了她,接下來掉腦袋的就該是他們兩人了。
為這樣一個女人死,當真不值得。
想到這裏,寧姝搖搖他的手道:“相公你要這樣想,你和她分開,肯定也會成親生子的對不對?若和你成親生子的是個普通姑娘,那今日這事發生,普通姑娘肯定直接得咬舌自盡的。所以我是為那普通姑娘擋了一劫呢,我做了件好事!”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普通姑娘?”司燁氣極反笑,“你真是……”
眼看這招行不通,寧姝轉了轉眼珠,又道:“其實我也沒損失什麼,她不過看了我的身子而已。哼,我才不會讓自己吃虧呢!所以我扒她衣服的時候也仔細看了她的。嘖嘖,身材遠不如我,手感也不好,相公,還是你有眼光有福分。”
司燁徹底被她這不着調的話給逗笑了。
看到他笑,寧姝終於鬆了口氣。牽起他的手,對着手背極為誇張地親了一下,又甜甜笑道:“這水快涼透了,我們去床上說話。”
話雖如此,等真到了床上,他們卻都沉默着掀開被子蓋了,沒有再交談一句。
寧姝有些困了,側過身去,漸漸入睡。
半夜,她突然驚醒。
背後涼颼颼的,讓她肌膚上膩起一層細密的小疙瘩,她下意識地伸手想把被子往上拽,卻發現身後空空蕩蕩的。
司燁呢?寧姝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不好,趕緊扯過衣服急急忙忙穿了,趿上鞋子往外跑。
只是剛走到院中,就聽到劍聲颯颯。
她若有所思,隱去廊柱之後,偷偷往外瞧。
司燁的院子並不小,除了白日裏他們曾嬉鬧過的地方,還有一片小花園。這側與那側之間約莫五六步遠的距離,中間隔着一條蜿蜒整個林府的小流。水流之上架着小拱橋,方便通過。此時司燁就正在小花園中練劍,劍鋒凌冽,橫掃斜掠,過處是一地殘枝碎葉。
寧姝見他神情專註,並沒有發現自己,索性站在長廊里看了他很久很久。
時至三更,遠遠傳來幾聲雞叫,司燁揮出最後一劍,手腕一垂,任劍跌落地面。
許久沒有這樣了,年少時每每他受到曲家少年欺負,便會夜半練劍發泄。沒想到過了數年,被欺負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最在乎的姑娘。
曲家……
司燁雙拳緊握。
且看他們還能囂張多久,這些年在官場浮沉,一朝榮一朝辱的事他早就看了不少,被皇上如此抬舉,遲早會摔得體無完膚。
察覺到一束目光從身後而來,他當即敏銳回頭,只看到那扇門的門縫輕輕顫了一顫。
司燁彎腰拾劍,朝房間走去。
重新插上門閂,他將劍掛去牆上,理好劍穗,這才折回床邊。寧姝還保持着他之前離開的睡姿,緊摟被子,呼吸均勻,彷彿睡得很是香甜,不過床前那雙足尖往內的鞋卻出賣了她。
司燁淡淡一笑,脫靴上床,卻是捏住了她冰涼的腳,解開衣襟往懷中塞去。
寧姝瞬間彈坐而起,滿臉驚恐。
“你、你做什麼!”
司燁揉揉她的足踝:“夜來氣寒,你站在外面這麼久,定會腳涼的,我幫你暖暖。”
寧姝心虛地錯開目光,小聲嘀咕:“你背上長眼睛的啊……”
司燁低笑着指了指地上的鞋子:“其實並不確認你出來過,只是這鞋子……柔柔想哄騙我,還得練練處理這些蛛絲馬跡的功夫。”
寧姝登時踹了他一腳:“你把你驗屍看現場的本事放到我身上來了?!”
“不敢不敢。”司燁連聲否認,粗礪的指腹按過她足底的幾個穴位,力道恰到好處,引得她渾身一松,竟由內至外的暖和起來。
他鬆手的瞬間,寧姝就撲過去抱住了他。
“相公。”
“嗯?”
“我覺得,我們兩個處理事情的方法有問題,”頓了頓,補充,“是我們這點太像了,都想在對方面前隱瞞真實想法,結果反而會讓我們猜來猜去,累得慌。”
司燁略是頷首,同意她所言。
寧姝又道:“那麼從這件事開始,我們都改一改好不好?該氣氣,該罵罵,反正我們是一家人,不用再像以前那般,顧忌太多。用你的話說就是,我什麼樣子你沒見過?”
司燁心裏一暖,親了親她的臉。
“你親我,我就當你同意了啊。”
“嗯。”
聽到他應聲,寧姝忍不住笑開了,雙手搭去他的肩上,眸中神色波瀾暗涌。
“實不相瞞,以前我要是被這樣欺負,我定會扒光她讓她懸在城牆上被人看個夠!她不是喜歡用下作手段欺負人么?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她嘗嘗被人用那手段欺負的滋味。”蹭蹭司燁,語氣軟和兩分:“只是因為你不屑恃強凌弱,我是你的小媳婦,自然跟你要站同一條線。不過你可要記得,從今以後,你不再欠她什麼了,我都幫你還了!還有,我醜話先說在前頭,她下次要再敢找我麻煩,我絕對叫她死得很難看!”
最後五個字寧姝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司燁知道她說一不二,更知她今日定然窩了火,怕他難受才一直再忍,一時心疼無比。想起方才答應她,該氣氣,該罵罵,他索性也開口道:“實不相瞞,看到你被那樣欺負,我也恨不得直接殺了她。但她曲家如今風頭正盛,且盛得有些過於熾熱,我若貿然動手,殺人事小,擾了皇上一盤棋才是糟糕,故此才忍了又忍,沒有取她性命。”
寧姝沒想到司燁還顧慮了這些牽繫,當下暗嘆朝中之事果真複雜得緊,幸好她沒有直接把曲風荷給殺了,否則現在還不好解釋。
眼瞧氣氛幾分沉悶,她眨了眨眼睛,促狹道:“沒想到呀~相公竟然會為新歡殺舊愛?可真叫我受寵若驚。”頓了頓,她又捏着嗓子學曲風荷那軟綿綿的腔調:“好個薄情涼性之人!”
孰料司燁目色一沉,周身竟散出陣陣寒氣。
“你再說一句薄情涼性試試。”
寧姝的心陡然提起,立馬斂笑坐好,不敢吭氣了。
氣氛尷尬,又詭異得可怕。
他就這樣看着她,面無表情,亦沒有動作。
……完了!寧姝萬般後悔。
她是得意忘形的性子,尤其是在司燁面前,更加肆無忌憚。明明五姐很早就告訴過她,男人的逆鱗不能碰,碰了出大事,她一不留神碰了就算了,還不怕死的碰了兩下。
要怎麼做?天哪,他這樣好可怕……
色……不不不行,身子還疼得厲害。
說好話?眼下這關頭,怕是她說什麼他也不會聽。
那……
還在琢磨着,冷不防疾風而至,如同兵臨城下,蓄勢待發。他按住她的肩頭躺去床上,眼神交匯一瞬,隨之而來的,是他極為霸道的吻。
寧姝手足無措地迎合著,生怕自己反應慢了,再惹出他更厲害的一面來。
不過這樣一直下去也不行,她招架不住,要喘不上氣了……
念頭剛起,身上的力道驟然鬆開。
“不許那樣說我。”他用力咬了一下她的唇,伸手一撈,將她擁入懷中,側身躺了,過了一陣他又道:“我真的會生氣。”
才被吃了教訓的寧姝乖巧得如同只被拎了耳朵的兔子,睜着一雙大眼睛,不住點頭。
“知道了相公,”想了想覺得不夠,又在他唇上“吧唧”一口,重複一遍,“知道了相公!”
他單手支起,抵住額頭,看她清澈的星眸里只有自己的影子,而粉嫩的唇微微嘟起,滿是急於討好的小表情,他心情瞬間大好,唇角微微揚起,撩起她一縷青絲在手中把玩。
我家禍害真可愛。他想。
頓了頓又再添一句,也好看,是世上最好看的。
寧姝被他盯得心裏發虛,眸露怯色,想將小腦袋往他懷裏埋。
只是剛動一分,就聽見他用無比誘惑的聲音道:
“告訴你個秘密,想聽不聽?”
她臉上一喜,嘴比腦子快:“想!”
“嗯……其實今日也是我生辰。”
“……”
片刻過後,看她沒有反應,司燁幾分失落。
“你就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
寧姝咬住唇笑:“有啊。”對他勾勾手指。
他滿懷希望地湊過去,而後聽到她用他最熟悉不過的那種脆生生的聲音,口齒清晰道:“老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