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番外之現代青蛇(十)
我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諒。她要我走。整個世界都離我而去,流雲一般,最後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極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獨個兒?朝朝暮暮?不,我已經野了,不再是一條甘心修鍊的蛇,我已經不安於室。
也許世上本來沒有我,是先有素貞,素貞把我種出來,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誰說我要走?”
“我獨個兒回去幹什麼好?”
“你在這兒又幹什麼好?”
“我什麼都不幹!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後,勝過西湖歲月。億萬斯年,自言自語,你明知這種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貞像一個神,無上的權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讓你留。但,許仙是我的。”
運賽時乖,我垂頭喪氣。
——如果有別的選擇,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來把汗沖一衝吧。”她說。她贏了。
一交五月,地氣上騰,人間就像個蒸籠,把我們折磨得五內俱焚。我天天咒詛太陽,因為苦熱,比相思更難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數,往往比心理上的更為直接。
貼近端陽,我長日恢恢。在嚴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飯也一壁瞞着了。天氣一熱.亦要大睡一頓。自恨無力勝天。
簽貞好一點,昏昏然,亦可強自抖擻。
許仙熏香割艾,張懸基蒲符策。見我倆懶懶地包粽子應節,也來張羅一陣。我見他來,知機地跑開了。
剛至門前,忽見一個和尚。
他似在尋人,也似已久候。
細察,晤——曾經見過。
仍是皂色葛布單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看他眼神凌厲,印象至深,是眉間額上那若隱若現的金剛額珠,對了,就是他!
他來幹什麼?
我吃了一驚,感覺不祥。
他在門邊站定,我閃身一躲,決不露相,看他來意若何?
許仙出來,見和尚,道是化緣,正想給他銀子檀香聊作打發,誰知他一概不要。
許仙奇怪:
“師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掃,望定許仙,微微一笑:
“貧憎原是鎮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雲遊人間,見蘇州妖氣衝天,心生疑竇,追蹤至此,一尋之下,原來自施主家中所生。”
許仙愕然:“怎麼會?”
法海問:“施生最近有什麼奇怪的事兒發生過嗎?”他對許仙目不轉睛。
“沒什麼奇怪?我賢妻持家有道,業務蒸蒸日上,快到端陽,還預備應節酒食,何來妖氣?”
“你娘子可美?”
“美!”
“這就是了。”
“長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過她是妖沒有?”
許仙沉吟:“這倒是有,不過是信口雌黃,已被娘子識破。道士天師皆落荒而逃。”
“道行淺,難免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師傅說她是妖,是什麼妖?”
“千年白蛇精。”
“她還有個妹妹。”許仙沒忘記我呀。
“不錯,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請細細思量,你們相識交往,以至今日,是否處處透着奇詭?”
“——即使是妖,”許仙動搖了,“對我這般好,也沒得說了。”
“這正是她利害之處,”法海道,“她對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範,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為烏有。”
許仙面露驚疑之色,張口結舌:“是,沒理由那麼好。”看來他又要聽從那禿賊的詭計,不,我豎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陽佳節,午時三刻,陽光至盛,蛇精縱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難寧,你要勸飲三杯雄黃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辦?”許仙忙為自己圖後計。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轉身離去。剩許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見禿賊揚長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迴百轉。他是要素貞現出原形了。
雄黃酒?一聽見這三個字,我已一陣噁心昏暈,還要灌下肚中?
這簡直要我的命。
但素貞?她也許不怕,她一定拚盡全力以赴。她愛這個男人,不肯讓他日夕思疑。素貞會拋盡一片心,換得他信任。過了這一關,她便守得雲開見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關。
一念至此,自個兒陰險地一笑,有所決定。
我就把法海與許他的合謀先告知素貞,從旁觀察她的反應。只見她坐在那兒,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這一關的重要性,所以像個賭徒一樣,只有孤注,擲抑不擲?
我便說:“姊姊,地氣蒸漚,直涌心頭,幾乎要把我熔掉了,我還是避一避。”
見她不動。我又勸:
“到後山深洞處躲半天吧,何必為難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無所通形了。”
素貞還在猶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還頂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話不是這樣說,萬一你迷糊起來,難以控制,便前功盡廢。一千年來,你都避過這盛暑驕陽,你試過挺身與天地抗衡嗎?你有這本領嗎?你有這經驗嗎?”說個不了,還作關懷之態,“姊姊我是為你好。萬不能為了博相公黨心,與自然鬥爭,也許你會輸。如果我是你,便失蹤半天,煩惱皆因強出頭,三思呀。”
見我把她貶抑得不濟,更激發萬大雄心,非把那雄黃酒嘗一嘗不可。她說:“‘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萬一見勢不對,便也逃到後山來。”又說,“唉,我真為你擔心。”
素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頭:“我走了。保重。雄黃酒可免則免,你不喝,他也沒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愛你!”
“快走吧,真是!”素貞不願我繼續這不中聽的話。
我轉身一閃,問到後院去。
——但在躲進深洞之前,先進行我的陰謀。
我怎麼會忘記,某一天,素貞曾經用那樣凶暴的態度來對待姊妹情誼?我怎麼會忘記,她曾經趕我走?樁樁件件,都只因為我們無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來。
女子由來心眼淺,她容不得我,難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兩相依戀,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境?
一杯羹,難以兩分嘗。
是我的不對,也是她的不對。
他們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遠休想得到!不若一拍兩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過去了,原來什麼都沒發生過,什麼大起大跌,什麼愛恨紛爭。全都沒了,我們沒認識過許仙,啊甚至沒離開過那方寸地。
——只要他倆分了。
當下游至素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處整齊,我取過七根繡花針。窗外熱風過處,忽見影綽幽搖,我心術不正,難免疑神疑鬼。馬上閃過簾后。
不是。看來無人路過,只是我的陰影。
我心中的陰影跑到我身後,來冷觀所進行的勾當。
我豁出去了。誰管結局呢?結局在我預料之中
我就是那針,我的心眼,比針眼更小。但,我比針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將七根繡花針,—一紮進燦白蛇皮的七寸處,因固不可動彈。
試一試,沒有差地,肯定奏效。
這便是素貞的枷鎖。
一切,都只為風月情濃,逼令我出此辣手。勢不兩立。
佈置一切,正欲竄至後山避難去。瀕行,還聽得素貞在向許仙叮嚀:
“……記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處;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要是來得遲,我便來尋你的!”
許仙已換過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預備出門。
三人各懷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們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裝作親熱和諧。事情怎的演變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後來,我便躲過深洞裏去。這真是別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陽的熱氣,—一不能侵擾,我安心地睡一個清涼的午覺。遍體舒暢。外面有步略的鑼鼓樂聲,擾攘半天;民間賽龍撤粽,煞有介事地,又過了五月五。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