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0 思無邪(十)

0010 思無邪(十)

落蕊掌燈前面走着,帶劉麗華從密道去山下善夫人的醫館。

且說這臨江觀建於前朝新月建國初,已歷時百年,地下密道錯綜複雜,為了以防不測,每一條正確出口的密道中,都會有多條掩護出口的死道。即便拿着密道圖,也不一定能找對方向。

“觀里出什麼事了?”劉麗華緊跟着落蕊,摸黑前行。

“新來了個大小姐,聽說她爹是國舅爺,不知道是他爹嫌棄女兒蠻橫,還是這小姐想要體驗人間疾苦,師傅給安排去了廚房,她不願意了。”

“是叫楊秭歸嗎?”

“師叔也認識她?”

“豈止認識。”劉麗華笑笑:“這下你們可有的熱鬧了。”

楊秭歸背手站在殿中不敢分辯,她也知這裏不是家裏,不是她想來就能來。

“你有何委屈?說出來讓我聽聽。”

“我想學劍術,成為像師傅一樣的女俠高手,不想劈柴。”楊秭歸掙扎着想要把手心的泡拿給曲蕭看。

“給她鬆綁。”曲蕭下命。

“是,師傅。”落英領命,溫言一起上前解開綁着楊秭歸手腕的麻繩。

楊秭歸掙脫出來,小跑兩步,靠近曲蕭,攤開手心。

手掌手指足有十數個大小不一的水泡。

“你還真是挺笨的。”曲蕭看完一笑。

楊秭歸從小長大,即便被罵也沒有說過她笨的,不過是說她膽大妄為,聰明過了頭。楊秭歸自己也深信自己的頭腦超長,長這麼大也全靠自己的頭腦支撐着自信。

這冷不丁一笑,說她其實是個笨蛋,倒如五雷轟頂,使她站立不安。

她腦子一片混亂,不禁懷疑那些罵她的人也都嘴下留情。從前她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因為不忍心才跟戴金玉來往,這麼一說,原來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己本來就是個和戴金玉一樣的笨蛋!

“誰教你砍的柴?”

梅文見低頭出列:“是我,師傅。”

曲蕭沒有責備梅文見,轉而繼續向楊秭歸:“你師姐沒有告訴過你要握緊砍刀,你自己揮了一下午刀也沒有總結出來嗎?”

楊秭歸被接連暴擊,還有理有據,一時神慌,不能言語。

“還是你的心思根本沒在觀里,壓根不把師姐交待的事放在心上?”

“我”楊秭歸急的說不出話,平時里妙語連珠現在卻一顆也倒不出:“不是,我沒有。”

“沒有什麼?是沒有心還是沒有腦子?”

楊秭歸自知無可辯駁,遂“撲通”跪地,垂首喪眉。

“罷了,一日為師自然不可能終生為母。既然你我有這樣的緣分,就圓了你的夢。”

曲蕭轉身從側向殿後走:“明天你跟着落蕊的白衫,如果你能堅持一天,以後我便親自教你劍術,若不能,就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謝謝師傅!”突如其來的轉機讓楊秭歸喜極而泣。

回到連着廚房的大通鋪,楊秭歸變得乖巧低調,進屋先倒兩杯水給范梅二人,又麻利上炕給大家鋪好被褥。

“師姐,要不要洗腳?我去給你們打洗腳水。”

梅文見喝着水,一時受寵若驚,又覺得心裏有愧。

“不用了,跟我們倆還客氣啥。”范米兒半拉屁股搭上炕,開始脫鞋。

“這是我應該做的,師姐別跟我客氣才好,我這就去打水。”楊秭歸轉身就要出門。

“真不用。”范米兒喚住楊秭歸:“我們不洗腳。”

楊秭歸一愣,范米兒已經上炕腳伸進被窩,開始脫衣服。

“那師姐要不要吃點東西再睡?剛才因為我都來的及吃飯。”

“我們吃了,是你沒吃,飯在鍋里給你留着呢,快去吃吧。”范米兒呵呵笑着。

楊秭歸出門進入廚房,廚房裏乾乾淨淨,碗筷擺的整整齊齊。她走到鍋邊,掀開大缽一般的鍋蓋,只見若大的深鍋里只躺着兩個發黃的饅頭。

楊秭歸有些失望,手握着饅頭,坐在廚房門外的台階上。

饅頭倒沒有那麼難以下咽,反而越嚼越有味道。楊秭歸大口吃着,突然眼睛一酸,壓制不住泄洪的淚腺,只能用饅頭堵着嘴,哭的渾身一抖一抖。

梅文見范米兒在屋裏聽見,兩人對視一眼,站在地上的梅文見出門,走到楊秭歸身邊。

“今天是我不對,你才離了家剛來,是師姐照顧不周。以後要是還留下觀里,想吃什麼只管跟我和販大米說,我們給你開小灶,今天就算了,你將就着墊墊肚子,明天早上我給你蒸雞蛋羹,蒸三個雞蛋。”

梅文見蹲下身,看着楊秭歸哭的頭髮饃渣粘滿臉,遂伸手撥開擋在楊秭歸眼前的亂髮。

“師姐~”楊秭歸一下撲進梅文見懷裏。

突如其來的關心往往也是壓潰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楊秭歸哇哇大哭,一時間什麼也忘了,將經年鬱結一股腦全哭了出來。

風月同天,深更半夜,山腳下的善醫館內,善夫人悄悄敲開劉雲的門,帶着劉雲進入她的寢室。

劉麗華出了密道,坐在善夫人房中,等着劉雲。她已經在曲蕭跟前無數次提起接劉雲回京,然而迎來的是無數次失望。

劉麗華嘆着氣,多想能替代劉雲去完成任務,然而卻沒有人可以代替她。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會有盡頭嗎?她不敢想。

善夫人推門進來,劉雲出現在劉麗華眼前,清瘦蠟黃,臉上毫無血色,是劉麗華此次再見劉雲的印象。

“麗姨”

“哎~”劉麗華笑着答應。

“善夫人該給郡主看看身子,開個葯調理調理,臉色不好。”劉麗華拉過劉雲坐在桌旁。

善夫人近前仔細端詳着劉雲的臉,抬手撥開劉雲的上下眼仁:“無礙,臉色還好,不是黃,是黑。”

劉麗華一時語塞,接不上善夫人的大實話。

“那倒也是,跟京城裏的大小姐自然是不能比了。”劉麗華感慨。

“麗姨找我來是有話要說吧。”

“你娘想讓你這兩天帶姚冰卿一起回左部,去齊王府上一趟,你只需帶着姚冰卿到他府上去給左部災民討糧食……”

劉麗華將前前後後講完,劉雲一直面露難色。

“怎麼了?”

“石一安的事要怎麼辦?”

“還需再等等,你還得護着他不能出任何差錯。”

“要見姚冰卿嗎?”

劉麗華想了想:“不了,你再堅持堅持,還不是時候。”

石一安白天睡覺,晚上失眠,聽見劉雲房內響動,本想捉弄,偷偷跟了上來。

不想卻在牆角聽到三人密談,震驚的一塌糊塗,一時忘神。善夫人開門送劉雲出來,嚇得他一哆嗦,撞到地上的花盆。

“誰?”

善夫人三兩步抓住正要逃走的石一安,抬手摳住石一安脖頸動脈。

“誰派你來的?”

石一安被扼住咽喉,如垂死般氣息不接,聲音嘶啞,又不敢輕動。

“且慢!”劉麗華走出來,叫停善夫人。

石一安被善夫人押着別彆扭扭進了屋,劉雲復又進來關上門。

三人對視,半晌無聲。

劉麗華突然笑向石一安:“你就是石一安吧。”

“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一安盯着劉雲,后怕之餘更多的是被欺騙后的氣憤。

“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保護我?”石一安被善夫人按坐在凳子上,不能動彈。

“你們想幹什麼?”

石一安此時方認真打量起劉麗華,輕眉柔眸月牙唇,挽髻扶笑顏色溫,垂眼含情膚映粉,自在悠然隱利刃。

“石公子莫慌,”劉麗華翻過茶杯,為石一安倒上水。

水聲潺潺,升騰淡淡的霧氣,瞬間又消失在空氣中。

“石公子上京所謂何事?”劉麗華將茶杯放在石一安面前,給善夫人遞了個眼神,善夫人抬手鬆開石一安。

“明知故問!”石一安並不領情。

“那你想如何為父報仇?”

“當然是讓我爹沉冤得雪,讓張改之償命!”

“就這樣?”

劉麗華輕輕一笑,倒讓石一安心底發毛。

“你可知道,區區一個張改之並不能給你爹定罪,你爹是左部合郡郡守,沒有太極殿點頭,他張改之如何敢殺?”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不重要,石公子如此聰慧,怎會不懂的這樣的道理?”

石一安一路上京,皆是聽從姚冰卿安排,自己從未細想過敵人到底是誰,又有多強大。

“張改之不過是一枚棋子,他身邊有齊王坐鎮,京城有明王撐腰,而明王是什麼人你不會沒有聽說過吧?”

劉麗華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黃門侍郎蔣偽在他府院牆外題詩,公然辱罵,他非但不清除,反而讓人給字描了金,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還能為什麼?不是傻就是缺,或者覺得自己該罵!”石一安信口說出。

劉麗華笑笑:“他剛如此跋扈,將天下眾人全不放在眼裏,無懼流言,也不怕中傷,靠的並不是他皇叔的身份。”

“你該不會想跟我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吧?”石一安又是一懟。

善夫人見石一安冥頑,幾次欲上手,皆被劉麗華眼神勸退。

“天子犯法怎麼會與庶民同罪?”劉麗華絲毫不惱。

“天子犯法自然不可能與庶民同罪。”劉麗華頓了頓,停下腳步,正對着石一安,投來堅定的眼神:“天子犯法受到懲罰遠比百姓重的多。可能這些懲罰暫時保住了他的性命,他的錦衣玉食,但你要相信,在這個人世間,對於某些人來說,權利遠比性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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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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