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奔新娘
夜雨中,一個撐傘的白衣少年走進了范家客棧。
這是一個十六七歲的貴公子,他的白色長袍上鑲着淺藍的滾邊,同樣是淺藍色帶金絲繡的腰帶,把他瘦瘦的腰身襯托得峻峭挺拔。他背着一個小小的深藍色包袱,背後一個油布包裹的長條包袱,應該是一把兵刃,可能是劍。
“夥計,給我一間上房。”公子收了傘。
沒有夥計來接,公子就把傘放在牆角邊。
一個夥計抱着大酒罈開開心心從他身邊走過,對他好像空氣一般。
“夥計!”公子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哎,客官!”
“要一間上房。”
“客官,您要不別處去?今天小店的老闆娶親,大家忙忙叨叨的,都為這場婚禮……”
少年從身上摸出一塊銀子,看着怕不有五兩輕重。
“押在柜上。”
又拿出一串銅子兒給夥計。
“小二哥,幫幫忙吧,外面下着雨呢。”
夥計放下罈子,揣起銅子兒,忙不迭地跑到柜上找老闆。
范老闆這會兒正在為天氣發愁,這雨一直不停,來隨份子的人就少了。之前備下的酒肉,只怕多數都要浪費掉,怎麼回回爐,想想辦法,還能再賣一道。
“掌柜的!有個少年客人,一出手就押了五兩銀子,要住店。”
“笨蛋,那還問我做什麼,給他住!”
“可是大家都在忙,誰來招待?”
“讓阿美去!她現在正沒事兒。”
“讓新娘子去招待客人嗎?”
“都是勞動者苦出身,怎麼,她還要扮大小姐嗎?你叫她去!”
“是。”
范老闆唾沫橫飛訓夥計着的時候,少年已經走到櫃枱前。
“掌柜的,恭喜呀。”
“哎,公子爺,歡迎光臨小店!”范掌柜一身吉服,滿臉堆笑,這身打扮站在櫃枱里真有點不倫不類。
“淋了一路雨,才投上店,趕上你的好日子正在忙,不過還是希望能在這裏住下,給你們添麻煩了。”
“看您說的什麼話,太客氣了,一會兒也請來一起吃杯喜酒。上房屋在後院,讓夥計帶您過去。”老范滿臉堆笑。
夥計把這公子帶進天字二號房,這是店裏最好的一間房。
公子看了看,牆上的字畫雖然俗了點,屋裏的擺設卻也是乾淨得體。
夥計掌上燈,跟公子說了一句:“客官,一會兒有人給您送熱水來洗臉。”
公子道了謝,把身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放着兵刃的油布包袱拆開,把劍放在床邊,在椅子邊坐下不一會兒,就聽見門外有人敲門。
“請進。”公子答應了一聲。
門外那人似乎在磨蹭些什麼,公子想了想,走過去自己拉開了門。
正巧一個身穿紅色吉服的姑娘,低着頭背轉了身子端着一盆水用後背正準備拱開房門,被他突然拉開,這姑娘一時失去了平衡,直撞到他的懷裏來。
好公子,真箇是眼明手快,左手一把平端住了這盆熱水,右手一把正托在女孩肋下(瘦瘦的全是骨頭),這個一頭雨水的姑娘正好濕漉漉地躺在他的肩膀上,嘴裏才輕輕地發出一聲驚呼。
“呀!”
這公子也嚇了一跳,他雖然年輕,武功卻非常了得,七八個尋常漢子也沒法搶到近身,第一次被撲進懷裏,還是個年輕姑娘,一下子也動彈不得。
女孩第一次碰到青年男子熱氣騰騰的身體,也是突然嚇了一跳,也愣在了這裏。
大概過了一個長懶腰的功夫,公子開口了。
“姑娘請起來吧。”
這一句客氣得很,下一句就很不像話了。
“你再這樣我可沒法端着了。”
這個女孩正是段美美,聽見這句話,還以為是一句調笑,羞紅了臉正要說句斥責的話,掙紮起來才恍然大悟,那一盆熱水,都讓這公子單手端着呢!
她趕緊鬆開公子,公子轉身把那大盆放在盆架上,回頭看了看滿臉羞紅的段美美,輕輕從她肩膀上拿了手巾,嘩嘩地擦洗起臉和脖子來。
“給姑娘添麻煩了,冒着雨給我送水,也沒法撐傘。”
“不,不麻煩。”
“我是聽見門外有動靜,知道可能是有人兩手拿着東西,才過來開門的。”
“多謝公子了。”
“對了,恭喜你了,這大好的日子,還害得新娘子來幫忙。”
段美美把桌上帶棉套的茶壺拿起來,給公子倒上了一杯茶。
“公子請用茶,不知公子從哪裏來?”
“潭州,長沙。”
“哦,是南方呀,聽說南方多雨。”
“是,不過這個季節還好,冬天最難,守着大江大湖,下起來凄風苦雨,屋子裏比街上還冷。”
公子擰乾了手巾,搭在盆架上。
“不知道冬天的雨是什麼感覺,我們這裏冬天就只有雪了,”段美美說,“我爹以前經常說,秋風秋雨愁煞人,就是這個季節。”
“哦,令尊是個讀書人呀。”
“可惜他過世多年了。這店過去是他的,我爹我娘過世之後,這店賣給了范老頭。”段美美有點若有所思。
“你怎麼這麼稱呼自己的夫君呢?”公子這麼笑吟吟的。
段美美把油燈又撥涼了一點,突然認真地看着公子的眼睛,問他:“公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徐名矜,字詠之。”
“詠之公子,我叫段美美。”
“美美姑娘,你好。”段公子施了個禮。
“詠之公子你好,我問你的名字,是想告訴你我現在這一刻的真實想法。”
“嗯。”
“我不願意嫁給范老頭,他奪走我家的店,讓我欠了他很多錢。我整日做工,現在長大了,他又要我嫁給他做填房。”
“我帶着弟弟,沒辦法遠走高飛,我,沒得選。”
“這街上,人人都知道他欺負我,我說給任何人,他們要不不敢搭腔,要麼就要去跟范老頭說。您是異鄉人,所以我敢說。您讓人有願意相信的感覺,所以我願意說。”
“您聽了,忘了,明天走您的路,但是我希望您知道,這燈、這彩、這嗩吶,我一個都不願意,好么?”
她盯着徐詠之,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他,那種認真當中沒有殺氣,卻有着十成的英勇。
徐詠之正色說:“好的,段姑娘,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收回剛才說的恭喜你的話,我不希望你不開心,我希望你能過你喜歡的生活。”
兩個人嚴肅地對視了一小會兒,忽然不約而同地,忍不住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們畢竟是兩個少年。
段美美的眼淚也流下來了。
“如果我替你還了五十貫,你就可以不嫁給他么?”徐詠之說。
“恐怕晚了,欠條已經變成婚約了。”段美美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哦……”
“公子你願意帶我偷偷走嗎?我給你當妾、當奴婢,當丫鬟,伺候你。”
徐詠之陷入了思考。
“算了吧,”段美美趕緊用手擦眼淚,“你看我在說什麼呀,徐公子,素不相識,見面就說到這麼可怕的事,我們不是黑店,我也不是仙人跳。明天你起床時,這家店就是我的了,我會成為一個風騷的老闆娘,讓這家店上上下下都聽我指揮的。”
她手忙腳亂地端起木盆,推開門落荒而逃。
“等一等。”徐詠之開口道。
“段姑娘,我認真考慮了剛才那件事。”
“如何?”段美美眼中冒光。
“我覺得,你的舞台、你的生活,未來幾年還會在這裏,我希望你能喜歡今天之後你的生活。”
段美美放下木盆,道了一個萬福。
“是我失禮了。”
美美拿着木盆出去了。
徐詠之轉過身去,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段美美出門潑了殘水,一個高大的黑影貼了過來。
“你在這幹什麼?”段美美定睛一看,原來是范廚子,范老闆的大兒子。
“我聽點熱鬧啊,有些人真可笑啊,隨便什麼稻草也想拿來救命。”
范廚繞到了段美美身後,用臉去蹭她的鬢髮。
“聽見你跟那小子私定終身了,你在想什麼呢?貴公子搭救落難小姐嗎?你得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啊!”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人,你也要知道我要嫁給什麼人了。”
“少拿老頭子來壓我,”范廚說道,“我不知道你吹了什麼怪風,老頭子居然要正經娶你,你也要算算自己的斤兩,老頭子還能活多久?十年?十五年?皇家也好,平民也好,哪個小弟弟不是靠了哥哥活着?哪個小媽不是傍了兒子活着?”
范廚把右手伸出來摩挲着段美美的肩膀。
“你若聽我的,不如早早依了我,給我生個一兒半女,若是不從,等老頭子死了,我就把你賣給牙婆,送去給契丹兵當營妓!”
段美美氣得渾身發抖,這要發作,忽然聽見屋子裏的客人咳嗽一聲,吹了燈,拉開門出來了。
“夥計,給我拿盞燈籠來!”徐詠之吩咐范廚,這傢伙愣了一下,然後乖乖去了,說來奇怪,這個和氣的人說出來的話,居然很有威力,讓人不由自主就服從了。
燈籠拿來,徐詠之看看他。
“想來是要行禮了吧,待我到前面,吃一杯喜酒去。”
廚子趕緊唱了個喏:“客官前面請,今日新殺的好羊兒,有好肉吃。”
徐詠之走遠,廚子再想找段美美說話,哪裏還有人,段美美撇了水盆,跑回自己房裏去了。
“跑……哼哼……早晚擺弄了你……”
范廚子攥了攥拳頭,咬牙切齒地走了。
段美美心亂如麻,把蓋頭重新蓋好,坐在房裏。
頭髮濕漉漉的,她不在乎;
妝花了,她也不補。
她的垂死一擊,就這麼慘痛地失敗了。
“他和我非親非故,又為什麼要來救我。”
“他年紀輕輕,又有什麼本事救我。”
“拐帶人妻,是要吃軍規刺配邊州的。”
“為什麼我會覺得他會救我?”
委屈、不平、求助他人未果的,羞恥一下子完全湧上心頭了,再想想范廚子那幾句狠話,段美美在蓋頭下面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
正哭得難過時,樓下的錢老娘推開門進來了。
“要行禮了嗎?”段美美盯着蓋頭,瓮聲瓮氣地問錢老娘。
“行什麼禮!掌柜的有事要宣佈,你快跟我點下去。”
段美美一把扯下蓋頭,跳下床來,穿上鞋子,蹬蹬蹬跑進了大廳。
只見一幫街坊四鄰、夥計幫工,都在桌邊坐着,大廳里最前面一張桌上,段美美十歲的胖弟弟段梓守正在和徐詠之一起大口吃着烤羊腿,兩個人都吃得滿嘴流油。
段美美走到大廳里,范掌柜沒穿大紅吉服,站在最前面,向各位夥計街坊拱了拱手。
“各位夥計,各位街坊,蒙各位來道賀,今天是個好日子。”
街坊們已經在議論紛紛了:“新郎官的吉服呢?”
“我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就是宣佈我的退休。我剛剛決定,把店轉給了這位徐詠之徐公子,字契已經寫過,晁里正當中人背書,各位夥計如果願意,都可以留下。”
晁里正笑着點點頭:“沒錯,這個交易剛剛進行完。徐公子,你來給我們這些街坊打個招呼吧。”
徐詠之拉着傻小子段梓守舉着羊腿來了前面。
“謝謝范老闆的成全,我就講兩點,咱們就開吃,就開喝!”
“第一,今天是個好日子,范老闆把店轉給我了。”
傻小子在旁邊舉着羊腿大喊:“好!”
街坊們都驚呆了。
“第二,根據我們的契約,范老闆今晚會連夜搬家,讓我們歡送范老闆!”
傻小子又喊了一聲:“更好!”
“第三,今天沒有婚禮了,這家店的新掌柜,會由段美美段姑娘擔任!”
傻小子生氣地瞪了徐詠之一眼:“你說只說兩點的!”
段美美只覺得整個人頭暈目眩。
另一個惱羞成怒的是范廚子。
“對了,所有的夥計,今晚忙完之後,賬房裏支兩個月工錢,兩個月之後再回來,客棧呀,要裝修!”
“現在,”徐詠之拿着羊腿笑道,“各位街坊鄰居,吃好喝好!各位夥計們,菜才上完了也一起來吃!”
街坊鄰居當中突然爆發出一聲低低的喝彩,然後是一陣越來越強的掌聲。
老范臉色鐵青着去後面收拾行李,他兒子攔住他:“爹,你到底怎麼想的?”
“少廢話,收拾行李去!”
大堂中一篇歡樂祥和的氣氛,段美美一屁股坐在桌邊,看着這些歡樂的人們發愣。
“掌柜?”
段梓守又什麼時候跟徐詠之混在一起了呢?
她一把抓起一隻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黃酒,喝了一點落肚,想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人不能空着肚子喝酒,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段美美就暈頭暈腦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