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靈魂玩家
這個夜晚殺氣濃濃。
莫媞頭也不回,氣沖沖地向前走。
徐詠之可憐巴巴,緊緊跟在她的後面。
他在房中聽見了莫媞的呼喚,看見莫媞站在樹梢上招呼自己,然後躍下樹轉身就走。
徐詠之也沒有多想,就趕緊衝出來了。
她穿過鎮上的街道,走進一座掛着紅燈的宅院。
夥計顯然認得莫媞,沒有阻攔,只是看見徐詠之,稍稍吃了一驚。
推開一間屋子的門,莫媞進屋,坐下。
徐詠之一進來,就沐浴在莫媞冷冷的眼神里。
“這是哪兒啊?”
“少裝蒜,你不可能沒來過。”
“我真的沒來過。”
“這是迎春院,勾闌。”
“……”
“沒有男人沒來過,我認識的很多男性朋友,都會來這種地方。”
“我沒來過,這個鎮子,所有人都認識我爹,他們不敢接待我,還會去告訴我爹的。”
這話是實話,有幾座房子,徐詠之二十年來就根本不會靠近,他是這個鎮人人認識的人。
莫媞走過來,貼近徐詠之的臉頰。
“徐詠之啊,做個普通人不好嗎?非要裝成聖人,累不累啊。你只要願意承認,你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和我一樣渾身都是缺點,我們很般配,不就好了么?”
“沒有就是沒有,這沒什麼可偽裝的。”
“那好,我有。”
“你走了之後,我根本就睡不着。”
“我一方面想念你的甜情蜜意,一方面又覺得憤怒不已。”
“憤怒?”
“你睡了我,拍拍屁股就跑了,把我一個人扔在河北,這不是始亂終棄是什麼?”
“這不是亂呀,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吧,再說棄又何來呢?”
“你家裏,有狡童美婢,男的女的,有的是你發洩慾望的對象。”
“不是這樣的!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夥伴。”
“啊哈,我開始也是你的朋友,你跟朋友上床,你經常這麼做吧。”
“這讓我無話可說。”
“說到你的痛處了。”
“你整天去拯救別人,給人希望,撩動了別人的心,睡了別人的人就一走了之,你覺得自己很有本事是吧!其實呢,齋僧不飽,不如活埋。你倒不如一劍捅死我,讓我解脫了比較痛快!”
莫媞扯開衣領,白白的脖子在燈下特別耀眼。
“別說這麼孩子氣的話,”徐詠之說,“媞媞,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成年人,心智健全了,才願意跟你交往,成年人的情愛就是互相欣賞,互相包容的,小兒女才會這樣哭哭啼啼,一刻都不離開。”
“別草擬大爺了,世界上哪個戀愛了的女人還能繼續是成年人,我現在就是小兒女!你要一個愛你的人成熟啊!哪有什麼成熟的愛,難道還有不燙人的火嗎?那就不是火了,那是灰,是冷了而已!”莫媞咬牙切齒地說。
“你今天倒是金句迸發……”徐詠之說。
“你想逗樂我是嗎?非常拙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男人的笑話都非常蠢,想要逗樂女人,把女人糊弄過去,真是痴心妄想,大多數時候,我們女人不是笑點低,而是真的打算放你們一把,給你們台階下,不然的話,你們這種劣等蠢物怎麼還有可能活着!”
徐詠之看着自己的雙腳腳尖,他已經接不住這種苛刻的拷打了。
“今天我就帶你進了勾闌,我要做一個最賤的女人,我給了老闆房錢,告訴他我要借你的地方接客,我要自己挑客人。所以,你今天就是來買春的,你已經進來了。”
今天的莫媞穿着粗布衣服,沒有戴任何珠寶首飾,但是說起來奇怪,比她精心打扮的樣子似乎還要美一點。
“我呢,要在這裏住三個月,我每天都看着你出門、回家、跟什麼人說話,勾搭什麼樣的姑娘,這期間,你隨時可以過來找我。但是如果你不來,保不齊我也就看上了什麼張公子李公子,就跟人家好上了。”
“媞媞……”
“你每十天能來見我五次么,陪我到天亮,就像那晚一樣。”
“五次!”徐詠之說,“我住在家裏,每天跑出來,家裏會發現的。”
“你還是你媽的乖寶寶對吧。”
“不!我計劃明天就跟我父母談你的事情,請你再等等。”
“我還以為你會今天說。”
“今天看見你的字,我突然就心亂如麻。”
“亂什麼?”
“我害怕。”
“徐詠之,我會武功,我能在你們的城門上寫字,不過一點微末輕功,都是為了自保、逃命的能耐,你有什麼可怕的?你有錢有勢,家裏能調動上萬雄兵,跟幾個朝廷關係又好,你有什麼可怕的。”
“我擔心我進門的時候,你就坐在我家的客廳里……”
“啊,你要臉了。你覺得和一個寡婦睡覺,是丟臉的事情了。那我要不要臉呢?我也是有頭有臉,行內受人尊重的人,我只和我喜歡的男人睡覺,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我不是愛你,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我特么是隨便跟人上床的女人么?”
“我也是,我也喜歡你,我這幾天也在想,為什麼我會這麼迷你……”
“我以前也錯以為你愛我,但我現在覺得,你就是饞我的身子。”
“沒有的事!”
“徐詠之,我再問你一遍,你愛不愛我?想好了再說,如果不愛,就說不愛,我轉身就走,以後再不糾纏,我就當春夢一場,反正你人長得不錯,我也沒有虧本,最多是損失點盤纏。”
“承認自己是個渣男吧,承認自己因為肉體的慾望而想要我吧!”
“不!”徐詠之捂住腦袋,“我愛你,我是真的動了感情的。”
“看着我,”莫媞把他扳過來,“明天端午節,如果愛我,我明天去你家拜訪你,以你未婚妻的身份。”
“我要明天先跟家裏說清楚你的事情。”
“可是明天過節,你把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放在勾闌里,這是對待愛人的態度嗎?”
“……”
“你現在也可以反悔,說你不愛我,然後明天我去見你娘,聊聊我們倆的事情,說完了,我就回北方去。”
“不要!”
“不要什麼呢?你對自己的身體和愛情都沒有控制權,還整天自信滿滿地在外面晃,還要解決別人的麻煩,你好威風啊,好風光啊。敢在外面殺人,不敢承認在外面非禮一個寡婦?”
“怎麼又有非禮的事了?”
“大少爺非禮寡婦這種事兒比較刺激,大家喜歡傳的。你看啊:你的武功這麼好,大家都知道;你家裏有錢,大家都知道。我呢,有姿色,大家也都知道。”
“反正不會是我非禮你,對吧,那我就說你非禮我。我呢,就到江湖上到處賣可憐,他們會信誰呢?你們徐家威風慣了,看着到處都是朋友,其實恨你們、但不願意得罪你們的人只怕也不少吧。”
“山字堂徐家的少爺深夜帶着傻僕人闖入寡婦家門,哈哈哈哈,應該是江湖上的大新聞吧。我呢,閑着沒事,也畫了不少自己的肖像,還刻過雕版,這畫像和口述,我寫上它三萬字的由來始末,說你仗勢壓人,各種精神上的恐嚇威脅,你還勸我和正在交往的史都頭分手,這都是有證據的吧。”
“你!”
“大家都愛看這樣的戲的,馬上夏天西瓜下來了,從潭州到幽州,所有路邊的茶棚瓜攤,到處都是徐少爺的英雄事迹,風流艷事。你把你爹你娘十幾年的努力、十幾年的苦心經營,就這麼搞砸了。”
“別這樣,媞媞……”
“別這樣?當你決定和一個女人睡下的時候,就沒想過她可能會摸到你家來,在你家門口跳腳罵你、向全世界揭發真相么?”
徐詠之開始哭泣,這個驕傲的年輕人已經徹底被打垮了。
“哦,別,詠之,我親愛的,媞媞在嚇唬你,別哭,別哭。”
莫媞把徐詠之的頭抱在懷裏。
“我太沒有安全感了,我害怕,近二十年,我一直都在孤苦伶仃的狀態下活着,每次到了月事之前,我都會特別緊張、特別暴躁,如果再趕上中秋端午這樣團員的節日,我會變得更不安。”
“我會想盡各種骯髒的手段,在腦海里,我不會真的用來對付你的,那是對付那些負心的男人的,你不是,你不是。”莫媞在他的臉頰上親吻着,然後去找他的嘴。
“不,不……”
“這會讓你好受一些,”莫媞把徐詠之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快活。”
徐詠之不願意,溫香軟玉投懷送抱,不知道是多少男人的幻想,莫媞這樣的女人,願意睡到她馬上就去死的人只怕也是有的,但是那種挫敗感和恐懼感,壓倒了一切的慾望,男人一旦在脅迫之下去做那件事,對那件事就很難再喜歡起來了。
但是莫媞想要,她很快就佔據了上風,徐詠之現在,就是她的奴僕、她的工具。
事情辦完,但男人顯然憂心忡忡,他的注意力沒有很集中。
徐詠之拿起了自己的衣服。
“我得回去了。”
“我會給你一個月時間,跟家裏說清楚,但是……”
“但是什麼。”
“你給我三千兩。”
“這是一張兩千兩的南唐鹽引,明天我還會再給你一千兩。”徐詠之說。
“你還真給呀!”
“我還有的選嗎?”
莫媞跳下床,對着徐詠之的臉,“啪”地來了一個大耳光。
“不對,你半夜出來,身上帶這麼多幹什麼?你早就想用錢來解決問題了是嗎?你睡完老娘給錢就了事了?你覺得我是什麼人?賣的嗎?”
一個手掌印在臉上,清清楚楚。
“對不起!”莫媞一下子就哭了。
“徐公子,我錯了!我覺得我這樣很可恥,我身體裏有兩個聲音,一個告訴我,你是真的愛我,一個告訴我說,這都是渣男的套路。我不知道怎麼會打得這麼重。”
“我怎麼補償你呢?你來打我一下,重重的。哦對了,你看這個!”
莫媞從箱子裏拿出手銬、項圈、繩索和一個小小的皮鞭。
“你把我捆起來吧,捆得嚴嚴實實的,你可以打我,但是求求你不要打臉,身上你隨便打,我會補償你,如果你喜歡,你以後都可以這麼做。”
“我不喜歡這個。”
“但是我喜歡,你打我吧徐詠之。”
“你怎麼……”
“變態?是嗎?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對你有這樣的渴望,我知道有人這麼玩,就想你對我試試。”
“我會覺得不舒服。”
“你怎樣舒服?後半輩子,我都是你的,我做你的奴婢,做你的小狗兒,當你的小狐狸,徐詠之,你不可以不理我,我會死的!”
徐詠之掙開莫媞,一步步挪到門口。
“我會去你家找你。”莫媞說。
“隨便。”徐詠之說。
“讓天下豪傑都看看,你是一個什麼樣無恥下流的人!”
“我決定離開你這樣的人,”徐詠之看着莫媞,一字一頓地說,“莫媞,為此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好,那你等着。”
徐詠之失魂落魄地走在林泉的街上,小貴就在他身後,徐詠之卻沒有發現。
小貴大概清楚發生什麼事了。
“公子。”小貴輕聲叫道。
徐詠之站定,看着小貴。
“我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對不起,小貴,我應該聽你的就好了。”徐詠之說。
“公子,我也做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小貴說,“我扣住了三支毒箭,已經瞄準了那女人,但我最終沒有出手。”
“你做得對,未來,我會承擔我做錯的一切。”
小貴緊緊地保住徐詠之,徐詠之也緊緊地抱住小貴。
寥落凄涼的時候,誰還願意接納一個殘缺的你,那才是真正在乎你、愛你的人。
“這個女人是個控制狂,她的手段非常高明,也難怪公子你也着了她的道兒。”
“什麼?”
“我以前在勾闌里,鴇母教過,女人要想控制男人,把他的錢掏出來,四招最好,甜、苦、酸、辣。”
“這怎麼講呢?”
“甜,就是給你甜頭,你花一兩銀子的錢,我今天給你做一兩五錢的功夫,讓你覺得我鍾情於你。這女人讓給公子牛黃,還稱讚公子,希望結交,這就是甜。”
“苦,就是賣凄慘,或者說自己幼年喪父,或者說自己中年喪夫,家裏的弟弟要上學,這就是苦,這女人想來也對你用過了。”
“酸,乃是讓人爭風吃醋,男人爭風吃醋有兩種,在外面就是打架,在勾欄院裏,那就是強迫男人用更多的錢,這女人說了史都頭的事,就是酸字訣,但是公子你是個好男兒,沒有出去尋史都頭的晦氣,估計這女人會不滿意。”
“辣,便是給你一點點苦頭,威脅、呵斥、恐嚇,倘若你軟了,她便爬在你頭上,讓你覺得無法擺脫他的控制,有的男人怕那院中的姐兒,比怕家裏的妻妾還要厲害。”
“這女人對公子你上了所有的手段,她根本不是什麼中年曠怨的女子,她是一個風月場的老手,控制男人的慣犯。”
如果一個時辰前小貴說這話,徐詠之可能會粗暴地打斷她,說“莫媞不是這樣的人”,但是現在,他自己也逐漸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扎進這麼一口深井了。
“大多數的艷俗女子,只能掏男人的錢包,控制男人精神心靈的女人,是真正可怖的靈魂玩家。”
“靈魂……玩家。”
徐詠之回到家裏躺下,小貴去廚房讓人燒了熱水,一會兒給徐詠之準備了浴桶。
“泡一泡,明天跟師娘說清楚所有的事情,不要害怕面對自己的父母,對莫媞這種高段位選手,必須要有家人的支持。”
徐詠之緩緩潛入水中,讓水浸透整個自己。
他將要迎接的,是一個永遠不想等來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