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前塵 (下)

第二章 往事前塵 (下)

都還沒等急得火上房一般的江老太公從圍攏了自己連哭帶喊的族人中想出個子丑寅卯的法子來,另一群報號八路軍的人馬卻在這時候又進了大武村,當時便驚得圍住了江老太公的族人四下逃散,只把個拄着鹿頭拐杖的江老太公撂在了那些報號八路軍的人物面前,硬着頭皮上前招呼。

可說來也怪,那些個報號八路軍的人物雖說是穿得破爛襤褸、臉上一個個也都泛着菜色,手中家什更是參差不齊,可說話卻是透着一股子和氣勁兒,禮數上也都算得周全。才聽江老太公說出來有村中丁壯叫皇協軍抓走,更是丁點都沒耽誤地一口應承下來,要幫着把大武村被抓走的丁壯救返回村。

打躬作揖地謝過了那些報號八路軍的人物之後,江老太公心裏卻是再次犯了嘀咕......

自古匪過如梳、兵過如洗,天下烏鴉一般黑,世上哪兒就能有這初來乍到就肯豁出命去救人急難的主兒?

尤其是這些報號八路軍的人物人生地不熟,只說是要叫大武村裡尋個能引路的壯棒漢子出來,這才能抄近道搶在那些皇協軍和日本兵進了炮樓之前救人。可村裏的壯棒漢子現如今都藏在祠堂下面的暗窯裏頭,真要是叫這些報號八路軍的人物見着了剩下的壯棒漢子,天知道他們會不會翻臉不認人、把剩下的丁壯也全都綁了走?

思來想去,倒是跟在江老太公身邊的管家急中生智,趴在江老太公的耳朵上嘀咕了幾句,這才扶着頻頻點頭的江老太公奔了屏風嶺上的關帝廟,去尋大武村中那天生地養活的莫天留!

小二十年前冀南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就連大、小武村也都是靠着族中公議之後開了救急的公倉放糧,這才算是活了大、小武村幾千條性命。可面對着打從外路前來大、小武村討吃求活的饑民,江老太公也只能狠狠一咬牙、一閉眼,啞着嗓子號令封村——大、小武村裏的住戶,每人每天也就一碗稀湯吊命,哪裏還有多餘的糧食救助旁人?

眼瞅着大、小武村中也尋不到吃食,討吃求活的饑民哭聲震天,卻也只能泱泱而去,只在大、小武村村外的寨牆下留下了百十來號實在走不動、只能閉目等死的饑民。

估摸着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這世上有如此凄慘的場面,已然旱了有大半年的大、小武村左近居然晴天一聲霹靂,緊接着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而在這下了三天的瓢潑大雨之中,守在村外寨牆上的丁壯,卻全都隱隱約約聽見雨聲中有個娃娃的啼哭聲響起。等得雨過天晴,江老太公登上寨牆一瞧,赫然便瞧見寨牆下的泥水中躺着個赤條條的毛娃娃,口鼻都快要叫泥水淹沒了,卻兀自揮舞着小手、小腳啼哭不休!

幾乎是跌扑着下了寨牆,江老太公顧不得滿地的泥水,親手從水窪中抱起了那赤條條的毛娃娃!

——能在這瓢潑大雨中餓着肚子哭了三天不死,這娃娃的命數已然硬得能剋死閻王爺!像是這樣天不取、地不收的生靈,要是再不相幫着叫他活下去,怕是連天地鬼神都要不容的!

耳聽着江老太公斬釘截鐵的一番話,大、小武村裏的男女老少自然再無異議,就連這乃娃娃的姓都沒敢更改——這奶娃娃的脖子上掛着個木頭雕的長命鎖,上頭有個‘莫’字。

也都是為了叫這奶娃娃好養活,江老太公替這奶娃娃取了個‘天留’的賤名。

就靠着東家一口、西家一勺,莫天留慢慢長成了人。可也不知是這莫天留當真是天不敢管、地不能拘的命格,打從懂事的時候起,莫天留在大、小武村兩頭混鬧,一天消停的日子也都沒有,捎帶着還領着大、小武村裡差不多大小的娃兒們跟着耍弄廝混。

今兒堵東家房頂煙囪、明兒卸西家車軸榫頭,雞窩裏掏剛下來的雞蛋,豆地里掐才結籽的豆莢,村裡人上江老太公跟前告狀,江老太公端起來水煙壺,才想着嘬一口水煙穩穩心氣,登時便被嗆得涕淚雙流——煙絲裏頭居然就叫莫天留塞了辣椒末兒!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綁在村口大樹上曬過,吊在村尾枯井裏凍過,可才一轉眼的功夫,瞧着已然被收拾得蔫頭耷腦的莫天留又在別處鬧得雞飛狗跳。人都說好了傷疤才能忘了痛,這莫天留楞就有這帶着傷疤禍害人的本事!

眼瞅着當年救回來的一條性命成了如今禍害,江老太公差不離都動了開祠堂、請家法,把莫天留逐出大、小武村的念頭。卻不想一股外路來的盜匪綁了村裡幾個放羊的孩子,要村子裏三天內拿出來五百大洋、一千斤白面贖人。都還沒等村裡人開了祠堂合計出來個子丑寅卯,平日裏人嫌狗不待見的莫天留,卻是滿臉血、一身傷的領着那幾個叫綁了肉票的孩子慢悠悠走進了祠堂中,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已然一頭栽倒在祠堂中供奉的祖宗牌位前。

經了這一出變故,大、小武村裏的住家對莫天留自然存了一份感激,平日裏對莫天留的胡作非為也都睜一眼、閉一眼,頂天了喝罵幾句、捶打幾下,就當是村裡多了個埋汰人,且不認真搭理就罷!

看着一身埋汰裝扮的莫天留三竄兩蹦地跑到了村中打麥場上,聚在一塊兒遠遠瞧着那些八路軍的大武村中婦孺,頓時長長地舒了口氣。有幾個自認還能跟莫天留說上話的婦道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朝着莫天留嚷嚷起來:“狗兒啊,這回可就都靠着你吶!”

“你雙柱哥叫抓走了,你們倆可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呀.......”

“就是就是!去年嬸子家剛曬出去的新苞谷全叫你給摘了走,嬸子再不怪你咧........”

很有些憊懶模樣地朝着那些上了年紀的婦道人家壞笑着,莫天留腳下不停、口中卻也絲毫不閑着:“吃你一串苞谷你能記一年?那你還記得你追着我從村口罵到村尾不?”

“我都站山樑上吆喝三遍咧,雙柱都還捨不得砍下來那捆柴禾,活該叫他個傻子被抓!”

“靠我?我就是給帶個道兒,旁的我可是啥都不問!”

吆喝聲中,莫天留大大咧咧地站到了那些在打麥場中攏成了一堆兒陌生人面前,懶洋洋地朝着其中一個腰間挎着短槍的中年漢子挑了挑下巴頦:“你是八路的官兒?”

很是和氣地朝着莫天留點了點頭,那看着足有四十上下年紀、肩膀要比尋常人寬厚了不少的中年漢子應聲笑道:“我是隊長!你是大武村裡選出來給我們帶路的鄉親?”

耳聽着那中年漢子並不地道的冀南話,莫天留絲毫也不客氣地壞笑起來:“聽你這話音,咋也不是冀南這片的,咱們哪兒就能成了鄉親?旁的閑話不說,腳底下要能跟得上我,咱們還能兜在那些皇協軍前頭打個埋伏!”

像是壓根也不在意莫天留話音里毫不客氣的語氣,那中年漢子微微側過了身子:“那就辛苦老鄉了!”

瞥了一眼攏堆兒站在一起的二十來個八路手中參差不齊的武器,莫天留很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低聲自語着嘀咕道:“一共就七八支硬火家什,就這還想着去攔皇協軍的人馬?又是來遛達一趟、騙吃騙喝的主兒......”

顯然是聽見了莫天留的嘀咕,那些將各自手中武器扛在了肩頭、準備着長途奔襲的八路中,一個年紀與莫天留不相上下的小夥子很是不忿地揮了揮手中的紅纓槍:“打仗可不是光靠着手裏家什好就能贏!真要是有膽子、夠聰明的,空手也能打贏拿槍的!”

冷笑一聲,莫天留也不搭理那與自己言語衝撞的小夥子,只是撒腿奔着村口大路小跑起來。而在莫天留的身後,二十幾個已然將武器上肩、連綁腿都早早重新打過了一遍的八路軍,全都飛快地跟上了莫天留的腳步。

才在大路上走了不過兩三里地,莫天留飛快地朝右一拐,自顧自地鑽進了一處被雜草遮掩起來的山坳中,踩着山坳中被雨水從山頂上沖刷下來的石塊,一蹦一跳地朝着山頂攀登。不過是一袋煙的功夫,山頂上一塊足有兩間房子大小、形狀卻像是個蘑菇傘蓋般的巨石已然在望。

微微喘了口氣,莫天留很有些得意地扭頭朝後望去,卻愕然發現身後緊跟着的八路軍隊伍並沒有像是自己預想的那樣被甩下很遠。尤其是那挎着短槍的八路軍隊長,竟然就在自己身後兩三步遠近,正如同一頭矯健的山豹般跳躍前行。

抬眼看了看在自己身前停下了腳步的莫天留,八路軍隊長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一絲和藹的笑容,軟和着口氣朝莫天留低聲叫道:“老鄉,要是累了就歇歇?雖說這走山路從來是不怕慢、只怕站,可咱們的腳程怎麼也能比那些個日本鬼子和皇協軍快,能趕趟兒!”

朝着那大氣都不帶喘的八路軍隊長打量幾眼,莫天留很有些不服地哼了半聲,轉頭朝着那生得像是個大蘑菇似的巨石吆喝起來:“棒槌!傻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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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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