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燈火輝煌處,囂張人影在一名少年和兩名女子的笑擁下消失在重重簾紗之後。街角陰暗處,軒俊身影慢慢轉身,唇邊噙着一朵笑弧。
六月之後,天乾物燥,火災……也多。
“唉……”放下官記卷帙,易季布決定有必要“拜訪”百里新語。
走出官衙,莫名的,心頭竟有些興奮。
時近晌午,走在街上,他回憶官卷近一年的記載,城中大火極少,小火卻不斷,最近的一次大火發生在去年二月。
“二月初十,雷電之夜,自大街安壽坊大火,坊間民宅百餘間盡焚,死三十五。”
細問過孫總把,失火範圍內包括安壽坊邊大地主陳放勛的宅子。一個月後,陳老爺動土重建,同時將宅地賣給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百里新語。煙火樓便是在那時修築的。
百里新語出現后,不知用什麼法子得到城中商賈的支持,煙火樓如日中天。
她很喜歡失火,只要起火,她絕對坐轎趕來。試問,哪個人見了火不躲逃,她卻偏偏往火里跳。所幸三個月來急訓救火兵,每逢起火,皆能在她出現之前當機立斷切斷火源,甚至消息沒傳到她那兒,火便已撲滅。
她身上藏着何種玄機,他尚未查出。
民風淳樸也有淳樸的短處——城中人對她的怪異行為見多見慣,輕易便接受下來,俗稱“見怪不怪”。
這麼說來,是他大驚小怪了嗎……
他細細研究,城中失火原因很多。
之一:燒蚊煙引來葯爆。某個做印香的笨蛋夜裏燒香熏蚊蟲,引來葯爆,火星濺入裝滿印香的籮筐,結果一籮印香全爆,煙焰四起,人屋一火而盡。
之二:庖廚相近,灶薪起火。大戶人家柴薪與灶爐隔得近,令得廚房失火最為尋常。
之三:佛事引火。大元佛事盛普,家家以供法師、掛幢幡為樂。風吹幡動固然有佛家之美,不可忽視的是,幢幡是易燃布帛,佛堂油燈徹夜長明,風一吹,幡布拂上油燈……當然又是火災一場。
之四……之五……之六……
諸如以上種種,在易季布眼中還算是正常,至於不正常……他深有感觸,只要扯上百里新語,一切“正常”都會變成“不正常”。
去年四月,有隕星墜落,在城南劉家屋廳里砸出一個大坑,民舍起火。隕星落地為玄鐵,官府取去,百里新語說服皮知州將玄鐵打造出三柄玄鐵劍,賣得高價,銀兩全數用來改修城市街道,興修水利。
利國利民,當然是好事。只不過……
去年五月,她將百來把鐵刀鐵劍插上自大街民舍的屋頂,梅雨時節竟引來暴雷,民舍小火不斷,今天燒東家明天燒西家……真慶幸無人喪命。
他沒親眼目睹就已經覺得不正常,親眼所見就更不可思議。就在十天前,抱劍街一家新鋪開張,請來戲伶舞火龍。
百姓圍觀,正常,百里新語大概買東西,剛從另一間鋪子出來。她雅態輕盈,妖姿綽約,“啪”地打開摺扇沖那龍頭人嫣然一笑……
“啪!”火球被拋到稻草堆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唉……
街邊,易季布嘆氣的同時,煙火樓,王尋兒也在嘆氣。
“新語姐,十天前的那場小火,根本是龍頭自己不小心,易季布為何總扯上你,還拉你回衙門問話?”僻靜後院,兩張軟榻安置在濃蔭樹下,中隔一張黑木幾。
“我樹大。”吸着冰酪乳,眸星半開半合,女子神色閑懶。
尋兒顯然不懂,“呃?”
“樹大招風啊。”
“新語姐,易季布來后,城裏失火的次數少了很多。”
“嗯。”心不在焉地點頭,百里新語突然笑道,“那次失火,要怪就怪鋪老闆將一堆稻草放在門邊。”
“稻草……”
“還要怪他自己選錯了行。”
“選錯行……”
“賣什麼不好?賣酒,不失火才怪!”
“才怪……”
“尋兒你學鸚鵡啊?”
“學鸚鵡……呃,新語姐……”少年茫然接下一句,聽明她語中的戲謔后,臉上泛紅。
“就算是鸚鵡,尋兒也是一隻最漂亮最帥氣最迷人的鸚鵡。”不正經地一笑,五指攀上少年白凈的臉。
少年微有腆意,任她在臉上東捏西揉,也不反抗。
外人都道新語姐為人放誕,其實、其實、她只是愛逗人罷了……
將少年的嘴角向兩邊拉,扯出滑稽的笑臉,她道:“該你走了。”
“呃?哦……”看清桌上局勢,少年趕緊走出一步。
兩人正在下圍棋。
輕輕腳步聲由遠而近,少年眉心一跳,從榻上翻身坐起。看清來人後,立即趴回成舒服的納涼之姿。
“尋兒,為什麼不練功?”來人眉色沉穩,瞧到少年軟骨頭的模樣,眸中夾上一絲薄責。
“師父……”尋兒百般不願地從涼榻上爬起,嘟着嘴可憐兮兮。
“行了邦寧,我讓他不用練功陪我下棋。”女子蹺蹺腿,不覺得這種小事值得邦寧在晌午知了叫不停的時候跑進來,“什麼事?”
邦寧嘆氣,“易大人求見。”
原以為百里新語會在廳內見他,隨邦寧繞過叢叢花木,易季布只覺得風吹滿路香,轉眼來到一處陰涼廣蓋的僻靜小院。
日照當軒,樹影連成一片,易季布深吸一口氣,胸中一片清涼,暗暗贊了句“清風明月無人管,並作南來一味涼”。
邦寧停下步子,易季布抬眼望去……心中早有預料,仍是微微一顫。
她……非得把自己弄得像幅畫兒才滿意?
湖藍夏衫如牡丹瓣層層綻放,領口未繫緊,露出一截半白脖頸,以跏趺之姿盤坐涼榻上。腰間……他心中微嘆。長久以來,她從未變過的飾物,大概只有腰上的那隻紫色繩結。
不知自己為何會留心她的飾物,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想必,這繩結對她具有某種意義。他沒多猜,緩步上前,又一顫。
少年的腦袋從她肩后冒出來。
少年眼中沒有明顯的敵意,也談不上善意。不同於成年男子粗大的五指空握成拳,正輕緩有力地捶打她的肩。
“季布,又要問話嗎?”扭動脖子,喉中發出舒服的輕吟,她指了指空出的涼榻,“請坐。”
坐……易季布死瞪着涼榻,突然覺得少年在雪白頸間捶捏的手格外刺眼。
青天白日,衣冠不整,與美少年在涼榻上狎玩,見了他也不避諱,明明……明明應該厭惡的,他卻厭惡不起來。
每每瞥到這抹身影,視線總是抑制不住繞向她,直到消失才收回。
她總像一幅畫在他眼前飄過,每見一次,他卻心驚一回。
畫,美則美矣,卻無生機……
“易大人來此,就為對着新語姐發獃?”少年清脆的聲音中夾着刺。
“尋兒不得無禮。”捏捏少年白嫩的臉,百里新語眼中滿是憐寵,“去,給我買零食。”
“想吃什麼?”少年爬到涼榻邊,伏腰找鞋。
“烏梅,葡萄。”
尋兒一邊穿鞋一邊問道:“還是和大師烏梅藥鋪的烏梅?”
“對。”
將微皺的衫子拍平,尋兒回頭,“我去啦!”
“不送!”她素手搖搖。
走了片刻,少年原路跑回,“對了,百祿讓我問你,今晚想吃什麼?”
“荷包飯。”
“還有呢?”
“嗯……前天吃的那條什麼銀魚……”
“銀絲?鯽。”
“對,就是那種。”
“今年的新藕出來了,想不想嘗嘗荷葉蒸粉藕?去火的。你這些天總在叫牙痛。”
“好啊!”
……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著瑣屑小事,親昵形態容不得外人插嘴。易季布將視線定在涼榻一角,表情平淡。少年從身邊走過,他無意瞥去一眼,得到少年的睥睨。
被寵壞的孩子呵……
“季布,坐啊!”
拋開不該有的(他也不知此刻該有怎樣的)情緒,易季布前移一步,“百里姑娘,在下……”
“聽說季布訓練的救火兵神勇無敵,很受人稱讚呢。”見他不坐,她不勉強,自己挪到另一張空涼榻上,與他對視。
“在下能否冒昧請教……”
“這麼熱的天氣,你穿這麼厚的官服,我真佩服。”從枕下摸出一把異色影花扇,她自顧自地搖起來。
“在下……”
“東水門外那個什麼湖,荷葉應該長出來了,七八月正好去賞荷。”
他閉嘴,再笨的人也知道她故意打岔。三個月前城裏傳聞他是她的入幕之賓,他聽后一身冷汗,慚愧自己壞了她的名聲,每晚輾轉不安,飽受良心譴責。
以為她會諸多刁難,但流言傳了十多天,慢慢淡去,她一點動靜也沒有,這讓他良心的譴責略略淡些。
“坐啊!”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