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即便病了,她也是個絕塵病美人,少了矯作,多了分真實。兩掌撐在她肩上,不讓自己的重量壓到她,他笑,“我答應過你,要為你找來紙筆畫未來,你若走了,我找的紙筆給誰用?”

“易季布?”她恨恨低叫。

“新語,你先喝葯,可好?”她的香氣令他心神不寧。

“不好。”恨恨,她恨恨的。

“那……先喝清粥,再喝葯?”

“不好。”

“還是先喝葯……”

“我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她大叫,磨牙霍霍向豬羊,自認為聲音很大,無奈聽在眾人耳中與貓兒差不了多少。

他眼中微現凝滯,下一刻,因她的動作僵如石化。

她一把拉低他的頭,張口在他右臉狠狠咬下。算他倒霉,現在無論誰離她最近,都會被她拿來磨牙泄憤。

咬咬咬,她用力地咬!咬得頭暈眼花終於放開。他腮下是兩排牙印子,沾了她的口水,表情……像是要反咬她一口?

“我感冒了?”鼻子塞得難受,難怪沒咬出血她就氣喘吁吁,原來是呼吸困難,“嗯……就是得了風寒?”

獃獃看她,半晌,他找回自己的聲音,微啞:“是。”

“好!我決定把病傳染給你。”不等他反應,再次拉下他的頭,她咬上健康淡紅的薄唇。

恨恨的,幾乎是發泄地吻着他。

先是她慢慢吹氣、輕噬,他初時僵硬,之後開始回應。唇舌交織,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寧願就這麼窒息下去。

看不到未來,讓她暫時窒息也好。

來此一年半,她時時記着自己要回去,不與任何人扯上關係,以免沾上不必要的情債,徒惹離別時腸子斷成幾截。結果到頭來,回去這個夢是她自己騙自己。

或許、或許……在她接過那所謂祖宗傳下來的紫桃色繩結時,她的未來就變了。

方勝平安,一帆風順。在她過往的生命中,小災常有,大災卻無,算是平安長大,一帆風順。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生命的帆船行得太順,勢必有禍事到來。她的生命之帆沒破沒爛沒撞沉,卻偏離了航線,偏得她自己都覺得滑稽詭異不可信。她是無神論者,偶爾會念上一句“願上帝保佑你”;她物理很差,知道愛因斯坦但不會運算物質定律。所以,生命之帆為何會偏,她不知道。

看不到未來的帆,就如黑夜中航行在迷霧瀰漫的大海上,孤獨、寂寞、清冷,讓人害怕。

誰是她的引航燈?

誰……

微喘的氣息交織在耳畔,百里新語眼中迷濛一片,感到柔軟的指腹在眼角輕輕撫摩,臉頰如羽毛輕輕拂過,痒痒的。

“新語,喝葯……”

輕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她突地坐起,粗魯地一把將他推倒,撲身壓上去,眼紅紅怒氣沖沖,“不喝不喝。”眼角一勾,看向發獃發愣發傻的四人,“煙火樓燒了,你們就沒事可做嗎?”

“有……有……”尋兒滿臉通紅,結結巴巴。

“我……我在算損失多少,重修……重修需多少銀兩。”百祿滿臉通紅,結結巴巴。

“護衛三天時間整理清掃燒毀的前廳。”邦寧臉皮不動,眼珠盯看腳尖。

很好,還有一個!

她瞪向千福,果然也是滿臉通紅,“現在是……是……是亥時(夜九點),姑娘該休息……”

她撲!

撲倒在硬邦邦的胸膛上,無力呻吟。這都是什麼人啊……

燭火搖曳,桌上放着兩碗葯汁,雜果糕點各一小碟,清粥一碗。

“新語,你風寒未愈,躺好。”

懷中微燙的身子半天沒動靜,他想了想,扶上她的腰,卻被她扣住手腕。

“不要,我現在很煩,讓我靜靜。”她正忙着哀悼未來。

眼帘垂合,他未推開,也未說什麼,微一使力掙脫她的手,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

她頭暈,不表示她神志不清。皺眉想了想,她似漫不經心道:“易季布,你不覺得你這個樣子,很不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

他胸膛輕震,頭頂拂來一陣熱氣,吹動她數縷烏髮,“是,於陌生男女而言,是不合。若是夫妻,共衾同被是正常。”

“夫妻?”她冷哼,“易大人,你不會以為我們一吻定終身了吧?別拿你以為的禮教套在我身上。”

他似笑了聲,隔着薄被摟住她。她的稱呼多變,心情好時叫他季布,心情惡劣時連名帶姓易季布,矯作時則會喚他易大人。不知以後還會喚他什麼,他,很期待。

“易大人,你當真?”沙啞聲音染上怪調,臉在他懷裏蹭了蹭。

“我以為,我們訂情了。”

“訂……”語不驚人死不休哦,她嗆了嗆,勾起諷笑,“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你送我一把扇子,我以為,那是定情信物。”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心跳正常。

“扇子?什麼時候?”她當真稀奇了。

“那晚逛夜市。”

有這回事?努力想了想……想……沒印象。百里新語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因為情債而留下的,只是——

“你不好奇我從哪裏來?要回哪裏去?”

“……我答應過你,不問。”

真是好優點。她翻白眼,悶不開口。有些東西既然不能得到,回憶也是徒惹傷感,倒不如不提。

燭火“噼啪”爆裂。

盯着帳幔,他想到一個問題,斟酌半天,遲疑地問道:“新語,剛才……是不是只要身邊有人,無論是誰,你都會咬上去?”“當然。”

她荒誕不羈她放誕不羈,沒關係沒關係,他慢慢導正就好。現在這般賴在他懷裏,對她而言或許也只是生病時想要的安慰,算不得什麼。他見過她與尋兒親昵相抱……牙有些酸,他暗暗記下她這個不良習慣。

心頭酸了半晌,聽她呼吸慢慢緩長,雖不忍心,他仍是拍拍她的背讓她清醒,“新語,喝了葯再睡。”

“不喝。”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被她邀來煙火樓,她也帶病咳嗽。憶起這段,心中更是堅定了喂她喝葯的念頭,“那……要怎樣你才喝葯?百祿加了糖蜜,不會太苦。”

“你好煩。”她嘟噥一句,隨意道,“要喝葯也行,你講故事給我聽,講到我睡着……為止……”

今晚纏着他說話,是因為心煩意亂,需要人打打岔安慰自己。百里新語不以為意地想着,意識朦朧。

“那……喝了葯我再講故事?”

“好。”二話不說翻身坐起,他立即端來漆黑葯汁。她也不推遲,一口氣咕進肚子。嘴一抹,平躺下去,“講吧!”

為她攏緊被,他坐在床頭,神色微有尷尬,半天無聲。見她眼皮動了動似要睜開,立即吹熄燭火,只留一根蠟燭,又是一陣思量后才道:“君子有云:知莫難於知人。世間,人最難相知。”

她差點吐葯,“我不聽大道理。”

又是一段相對無言淚千行的長長沉默,他輕咳開口:“從前,有……”

她差點從床上滾下去。當下決定,如果是“從前有一座山”,她立即一腳踹向某甲。

“……有一母一子,母親為了讓兒子學先賢智慧,特地挑選學堂邊的房子住……”

“孟母三遷?”她閉着眼睛猜。

他的聲音頓停片刻,似搖頭微笑,“不,不是孟母,我娘只搬過一次家。”他收嘴,不知她還有沒有興趣聽下去。

“後來呢?”

“男孩讀書時,機緣巧合遇到洞陽抱須老人,收為弟子,從此一邊讀書一邊習武。十五歲時,母親仙逝。二十一歲時,在林中救下一名被毒蛇盯住的施姓青年……其實,施公子根本用不着我救,他身邊兩名侍從皆是懂武之人,倒是我班門弄斧了。施公子是朝中重臣,我二十二歲出師時,得他舉薦入朝為官。”

“那人叫什麼?”

“施弄墨。”

“……繼續啊!”

“我只知言必信、行必果,卻不知做官的學問更深,就算只是一介武官,也……”他嘆息一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朝中大臣派系繁多,明爭暗鬥,我曾與駙馬都尉同桌飲宴,當時說……”

“說什麼?”

“說……在下此生絕不敢娶公主為妻。一個月後皇上竟賜婚……我不允,得十日牢獄之災。”

“你很倒霉。”

“丞相哈孫與施弄墨各居朝堂一隅,向來不合,兩系官派明爭暗鬥,有時,你一句無心之言,讓有心人聽去了,拿來大做文章,便生死難測。所以,朝堂上常常有人眨眼陞官,也有人眨眼掉了腦袋。我那一句,雖是玩笑之言,卻是我心中真意。施弄墨為我開脫,便貶至尋烏。其實……”他輕輕嘆了口氣,“能離開大都,對我未必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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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方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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