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夜深幾許
打從清早薛訥出門,樊寧就一直眼巴巴等着,一會兒擔心他被武后殺了,一會兒又害怕他因言入獄,一上午坐立不安好不糾結,在房裏待不住,便騎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等。
過了晌午,晨起細密綿綿的雨漸漸轉為傾盆大雨,樊寧的衣衫漸漸濕透,卻只顧着怪雨太大,讓她看不清長街盡頭的來人,索性翻身上了房檐,登高遠眺。
約莫小半個時辰,長街上終於出現了那少年人蒼勁如松的身影,她方一掃愁容,小臉兒上有了真實笑意,從房檐上一躍而下,飛身攀上疾馳的馬,拉住了薛訥的革帶。
薛訥片刻訝異,看到樊寧的小臉兒,登時孩子般開懷笑了起來。及至府門前,兩人下了馬,牽手而行,樊寧見他平安而還便知事情已經妥當,眉眼彎彎笑道:“方才見有御史帶兵捧着詔書路過長街,往前麵坊間去了,是不是武三思要倒霉了?”
“咎由自取罷,自然有人收拾。”雨勢很大,薛訥將樊寧微涼的指尖牢牢裹在自己的手心裏,“對了,方才路過天街,見管家帶着五六個小廝,步履匆匆的,連我喚他都沒聽見,他可有跟你說做什麼去了?”
“還說呢,今日不知何處來的消息,說你爹去征討高麗,將國庫里的糧都耗完了。每年春日最是青黃不接,老百姓們都害怕,從昨日起就在瘋搶糧食,家裏好幾百號人,管家生怕真的斷了糧草,等不及你回來,便去賬房支了銀子,帶着小廝買糧去了。”
薛訥心想這大隋留下的餘糧堆在含嘉倉與興洛倉,這兩年才吃完,自己父親征討高麗,時間也不算久,如何會令國庫虧虛?更何況父親食邑千戶,家裏怎會缺糧?但那管家在自家服侍多年,勞苦功高自不必說,應當並非壞心只是忙從。薛訥不再糾結,轉言道:“對了,早上我去東宮時,聽張順大哥說,殿下在東宮找了個低階文官,讓紅蓮姑娘認作了那家的女兒,不日便會納她入宮,封作五品承徽了。”
“當真?”樊寧很為紅蓮開心,牽着薛訥連蹦帶跳,旋即又起隱憂,“只是……不知未來的太子妃是否會仗勢欺凌紅蓮姐姐,她看起來溫柔嫻靜,其實性子很要強,我真怕她待在宮裏會吃虧。”
“若不是這樣的性子,殿下又哪裏會對她如是青眼。美貌的人良多,就像王皇后與蕭淑妃,哪個不是傾城絕代的容色,陛下獨寵天後,自然也不是因為天後的貌美。你莫看殿下平日那般沉定,對紅蓮姑娘則是着實上心的,否則又怎會衝動至將周國公給打了。只要有殿下的寵愛,她必定無虞,不必擔心。”
說話間,兩人來到偏廳,薛訥與樊寧皆沒有用午飯,此時並肩坐着,在這寒涼的陰雨天裏吃下一碗暖暖的湯餅便是幸福。薛訥起身為樊寧添了半碗熱湯,攏了攏她耳畔的碎發,親呢卻不輕薄:“畫工連夜趕工,將廣化寺的輿圖謄畫出來了,我約了狄法曹一道去取,再去廣化寺看看,你想跟我一道去嗎?”
橫豎在府里待着無事,樊寧欣然應允。畢竟與天後約定之期已不剩幾日,前路未定,不知生死,能夠相守的日子需得十足珍惜。
在公署外,薛訥與領了輿圖的狄仁傑不期而遇,見禮罷,狄仁傑瞥了樊寧一眼,轉頭衝著她又是一禮。嚇得樊寧原地一跳,像個炸了毛的貓:“你對我行禮作甚?”
“你二人應當也聽說了罷,這幾日坊間瘋傳,稱你是板上釘釘的安定公主,待天後壽誕煙火典禮后,天皇便會將她廢黜,恢復你的封號尊榮,狄某如何還敢不勤謹?”
“你與天後同鄉,又是她將你召來洛陽的,現下天後有麻煩,你就這般不痛不癢地看熱鬧?”樊寧一努嘴,似是對狄仁傑的說辭十分不滿。
“狄法曹,薛某並非明法科出身,亦不在刑部大理寺供職。但薛某知道,此案對於狄法曹而言,是大材小用,難點並不在於案件本事,而在於當年錯綜複雜的宮闈爭鬥……或許在狄法曹看來,若寧兒是公主,薛某與她皆會從中受益,但人各有志,她不想攀附權貴,薛某亦只圖天下真正‘安定’。想來狄法曹試探我兩,是看了輿圖,心中有了籌算,擔心我兩人虛與委蛇罷?薛某願以項上人頭作保,絕無此念,否則當日在天皇書房,便當令她多多哭訴這些年苦楚,天皇思女心切,保不齊當場便會相認,又何必推諉不受,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這薛慎言絕非傳言中呆愣之輩,不單觀察入微,對人心揣度更是鞭辟入裏。狄仁傑心想旁人那般看待他,多半是被他像個花花公子似的外表蒙蔽。確如薛訥所說,這件案子與他偵辦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殺人案相比,並沒什麼難度,但此事所牽扯的,又哪裏僅僅是一樁宮闈密案,狄仁傑不動聲色,捋須笑道:“狄某哪裏有薛明府所說的那般厲害,與薛明府一樣,剛拿到這輿圖,還未看出個所以然。若是薛明府願意,不妨與狄某一道,再去廣化寺看看?”
“請。”
薛訥與樊寧冒雨隨狄仁傑一道,又去了廣化寺,但此一次這兩人沒有進寺廟裏,而是冒着雨繞着山走了半晌。狄仁傑年近四十,腿腳已不那般靈便,不知何處撿了根樹枝當作手杖,隨薛訥走走停停,看得極其仔細。樊寧卻搞不明白他們在看什麼,乖巧跟着,頭上的紅纓一甩一甩,極是可愛。
是日大雨如注,天黑得極早,三人終於將整座山仔細看罷,摸黑回到山底的槐樹下歇腳。
趁樊寧去一旁喝水之際,薛訥對狄仁傑道:“薛某愚鈍,業已發現了此案關竅,想來狄法曹必有斬獲。以薛某之見,此事由狄法曹去向天皇闡明情由,必然更令天皇信服。”
“呵,”狄仁傑一笑,山羊鬍翹起,一臉戲謔,倒一點不似他方才查案時認真專註的模樣,“看來薛明府也知道,即便追回遺骸,也很難打消天皇的疑慮?”
“不瞞狄法曹,薛某確實明白,即便找回公主遺骸,天皇亦有可能懷疑當年下葬的並非真正的安定公主。狄法曹聰慧,心中懷揣大唐,必然明白此事的分量,薛某並非推諉,而是真心實意認為由狄法曹主要向天皇陳述此案會更好。”
“狄某明白,薛明府將這立功的機會給了狄某,狄某自當珍惜……只是,天皇心頭的顧慮究竟能否真正打消,你我二人說了皆不算,而是要看天後的籌劃了。”
東宮最高的閣樓上,紅蓮坐在窗前,對鏡梳妝,她自知容色傾城絕代,平日裏只淡掃峨眉,今日卻悉心妝點,不為旁的,只為這一身碧綠嫁裳。
本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妝點后更是驚為天人。待漠漠昏黑之時,聽到李弘的腳步聲,紅蓮起身拿起團扇,轉身而前,屈身向李弘一禮。
李弘亦向紅蓮回禮,而後念道:“長憶長安月下,驚鴻與卿相逢。深情不知從始,白首亦非所終。”
這是唐人大婚時,新郎催新婦梳妝的卻扇之詞,李弘念的乃自己所書,包含了他與紅蓮初識的場景。紅蓮聽罷,忍不住紅了眼眶,喃道:“殿下……”
李弘緊緊握住紅蓮的手,與她並肩坐在桌案前,拿起銅剪,輕輕剪了紅燭燈花,笑道:“你只怕會笑我痴,明明父皇已經答應我納你,也給你認了人家,為何今日還要在此搞這麼一出……”
“殿下的心意,妾怎會不懂,”紅蓮看着一身紅綢喜服的李弘,只覺他倜儻不凡,器宇軒昂,仿若天神般,令人不可逼視,“殿下是怕我委屈,但只消能侍奉在殿下身側,於願便足,哪裏還會有分毫委屈可言。”
李弘抬手輕輕揩摸着紅蓮的小臉兒,見她膚光傲雪,美艷絕倫,不由低聲喟嘆道:“長安城裏最美的一朵花,終究還是被弘攀折了。蓮兒,我並非只為了你,過幾日是當朝太子納五品承徽,往後還會有當朝太子迎娶太子妃種種。但今時今日,是庶人李弘迎娶自己心愛的女子紅蓮為妻,與任何名利地位皆不相干,只關乎我心悅於你,就像卻扇詩里所寫,縱然白首,亦不會有分毫改變。”
李弘的話惹得紅蓮眼眶發酸,她不想在這樣的好日子裏落淚,靠在李弘肩上,轉言問道:“今日聽張順大哥說,薛明府正在跟着寧兒學功夫,也不知案子辦得如何了。只希望他們順利過關,莫要牽累天後,這樣殿下也能安心下來。”
“薛仁貴將軍麾下那麼多驍勇之士,慎言跟着樊寧學功夫,簡直是在開玩笑。我看他們練武是假,動輒抱到一處才是真的,橫豎我眼不見心不煩,將來父皇母后責問,一起受罰就是了。”
李弘對那一對的態度前後迥異,惹得紅蓮掩口嬌笑不止。李弘見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無奈道:“不說他們了,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蓮兒,喝下這杯合巹酒,我便當真永遠不會放你走了。”
“妾出身粗鄙,還曾落入風塵,自知並非殿下的良配,能得殿下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妾自然願意永生永世與殿下相守,只擔心會拖累殿下。”
“你不必這麼想,打從五歲被立為太子,我便時常會思考,投胎這種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貴為大唐儲君,從小養尊處優自不必說,但我所承受的,亦非常人可以想像。第一次下令誅殺某位大臣時,我才七歲,雖說那人藐視王法在先,但彼時我心裏的不安亦無法說與旁人,面上依舊要裝作萬般沉定。而緣分這種事,與投胎一樣,亦是命中注定,否則我為何第一次去平康坊,便會不顧身份暴露的可能,將你買下來。蓮兒,東宮太子只是我的身份,而我的心則是屬於你的。或許下輩子,我不過是個山野樵夫,你卻高貴顯赫,但這依然不會影響我們相守,又有誰辱沒了誰呢?”
紅蓮的眼淚終於不可遏止地灑落,兩人同時端起酒瓠,仰頭飲下了合巹酒。李弘俯身,輕輕吻去紅蓮臉上的淚珠,最終吻上了她丹霞般紅艷豐澤的唇。
相思太久,相思太苦,但不經相思,又怎知對方已融入自己的生命與骨血,命數相交,魂魄相牽,痴纏有如窗外纏綿不絕的雨簾,剪不斷,理不清,卻又心甘情願地耽溺其中,無法自拔。
洛陽城同一片雨幕之下,薛訥端坐於卧房桌案前,翻看着安定公主案的卷宗,樊寧在他旁側,本自告奮勇要為他添茶倒水,哪知未幾就困得搖搖欲墜。
薛訥見狀,刻意往她身側挪了挪,瘦削卻寬闊的肩膀堪堪接住她的小腦袋,樊寧未醒,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在他身上拱了兩下,惹得薛訥的心登時化了,還未來得及回味,便聽門外有人低喊道:“主官……主官……”
樊寧登時驚醒,猛然起身,急聲喚道:“誰!”
薛訥見她下意識要出飛刀,忙一把攏住她的袖口,安撫道:“別怕,是陶沐。”
說罷,薛訥上前開了門,果然見陶沐渾身濕透,哆哆嗦嗦地立在門外。薛訥將他放進房來,樊寧立馬遞上凈布與熱茶:“怎的來了洛陽就不見你,你去哪玩了?”
“我讓他去查存檔去了,怎麼樣,有收穫嗎?”
陶沐從懷裏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本子,竟是乾乾爽爽的,分毫沒有打濕,可見護得仔細:“這是主官要的,顯慶四年以來抄家流放的要員名單,可能有逃籍的名錄皆在此了,主官請過目。”
今日下午與狄仁傑說,要打消天皇疑慮,除了找到公主遺骸外,只仰賴天後,薛訥卻有着旁的打算。狄仁傑不知前情,他卻一直惦記着高敏有逃籍嫌疑,故而早早派陶沐去搜集資料,意圖通過追查逃籍,徹查高敏身份。薛訥接過本子,迫不及待地打開看了起來,才翻開第一頁,整個人便俶忽一怔,清俊的面龐陡然色變。
“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發現?”樊寧忙問道。
“顯慶四年最大的抄家案,震驚整個大唐,我怎麼反倒給忘了呢!”薛訥將卷宗放在桌上,盤坐在一旁,又陷入了沉思。
樊寧好奇湊上前一看,但見上面赫然寫着“顯慶四年八月趙國公長孫輔機亡故於嶺南,其崇仁坊宅共八百畝被罰沒”。
“崇仁坊?那不是你家和英國公府嗎?怎的這裏面說長孫無忌住在那?”樊寧十足納悶地問薛訥道。
但此時薛訥已沉浸於深思,根本聽不見樊寧的問話,腦中飛速回溯着高敏所說的每一句話,求證着自己的推論:
“這裏的條件自然不能與薛府相比了,薛御史受罪了,高某一會兒找夥計再要兩床被褥,打個地鋪就得了……”
“這些物件,只能說此案有可能這般發生,而非一定會這般發生。高某隻覺得,薛明府這些推論,皆是基於此女沒有罪過的基礎上,只是為此女脫罪的詭辯,若沒有人證,根本不能堵泱泱之口……”
“薛明府此言差矣,鬼市的不法之徒眾多,為了錢財殺人越貨的亦不在少數。這些人一向不尊王法,以為自己所做之事神不知鬼不覺……”
“殿下,臣以為,薛明府所說的作案經過聳人聽聞,此案根本不需要第三方,也不需要大費周章搞什麼錫鏡之物,皆是由樊寧夥同鬼市那起子不法之徒共同完成。薛明府杜撰出的所謂賊首,既沒物證,又沒人證,純屬臆測而已……”
回憶戛然而止,薛訥睜開了澄澈雙眼,輕輕一笑,俊朗的面龐上滿是大徹大悟。打從第一天相識,他一直莫名感覺高敏說話的方式有些奇怪,如今終於明白了這奇怪之處究竟何在。而這也解釋了,為何高敏對於朝中之事如此瞭若指掌,為何天皇身側尚有他的眼線,以及……那個薛訥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的薛府地宮,為何會如此輕而易舉地被薛楚玉發現。
這永徽年間蔓延至今的漫天迷霧,所有一切的謎團,終於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擊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