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長風缺:看她泣血剖心

十九 長風缺:看她泣血剖心

長風缺拄着一根拐杖,以單腳前跳,於臨海城牆上迅速地前行。

他身上隨意套着一襲沒有繫上的銀灰錦袍,現出裏面穿着的白色翻領及膝襖子,一條原本就瘸的腿上用麻布將折了的小腿裹得嚴嚴實實。

挾着再熟悉不過的海腥味的風,在這初春的清晨,兜過城牆吹得人滿身涼意。

這一面城牆矗立在海邊的峭壁上,海浪不斷地沖刷着峭壁,掀起高浪,發出震耳的嘩嘩聲,這聲音讓長風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戰場上千軍萬馬卷着黃土奔騰而來的景象,一想到這裏,他心中不禁感到一絲恐懼,隨後是深深涼意。

天氣晴好的時候,如果在城牆上極目遠眺,可以在海天交際的盡頭,看到島嶼的身影,島嶼的再東邊一千里,日出的地方,便是由更多島嶼和一整個大陸構成的海民的故鄉——扶桑之地。

顯然今日灰濛濛的天氣什麼也望不到,儘管失望的長風缺心裏很想回去——雖然那裏也曾腥風血雨,但早在他出生之前,他的族人已毫無爭議地統領那裏逾百年,在他的記憶中,撇開因為先天原因遇到的所有不快,扶桑就是他的溫柔鄉。

可是他的父親,那個叱吒風雲、威厲凜凜的扶桑王毫無歸意,他好不容易挫敗皇族,又借刀殺人,滅了李殘部,如今識趣地退回臨海城,坐起壁上觀,只是避開淳越軍的鋒芒,整備軍力伺機而動。他知道他的父王凶如猛禽,可謀略卻沒有高深到此,一想到他父王那如鷹般總在高處透出尖銳冰冷的雙眼,和另外那雙總是藏在暗處的陰深的眼,長風缺心中就又會不禁打個顫。

但真正叫他無法回去的,終究不是這些,而是此刻他去見的人。

長風缺從城牆上下來,穿過有鯤鵬軍士巡邏的街市,進入自己的府門,並不搭理一眾見到他而垂手侍立的家僕——這些僕人也都多多少少有些儀貌或是肢體殘缺,他只顧迅速穿過庭院,來到一間廂房前。

他看了看門前特意找的容顏俏麗的侍女,侍女無奈地向他搖了搖頭,他站在門前仔細系起錦袍,隨後抬手輕拍了拍房門。

屋內毫無反應,長風缺推開房門,素衣的瓔璃失神坐在案前,即使有人進門,她仍一動未動。

長風缺稍走近些,瞥了一眼案上未動過的膳食,又仔細去看瓔璃,不由地輕嘆口氣,心中滿是憂慮。可是一想到瓔璃所愛的那個男人已經死去,他竟又有些僥倖。

“瓔璃……該動身了……”他小心說道。

瓔璃這才緩緩轉過頭,她的兩邊臉頰已削瘦內陷,面色蒼白無光,雙唇亦毫無血色,惟有雙眼紅腫,可眼中除了滿布的血絲也已空洞全無神色。

長風缺不忍再看,只別過頭去看侍女,她已捧上嶄新的華裙與飾物。

臨海城東南隅的校場,高台上戎裝的長風氏依序而坐。

扶桑王長風決和年輕的側妃瀛氏坐於正位。他們的左側坐着一貫沉鬱的姬泯,世子長風灝與妻兒坐於右側,長風瀚、長風渺攜妻再分坐左右,長風缺帶着瓔璃和他的拐杖坐在最右。

這是一場慶功宴,只是按長風氏被堅執銳、永不忘戰的家訓,照例要以演武開場。

來自城牆外海灣上由巨大號角發出的聲響四起,除瓔璃外,眾人皆站起來轉身眺望,臨海城海灣上數百艘巨大的戰船齊發,駛離港口整齊列陣,密密麻麻佈滿了海面。城上的旗手變換手中旗幟,海面上的號角聲便此起彼伏,船陣迅速變換着陣型。

長風缺側目觀察他的父親,長風決注目着水軍,臉上照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那昂首挺立的姿態,嚴峻得不容置疑的臉龐,略微眯起又放出光來的眼睛,又分明彰顯着身為氏族魁首的威厲和高傲,眼前這支傾其半生之力打造的水軍於九地已無有匹敵,早已擁有不限於偏護大海一隅而足可以爭霸海岸線上整片大陸的能力。鯤鵬扶搖直上,此刻乘捲風暴而來,他很滿意。

水軍演練完畢,眾人回到座上。校場裏步騎兵已整裝佈陣,旌旗飄揚。號角聲悠揚響起,鼓聲隆隆作響,將士喊聲震天動地,兵馬隨着旌旗迅速奔跑變陣,沙場上揚起黃塵滾滾。

長風決站了起來,銳利地審視着這支為他擊潰皇族而折損過半的軍隊,“吾王神武!”銀甲軍們齊聲高呼,看來還能為他討下諸王。扶桑王一揚手,呼聲戛然而止。

長風缺轉頭看瓔璃,眼前的一切與她無關,她蒼白滯然的臉色與身上一襲紅梅鳶尾的華服截然不符,但又讓人不禁無限憐愛。長風缺知道她每時每刻都在煎熬,但他勸她在此,是想要她活下去——心存仇恨才不容易放棄,而委身成為他的女人,哪怕是在名義上,雖然還是卑微,但他的族人才可能放過她。

銀甲軍散去,演武終於要結束,長風缺一臉漫不經心,緊繃的神經才稍有鬆弛,校場上的變化卻又叫他不由皺上了眉頭。

一隊玄金甲的軍士手執兵器被放進了校場。為首的一位身形昂藏,着的是龍首腰帶鎧。

一直獃滯坐着的瓔璃倏忽站起,死死盯着校場裏的人,長風缺趕緊拉她衣袖,卻拉不下來。他又側目瞥向長風決,他父王尖銳鄙夷的目光正向他投來。

他的幾個兄弟也都紛紛向他投來鄙視嫌棄的目光,姬泯則目視前方,一如既往藏着陰險。長風缺索性放手。

校場裏的頭領並非李曜,但這場角斗需要這個象徵來刺激鯤鵬軍士的神經,卻也令瓔璃的所有痛苦涌得她瑟瑟發抖。

十數頭兇猛虎豹悶哼着從玄金軍士的四面趨步圍攏而來,又有四輛戰車在外圍奔馳,駕馬的軍士大聲叱喝着,身後載着手執兵戈的重甲,一路揚起黃土。

“威武!威武!”旁觀的鯤鵬軍齊聲大呼。

帝俊的俘虜們神色緊張地張望着,但很快背靠背圍在一起,躬身舉刃,作出決死的姿態。不愧是龍驤軍的戰士。

號角聲再起,鼓聲隆隆,十數虎豹紛紛撲向玄金,“拼啦!”軍士們嘶聲高喊,迎頭回擊。

猛獸的嘶吼與慘烈的叫喊並起,不知是人是獸的鮮血噴濺,有獸被刺破肚膛,有人被撕咬在地。

為首的高猛將士尚能騰挪抵擋,一旁的軍士卻被兩頭猛虎撲倒,兇狠擺首間,一手一腳已被撕裂,銜在虎口,剩下一具血淋淋的軀體在黃土上翻滾掙扎。

“殺!殺!”鯤鵬軍吼得氣勢如虹,剩下的玄金甲失魂落魄,一名年輕軍士終嚇得肝膽俱裂,丟下手中兵刃,嘶叫着奔逃出猛獸的包圍。可哪裏能逃得出去,在外圍揚着土奔馳的戰車很快趕到他的面前,他來不及再叫一聲,叱喝聲中長戈奮力揮至,一顆頭顱飛滾到地上,噴出鮮血的軀幹尚立在原地,隨後倏然撲倒。

“殺!殺!”

長風缺拄起拐杖站起來,看向身旁的瓔璃,眼神絕望的瓔璃全身不住地顫抖着。他們的一旁,長風缺的兄弟們連同他那小侄子,都看得興起,這對他們來說確是從小司空見慣,可面對瓔璃,長風缺只有不安無措,他後悔帶她來到這裏了。

場上已躺了數人數虎的屍體,鮮血染紅了他們身下的黃土。那龍首腰帶鎧的帝俊將領仍驍勇抵抗,一時騰閃,一時對峙,一時嘶喊着以手中陌刀連連刺中猛獸,就是不肯束手就死,彷彿是昔日的李曜廝殺於此。

僵持間,長風缺的幾個兄弟臉上都有些掛不住。此時沙場上空猛然傳出數聲猛烈刺耳的長唳,眾人舉目,兩隻展翅開來的體型竟比地上猛獸還要巨大的海雕俯衝而去。

玄金將領圓瞪雙眼,慌亂中想舉刀抵抗,可瞬息間兩隻海雕已然猛力扑打巨大的翅膀殺到,兩對利爪一前一後牢牢擒住他的肩膀和手臂,兩雙翅膀幾乎將他包裹起來。

“哇!”長風缺聽到侄子一聲驚奇的歡呼,隨即沙場上一連串慘烈喊叫,兩隻海雕再次騰空而起,尚站着的玄金將領滿面鮮血,雙眼處竟只剩兩隻深陷的血窟窿,騰起的海雕從他頭頂扔下兩顆眼珠,圍在一旁的虎豹瞬間一擁而上,將他撲倒在地,兇狠地啃噬起來。

“不!”瓔璃一聲慘叫,癱坐下來。長風缺趕緊去扶,卻扶不起來。“啊!”她猛搖着頭,瘋了一般。

一聲拍案聲起,長風缺回頭看,長風決臉色無比陰沉,向護衛抬了抬下頦。

四個護衛上前,兩人阻開長風缺,兩人架起瓔璃,直拖到長風決的面前。

長風缺推開護衛,拄着拐杖瘸腿大步跟在後面,“父王!”他急切地喊道,站定在瓔璃的身旁。

長風決毫不理睬他,銳利目光盯着癱坐的瓔璃威厲地問:“你是誰?”

“她是我的女人!”長風缺叫道。

長風決冷冷睨視長風缺,說:“你的女人?既是你的女人,為什麼為敗兵哀嚎?你不堪用也罷了,還要找個李的姦細來?”

坐在一旁的姬泯,微牽着嘴角,看着他們一言不發。

“她以前是李曜的女人,但李曜已經死了,現在做我的女人又有何妨?我們堂堂鯤鵬子嗣,何必跟一個女人過不去!”

長風決咬牙切齒,“哼,鯤鵬子嗣,你也配?蠢貨就是蠢貨,李氏因為一個蠢皇帝和一個妓女丟了九地,你不為忌,反倒湊成一對!你也不看看,這副佯裝柔弱的皮囊里,藏了多少骯髒和陰險!”

坐在地上的瓔璃忽然噗嗤笑了,隨後身體顫着越發笑出了聲。

眾人疑惑看她,她已慢慢的站了起來,蒼白消瘦的臉上綻着浮誇笑容,“大王教訓的是,小女子一介風塵,沒見過大場面,剛才的壯烈景象實在把我嚇得夠嗆。大王說小女子的皮囊里藏了多少骯髒和陰險,其實我們這種人,無非是取悅男人,骯髒難免,陰險能有幾多?大王把小女子看得重了,您要是不信,我這就給您看看。”

瓔璃說完,牽着笑,抬手解開衣襟將身上的華服褪下,隨後一件件衣物從她身上滑落,一具凝脂曼妙的胴體全然展露了出來。

長風缺震驚地盯着瓔璃,一動不動。他的父王和姬泯無動於衷,他的幾個兄弟怔了怔后紛紛嗤之以鼻,而那幾個王妃夫人更是面色厭惡。

瓔璃輕捂雙唇笑道:“大王您看,小女子這身子,除卻髒了一些,哪裏還能藏得下陰謀。大王一方之主,何須顧忌我呢?”

長風決站了起來,騰騰跨步到長風缺的面前,狠狠說道:“你們兩個倒是般配!不要讓我再看見她。否則把你們一起餵給下面那些虎豹,哼!”說完扭頭就走,高台上的諸人便起身紛紛隨着他離開。

長風缺躬身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到瓔璃的身上。此時瓔璃垂下了頭,散落的鬢髮遮擋着她的面頰。

“瓔……瓔璃,我不該帶你來這的,你……別難過……”長風缺輕聲地支吾。

瓔璃的身體不住顫抖起來,她抬起頭,轉過來望向長風缺。

她紅腫的雙眼中淌下來兩行鮮紅的血液,劃過她蒼白面頰,她衝著長風缺冷笑一聲,沙啞地說:“不,你應該帶我來……我連眼淚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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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王們的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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