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金天煜:協議
夜,南境淳越之地繁盛而暫時休憩的朝凰城,恢弘而靜謐的王宮,王宮的東南方,以雕琢鳳凰紋的砌石所鋪的寬廣甬路上,一頭凌雲髻上綴滿金玉飾物,妝容華艷,身姿曼妙,着一襲紅金鳳凰襦裙的郡主羽夙翾飛雍容典雅地走着。
甬路兩旁,各有成片的已生長數百年的梧木,它們軀幹粗壯高大,繁茂的樹冠相連,將甬路的上方都遮擋了起來,它們的姿態蒼勁古拙,仿如一個個矗立守護着的古代戰魂。
甬路昏暗,是路兩旁有序排列的樸厚高古的石燈,散發出淡而深邃的火光,照出了前方的路和雄厚高宇的影子,照出了砌石路面上飛天朝覲姿態各異的鳳凰,照出了羽夙翾飛美艷平靜的容顏。
她停下,略抬頭一望,一道門牆橫垣在前,隨即重又拾步向前。
這是道雄壯高築的宮門。她清楚地了解、不看也知這宮門的各處構件。金色琉璃瓦頂,檐下碩大的紅綠琉璃斗拱,朱紅牆下白玉石座,厚重的朱漆門上,左右以金粉繪印着兩隻對視着展翅的鳳凰。若是白天,陽光映照下的這道琉璃宮門,便熠熠生出五彩的光輝。
此刻宮門似為她敞開。
她不輕不重邁入門內。四周開闊。石燈綿延。甬路筆直一段,遇上從湖中引入、環繞此一座宮殿的玉帶河,在河上衍出九座拱形石橋。
羽夙翾飛毫不猶豫緩步走上最中央的一座,她的兩旁,白玉石護欄上雕琢飛鳳的短柱相對而望。
下了橋,又一道拔地高築的宮門,門上金色琉璃瓦的殿頂更寬廣地向四周延展開去,檐下的琉璃斗拱與牆下的白玉石座也更加碩大,儼然比剛才的那一道宮門更雄偉瑰麗。
羽夙翾飛仰頭望了望,平緩的步子卻沒有停,她經過宮門前兩旁各佇立着的數座朱漆戟架,那架上共插着百餘枝高長的銀鐓紅桿金戟,象徵著百餘位王族親軍的威嚴武士,守衛着這方王族宗室聖地。
走進這道門,真正的宮殿巍峨立在一片空廣之庭的前方。
羽夙翾飛走了過去,依舊是之前那樣的步幅,莊重而不卑弱,雍容而不高傲,彷彿她不是一個人在走,而是兩旁立滿了因她的光芒而矚目她的人,不,即使沒有這些人,羽夙翾飛也是這樣走,走向她應有的榮耀之地。
羽夙翾飛是王女,她不是王妃,也沒能像她的姐姐羽夙璟瑤成為皇后,少數幾次隨氏族來此告祭,她的身上並沒有加持什麼榮耀,根本沒有人會關注她。
但羽夙翾飛對這裏卻是熟悉的。小時候,每一次她都好奇又敬畏地默默觀察着這裏的每一處構件,每一處陳設,到後來,她也偶爾會就現在這樣在黑暗無人的夜裏,獨自趨步在這庄穆與壯麗之間,去觀摩大殿之內一尊尊高立於雕鳳神座上的淳越先王與王妃的金像,細讀在他們金像後設立的高大神龕中一副副金字的神牌。
羽夙翾飛能夠感受到,她與那些曾擁有着世間光輝的宗室先祖之間有着難以名狀卻真實存在的聯繫,不只是血脈的承繼,更有精神的傳衍,她有時能感到他們在沉沉低語,他們嘆息,他們哀愁,他們傳喚她,在她耳邊低述。
甬路是中軸,向大殿筆直綿延,甬路兩旁開闊的廣庭間,分立着數座巨大的金銅色燎爐,再兩旁的配殿裏,一方供奉着有功的王族宗親,另一方供奉的是歷代異姓高功之臣。
羽夙翾飛沒有側目,也不停步,依舊以優雅而堅實的步伐踏上大殿台基。環繞整座大殿的白玉石台基拾階而上,圍欄共有三重,台基圍欄與石道上都雕琢着鳳紋、龍紋與瑞獸紋。此時羽夙翾飛抬頭望了一眼,檐下高掛着金字“王祠”匾額,她跨進大殿。
巨大的宮殿內,即使亮着並不多的燈火,卻也能感受到本有的金碧輝煌。幾十根高直粗獷的朱漆金絲楠木延綿而立將殿頂高高撐起,頂下高立的奉着金字牌位的一座座神龕前,先祖們高貴威儀的金像栩栩立於雕鳳的神座上,地面上鋪金色磚石,頂梁和高柱均貼赤金紋飾,香爐終日裊裊,殿內始終馨氛淡雅。
羽夙翾飛從金像旁走過,她側頭仰望着一座座金像,並沒有停下腳步,向殿內長長的一側緩步而去。
先王們威嚴深沉,王妃們雍容華貴,他們注視着她。這座大殿的中央,在隨李氏高祖一統九地的淳越羽夙高祖的金像兩側,供奉着其後各代先王與王妃之位。如果從大殿向後,與此殿相連的同樣龐大的後殿內,供奉的是更為久遠的隨軒轅帝帶領先民征伐鬼魅異獸始建九地的鳳凰子嗣——羽夙始王,以及他之後的諸多先王和王妃。
羽夙翾飛似乎聽到了什麼,在大殿內,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從某一處輕聲波盪而出,像是嗚咽,像是啜泣。
她向前方眺望而去,果然見到那個身影。她發出了那些哀傷的聲音,在龐大的殿堂內卻輕微渺小,像是小小的漣漪在殿內幽幽地傳盪。
她緩步到了她的身後,默默而立。
她與她一樣一頭高髻上綴滿金玉飾物,身着更奢華的翔龍飛鳳金紋的玄色華裙,那是淳越之地最高貴的着裝。
但眼前之人的頭上,飾物掩蓋下的髮髻顯然已是慘然花白,她的後背頹靡地有些佝僂,她分明就是一個已然昏老入暮,為眼前事哀傷卻難以改變的可憐的老人,她蒼老的身形與身上的這一襲華服顯得實在不合適。
自羽夙翾飛站到了她的身後,她便沒有了聲音。她只是默默而疲累地如一尊行將垮倒的雕像那般,面對她的亡夫的金像而立,而在她亡夫側旁的神龕前,立着的是他們早逝的兒子與兒媳——上一任的羽夙王和王妃。或許就在不久以後,她將成為另一尊金像,高立在這大殿內的先王的身旁,繼續受世人的膜拜供奉,但,也或許就隨着王室沒落再無往昔的光耀,被殘忍的歷史綿延不絕的洶湧浪潮衝垮毀滅在此。
“母親。”羽夙翾飛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心中一時不忍,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沒有按正統的稱呼叫“母妃”。
她的母親依然站定在原地,頓了良久,緩緩轉過身來,看着她。
淳越太王太妃李煣的眼睛即熟悉又陌生。那雙濕潤的眼睛裏原本摯烈的紅色雙眸此時晦暗無神,透着深深的哀傷與無力。
“母親傳我過來?”羽夙翾飛輕聲地問。
“女兒啊,”她的聲音老邁沙啞,失落無力,“羽夙王祠的光輝正被日益消毀,你聽到先王們的失望和叱責了嗎?”
“母妃,英武的先王們一定能護佑我們,讓羽夙氏光輝永續的。”羽夙翾飛語氣淡然安慰道。
她的安慰起不了絲毫作用,她的母親仍然眼神黯淡地望着她,望着望着,羽夙翾飛發現母親的眼裏其實根本沒有她,她只是面朝向她,目光散落,失神地沉浸在她的悲痛和愧疚中。
她的目光又漸漸聚攏了些,望着羽夙翾飛,蒼老的臉頰上因幾許對她那句話的不屑笑意而牽出更深的皺紋,說:“先王護佑?我的女兒,如果你是承繼了先王們英武血氣的男兒就好了,我們此時又何須靠祈求先王的護佑來履行我們應盡的責任,延續我們應有的光輝,讓他們死後仍因我們的軟弱無能而失望沒落。是我的錯,不能好好侍奉你的父王,照料你的王兄,不能防患於未然,以至而今他們走了,奸臣當道。”
羽夙翾飛紅色雙眸冷靜注視着她,不經意地牽起兩側嘴角,“母妃為淳越嘔心瀝血,天地可鑒。至於時勢,吾王雖幼,但是王族血統一脈所承,還有一班衷孝老臣。”
李煣表情依然冷漠,對她搖了搖頭,直言道:“女兒,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你的心裏並不是這樣想,你一向還是恨我們的。”
羽夙翾飛保持微牽嘴角,沒有回應。
“我和你的父親,確實更喜歡你可憐的姐姐。”她終於還是說出來了,“你的姐姐璟瑤乖巧溫順,能識大體。儘管在婚姻這件事上一度讓我們操心不已,但我們知道她終究是我們心愛的女兒,淳越王的長女,她還是會按原本的路走,成為一朝的皇后。她就是這樣一個美麗姝靜,甘願委屈自己,順從父母和氏族大業的女兒。”
“所以她死了。”羽夙翾飛收起了笑意,平靜地說。
李煣不由頓了一下,隨後聲音略有顫抖地說:“即使死了,我們仍因她榮耀。而你,我的另一個女兒,你雖然同樣美麗,可你總是不安分的。你妒忌你的姐姐,你總要拿自己和她比,執念於要她的東西,得不到就不滿,記恨在心裏。我們常常為你感到不安,甚至為你的貪心感到羞愧。人各有命啊女兒,你是淳越的郡主,你的氏族血脈給了你卓越的身份,高貴的靈魂,還有傾世的容顏,你有那樣一雙能攝人心魄,在九地貴為至上的紅眸,你有那樣聰慧靈敏的心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為什麼要處處和你的姐姐比,並為此怨恨我們?為什麼與奸臣為伍,聯繫頻密,舉止親昵?難道你始終認為這都是我們的錯?”
“你們,自然不會放棄尊嚴,不會承認你們有錯,即使此刻王族的光耀就將湮沒,即使你們引以為傲的女兒失去性命,也不會。”羽夙翾飛面色愈顯淡漠,緩緩應她。
她見到眼前母親的身形禁不住地微顫,那雙適才還晦暗渙散的紅眸,此刻淺淺地凝聚出光芒。光芒迅速灼烈起來,牢牢刺着羽夙翾飛。華服之下她腰背挺直,佈滿皺紋的臉頰綳出威厲懾人的神色,分明又是那位雷厲風行,散發至上榮光,受人敬仰膜拜而不容絲毫質疑和不敬的淳越王妃了。
“很好,我的女兒,”太王太妃保持威儀,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地說,“今日我們母女也算坦誠相對。既然事已至此,我已沒有更好的辦法,而你,一心要證明我的錯,證明你才可以光耀氏族,”她說著,一手探進寬袖,緩緩抽出閃着寒光的一物,抬手擲到地上,寒光劃出一道落地的弧線,隨即發出一聲金屬墜地的輕銳響聲,直滑到羽夙翾飛的腳下,“拿去,殺了他!”
羽夙翾飛低首看着腳下的匕首,那匕首細長的握柄玄如無暇凝墨,柄上的刀刃竟細如長針,卻搖曳着一層冰寒藍光,那一聲擲地的聲響,說明它極輕,但慘然光芒又足以昭示它一刺封喉的力量。“殺了他?”羽夙翾飛不禁重複這句話。
“是的,殺了他。”李煣幾近切齒,“羽夙翾飛,在這王祠大殿,在你的列祖列宗面前,做出你的允諾,殺了他,讓謀逆者徹底消失。你本就不避諱與他親近,那麼無非多親近一次,哪怕還用你的身體引誘他,然後給他一刀,徹底了結了他。那樣,你便足以證明我們大錯特錯,足以向列祖列宗證明,你,才是羽夙氏的希望和榮耀所在!”此刻李煣竟如一個被激怒的困獸猶鬥的王者,聲音高亢激昂,面容威厲得猙獰,令羽夙翾飛不由地全身沁出寒意。
羽夙翾飛沒有說話,她努力剋制看着眼前憤怒的母親,隨後又低頭去看腳下的匕首。她低着的臉上再次牽出笑意,似苦笑更似嘲諷,那笑意逐漸綻開,肆無忌憚,以至她的肩膀都笑得顫抖起來。她蹲下來揀起那把匕首,站起身,滿面笑容看着她的母親的雙眸,隨後一言不發轉過身向著來時的路走了。
“殺了他!”她的背後,蒼老凄厲的吼聲如盪開的漪漣層層傳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她彷彿聽到所有的先王和王妃正在她身旁飭令她。
她斂起笑容,雙目視前,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如來時的步幅,如無數人注目着她,又不管有沒有人注目她,只管走着自己的路,屬於她的榮耀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