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令堂辭世,節哀保重
趙平津記得是快到年底那會兒,那天是在公司門口,他要去對外經貿司開個會,正要上車,沈敏從大樓裏頭奔出來,在他耳邊低聲一句。
趙平津一聽,也怔住了:“什麼時候的事兒?”
沈敏說:“消息是今早的。”
趙平津只想了兩秒,對沈敏說:“你現在去上海,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幫一下她。”
沈敏點點頭,替他拉開了車門,返身往公司大樓走。
龔祺接了上來,扶住後座的車門,遞了水杯和葯給他。
車門合上了,司機往東安門大街駛去。
趙平津仰頭把藥片吞了,一絲苦味藏在舌底,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
她媽多大年紀?黃西棠今年二十九,她母親生她時候還很年輕,沒到六十就走了,這歲數太年輕了。
他知道她受不了。
進會議室之前,趙平津又打了個電話給沈敏:“在哪兒了?”
沈敏說:“到機場了。”
趙平津很少這麼頻繁因為一件事給他打電話,趙平津雖然什麼也沒說,沈敏知道他放不下心:“我爭取儘快聯絡她經紀人,人都在她身邊呢,您別太擔心了。”
趙平津沉默着。
沈敏低聲一句:“我登機了。”
晚上沈敏打回電話,一項一項報告說:“喪葬事宜由她公司和她弟弟出面在料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辦得很低調,也不對媒體開放,據說是家屬的意思,明天追悼會應該會有一些演藝圈的朋友來,倪小姐負責出面接待,我已經安排獻了花圈,明天追悼會我跟他們公司的老總去,您看還有什麼需要安排的?”
趙平津問了一句:“她怎麼樣?”
沈敏低聲:“我還沒有見到她。”
趙平津心一緊。
黃西棠跟她母親相依為命,這打擊太大了,不知道她要怎麼承受。
趙平津壓着情緒深吸了口氣:“你明天見着人再說吧。”
黃西棠在追悼會上見到了結伴而來的大學同班同學。
他們那一屆的表演本科班22個人,來了大約十個左右,鄭攸同站在中間,西棠見到她們寢室里的黎暉,淚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同個寢室四個女孩子一起住了兩三年,鍾巧兒已經離開了人世,黎暉去大學做了老師,剩下的一個汪玲瓏,西棠此生絕不願再見到她。
讀書時代黎暉跟她並不熟,黎暉是北京人,父母是高校老師,她周末常常回家,西棠只記得,她是一個鋼琴過了十級,家境優越,為人很有禮貌的女孩子,黎暉緊緊地抱住了她,說:“別怕啊,都會好的。”
同學們一個一個上來擁抱她,有些自大學畢結業后,就再也沒有見過,有些在片場兜兜轉轉,常常照面,但大家都忙。
西棠低着頭,輕聲對鄭攸同說:“謝謝你,老鄭。”
快結束的時候西棠見到了沈敏,他是陪着十三爺來的,跟她握了握手,說了一句:“節哀順變。”
西棠一遍一遍地鞠躬答謝,從她母親病危她在醫院守着開始,已經幾天幾夜沒睡過了,她的身和心都感覺不到了痛苦,她的眼淚和血,都已經流盡了,只剩下一個麻木的軀殼,站在靈堂前,對着弔唁的賓客一遍一遍地鞠躬,她一直守在靈前,其他的一切喪葬事情,都是小地主和倪凱倫安排的。
追悼會結束后,大批的媒體堵在殯儀館的門口。
鄭攸同去年主演上映的電影,在年尾入圍了華語五大電影節的全部重要獎項,最終鄭攸同在蘭州捧起了人生第一座電影獎盃,而今年十月這座鍍金華神的獎盃最佳女主角,刻上了黃西棠的名字,當時給她頒獎的,正是鄭攸同。他們這一屆表演本科班星光熠熠,在當晚的頒獎晚會上出盡了風頭,有一部好作品傍身,鄭攸同和黃西棠如今在內地的演員的地位也晉陞上了演技派,現在鄭攸同正在拍的是一部大導演的武俠電影,演的是主演,也是天天佔據頭條的新聞,鄭攸同是唯一被拍到過的黃西棠緋聞男友,還加上這一班明星同學,攝影記者們各個都放大了十倍焦距,恨不得從這些人臉上捕捉出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
外面的車子一輛接一輛地離開,記者鬧了一陣,然後就徹底地安靜了。
倪凱倫進來,將黃西棠帶到了隔壁的休息間,關上門轉過身,直接跟她說:“你父親那邊的人在等着,想跟你見一面。”
西棠聞言抬起臉,一瞬間甚至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倪凱倫看着她蒼白消瘦的臉頰,聲音放緩了幾分:“這也是上一輩的事情了,你媽媽臨走時跟我交代的,說她走了以後聯繫一下那邊,若你父親認你,你以後也有個家,如果對方不認,那就永遠不用告訴你。”
西棠聲音極細,卻帶了一絲怒意:“我有家。”
倪凱倫應承了她母親替她辦這件事,就想辦好,她跟西棠說:“人從北京來的,你見一下。”
倪凱倫打開了門。
門口立着兩個人。一位六十多的老人,頭髮斑白,面容寬厚,旁邊攙扶着他的是一名中年男人,國字臉,濃眉大眼,穿一件灰色大衣,裏面露出白色襯衣的領子。
老人下巴微微顫抖,耷拉着皺紋的眼角泛出激動:“你是,你是……”
西棠站着一動不動。
他身旁的男人眼睛看着她,語氣溫和有力:“黃小姐,令堂辭世,節哀保重,我姓李,李蜀安,是陪景教授一塊來上海的。”
“這是景教授,是聯合大學的退休教師。”
倪凱倫說:“景先生,進來說話。”
她將黃西棠往裏面拽。
四個人在冰涼的殯儀館裏坐着,西棠一直不說話,她父親跟她說話,說著說著情緒漸漸激動:“你媽媽她,從來沒有找過我,這麼多年了,我也是昨天才得知的消息……”
“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但我也沒想到,她硬是沒打過一個電話,臨了也沒見上一面,這麼多年了,有什麼難處也不說,還一個人帶着孩子……”
一個老人在她面前不停地抹眼淚。
西棠腦子缺氧,思維遲鈍,只聽到他反覆的念叨,他說的是他回來找過一次她母親,兩個人商量好了流掉孩子分手,媽媽當時答應了,也沒想到她一個女人把孩子生了下來,後來她們搬了很多次家,他就再也找不到了。
西棠依然木木地坐着。
李蜀安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父親的肩膀,依然是那種溫和有力的聲音:“老景,女兒心裏難受着呢,你冷靜點兒。”
葬禮辦完了之後,西棠回了橫店。
西棠在母親去世之後,她依舊堅持着工作了近兩個月,簽好的戲約沒辦法停,她在劇組裏,表情漸漸麻木,而且開始發胖,她的戲服是度身訂造的,服裝師不得不改了兩次腰身。
倪凱倫過來,給服裝師塞紅包,又給攝影師敬煙,讓他們把她拍瘦一點。
戲殺青之後,即將過年,倪凱倫推掉了她的大量工作,西棠的臉開始浮腫,回到她跟媽媽住的房子,她再也沒有出門。
暫停了拍戲之後,西棠陷入抑鬱,因為悲傷無處宣洩,她長期壓抑的食慾徹底爆發,她開始瘋狂吃東西,一開始倪凱倫還心疼寬容她,只是慢慢發現她跟完全沒有味覺似的一刻不停地把東西往嘴裏塞,而且只吃那些平時不給她吃的食物,炸雞塊,大薯條,奶油極重的蛋糕,滴着油的麻辣串,沒到一個星期,她滿臉泛油光,額頭長滿痘,整個人呆若木雞,再也沒有了靈光。
倪凱倫當機立斷派她的助理阿寬白天來家裏守着她,阿寬扔掉了她所有的外賣,黃西棠發了瘋似的反抗,她再吃一年也不是阿寬的對手,阿寬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按在了沙發上。
黃西棠徹底老實了。
第二天阿寬過來上班時,西棠在房間裏睡覺,她三餐重新按時吃那些寡淡的水煮青菜,並且常常因為沒有胃口完全吃不下,只是她仍然在發胖。
倪凱倫覺得十分可疑,半夜哄完孩子上她家來,看到一個人影,悉悉索索在開冰箱的門,倪凱倫跟在她的後面:“你是瘋了是吧?”
西棠置若罔聞,把巧克力往嘴裏塞。
倪凱倫怒極了,一把扯開她,迎頭就是一巴掌扇下去,然後把冰箱裏的食物往垃圾袋裏扔,西棠木木地在一旁站着,看着發怒的倪凱倫把冰箱的東西扔了個精光,忽然一個密封罐從冰箱的深處滾出來,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西棠撿起來,打開聞了聞,那是她媽做的牛肉醬,肉質鮮香,帶一點點微甜的辣,那是她最喜歡吃的味道。
西棠的眼淚瞬間噴湧出來,抱着那個瓶子,跪在冰箱門前嚎啕大哭。
倪凱倫伸手要拉起她,卻完全拉不動,西棠哀嚎不止,哭着哭着人往旁邊倒,倪凱倫趕緊掐她的人中,低頭看到黃西棠被掐醒了,眼淚還在流。
倪凱倫有點慌了。
西棠已經停徹底掉了工作,這個圈子裏,哪個當紅藝人不累,可誰也不敢休息,你一停下,一斷檔,位置一空出來,立刻就有人頂上,觀眾隔一個月不見你,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尤其像黃西棠這種剛好處在了上升期的最頂端,正是要打拚守住這個一線位置的時候,看着她就這麼自暴自棄地放棄這大好時機,倪凱倫急得火燒火燎的,可也不敢逼她,白天她稍微情緒好一點的時候,倪凱倫從公司下班回來,跟她說新戲,讓她看劇本,黃西棠臉色淡淡的,她說錢賺得夠多了,她一個人,花不了多少錢。
倪凱倫沒轍了,都過了一個月了,舊曆年的假期結束,她若還是不出去工作,只怕好不容易成名的演藝生涯是要徹底完了。
趙平津過來的時候,倪凱倫在樓下花園裏一邊溜兒子一邊等他,今天周末保姆剛好請假。
倪凱倫遠遠就看到了那台黑色路虎車,車開得跟人一樣猖狂,趙平津下了車,保安過來幫他停車,他朝着倪凱倫走了過來,高挑瘦削的男人,一襲駝色風衣,臉上還是老樣子,帶着那種討人厭的目中無人的傲氣。
倪凱倫將電梯卡遞給他:“你知道哪屋,你自己上去吧。”
趙平津點點頭。
倪凱倫說:“她現在急了咬人,你可別太蠻橫。”
趙平津沒搭她這話茬,低頭看了一眼穿了一件藍色牛仔背帶褲正蹲在草地旁鏟沙子的小小子:“你兒子?”
倪凱倫趕緊把兒子護在懷裏。
趙平津順嘴評價了一句:“挺可愛。”
倪凱倫驕傲地昂起頭。
趙平津抬抬腿往電梯走:“一胖墩兒,該減肥了。”
倪凱倫大怒。
轉過頭髮現人已經消失在電梯的轉角。
倪凱倫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兒子,他裹在毛線帽子裏露出肉嘟嘟的小臉蛋,中介機構高薪請來的金牌保姆,盡職盡責一餐不落地喂他,好像是讓他吃得有點胖。
阿寬給他開的門,低聲一句:“她在房間裏。”
趙平津敲了一下門,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西棠聽到門聲響動,目光動了動,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男人,忽地眼皮輕輕一跳,只是一瞬,又恢復成了麻木的神色。
趙平津看到了窗邊的一個黑色的影子,黃西棠坐在房間裏的一把扶手椅上,身上穿了一件寬袍似的黑色的裙子,身形上的什麼變化倒還看不出來,只是趙平津望了她一眼,就明白倪凱倫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他了,黃西棠整個人都是獃滯遲鈍的,她封閉了自己的感覺,只是為了用來抵禦無法承受的悲傷。
趙平津扶着門框,語氣很平和:“換件衣服,我帶你出去晒晒太陽。”
西棠沒搭理他。
趙平津走了進來,打開衣櫃,替她取出了外套,聲音沉着而鎮定:“換衣服。”
眼看她一動不動,趙平津把毛衣往她頭上套,西棠不說話,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趙平津按住她的手臂,西棠無聲而劇烈地掙扎,胳膊在衣服里撲騰,怎麼都不肯穿進去,趙平津本來就是沒有耐心的人,哄了幾句,聲音沉了下去:“行了啊,差不多得了!”
西棠動作停了。
趙平津給她穿上襪子,大衣,把她拉了起來,拖着她大衣的領子把她摟在了懷裏,西棠幾乎是被拎在了他的身上,跟着趙平津的昂首闊步,跌跌撞撞地衝進了電梯。
電梯下降到一樓,趙平津把她一推,陽光一剎那迅疾而刺目地照射在了她的臉上。
西棠立刻閉上了眼。
趙平津摁着她站在陽光里,西棠只感覺眼裏有一陣,全是黑的。
趙平津開車帶着她往外面去。
新年剛過,小區裏的樹上還掛着幾隻紅燈籠,車子轉上寬闊的馬路,走了一個多小時,沿途的景色漸漸疏朗,高樓大廈沒那麼密集了,西棠望着窗外,樹林茂密了起來,遠遠看到了一座黑瓦白牆的寺廟高塔。
趙平津帶着她入了廟內,這裏都到了小崑山了,離城區遠,平時香客不多,趙平津開了那麼久的車,也是為了讓她避開人潮不被打擾,兩人一路穿過兩重殿堂到了西廂的禪堂,趙平津將她送到了門口:“師父在上課,你進去聽聽吧。”
西棠看着他,眼睛裏泛起清亮的光。
趙平津搖搖頭,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就不進去了,趙家的爺們,都不太信這個。老太太倒是虔誠,初一十五都吃素。”
西棠進去了。
待到出來時,西棠拐了幾個游廊到了東廂,看到趙平津站在地藏殿前的一個巨大香爐旁,旁邊是一位穿着黃色僧袍的僧人,兩個人正往煙爐里燒紙錢。
西棠走了過去,趙平津給她遞了一疊:“給你媽路上安頓花使,燒吧,圖個心安。”
等到那幾厚厚的疊紙錢都燒完了,趙平津說:“走吧。”
兩個人不說話往山下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後半步,走着走着腳下發軟,跌在台階上。
趙平津一下沒反應過來,回頭時只見她坐在地上,他皺了皺眉頭說:“起來。”
西棠這段時間睡得很少,眼前有點花,默不作聲爬起來繼續走,沒兩步,又要摔。
趙平津這次有了準備,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把她拎住了。
趙平津把她放在了山道的石階上,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她的下面一級台階,彎了彎腰:“上來。”
西棠默不作聲地俯下身,趴在了他的背上,然後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她又聞到了他頭髮,衣領上他的味道,剃鬚水的木頭香氣,安靜幽涼,那個讓她着迷的味道,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心裏忽然有點發酸。
很久以前他們談戀愛那會兒,有一年國慶節她在西單的商場做模特打工,那幾天都是穿着高跟鞋一站就是一天,腳後跟磨破了皮,趙平津晚上下了班去接她回家,車子到了小區的樓下車庫,然後趙平津背着她上樓,西棠背着一個大包,赤着腳趴在他的背上,腳下一晃一晃的,晃晃蕩盪的都是甜蜜和幸福,現在突然想起來,感覺起來好像是一場幻覺,彷彿那是現實中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趙平津伸手托穩了她的身體,然後直了直身子站了起來,西棠感覺她的身體瞬間往下沉甸甸地壓住了他的掌心,她在他的背上往上挪了一下,試圖能悄悄地減輕一點重量,就聽到趙平津喘了口氣,然後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到底吃了多少肯德基?”
西棠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趙平津不敢說話了,背着她往山下走,冬天的太陽照射在山林間,天氣連續的乾燥,石頭台階很粗糙,他走得不快,但很穩,一步一步的,一直走到了停車的地方。
趙平津把西棠放了下來,按了按手中的車鑰匙:“外頭冷,你先進去吧。”
西棠看着他。
趙平津斜睨她一眼:“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說話了是吧?”
西棠只好說:“你要幹嘛?”
趙平津掏出了煙盒:“你先上車,我煙癮犯了。”
西棠坐上了他的車,看到他倚在車旁,抽出一支煙含在了口中。
隔着車窗,他背對着她,西棠終於能仔仔細細地看看他,倚在車窗外的男人穿炭灰色西褲,木褐色高領毛衣,細細看,眉目略藏憔悴之色,人顯得疲累。
錦衣玉食嬌慣半生的趙平津,也有了風霜之色。
趙平津眼前發黑,站了好一會兒,又抽了半根煙,才緩了過來。
趙平津開車回城區。
車子飛馳在公路上,西棠忽然在他身旁開始說話:“她這一輩子,過得很辛苦。”
趙平津微微蹙着眉頭,嗯了一聲。
西棠知道他在聽。
“年輕時候也是有風姿的女人,但沒遇上好人,臨了到老了,好不容易女兒工作賺了點錢了,又查出來病。”
“她一直是個很好看的女人,自己燙頭髮,後來開麵館,圍裙也是自己裁的,每天都洗得乾乾淨淨。”
趙平津握着方向盤,默然無聲地注視着前方的路面,耳邊只聽到她的聲音,細細的,帶了點柔軟的鼻音,因為拍戲的緣故,她平時都是說標準的普通話,只有在很放鬆的時候,才會有一點點南方口音,趙平津知道,黃西棠明白他在聽。
“可是街坊鄰居有一點點矛盾,那些女人就罵她臟,所以我們就一直搬家。”
“青春期有一陣子,我不和她說話。我怨恨她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情,讓我放學在走在路上都抬不起頭來。可是我們在仙居住下來,有一點點錢,她就送我去學琴,我從十歲才開始學鋼琴。”
高速立交橋外的長空澄練如洗,趙平津的車開得極快,西棠輕輕地呼吸着,看着男人握在方向盤上的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白皙手腕處露出一枚薄薄的白金錶,她無聲無息地看着,她曾經是如此萬念俱灰地留戀着過去,也許並不見得是想他,也許想的只是那一段時光里被他愛着的自己,她身旁的這個男人,是她的戰友,敵人,親人,愛侶,這是她一生以來除了母親之外,共處過時間最久的人,媽媽去世之後,她已經一無所有,她要把她的半生交付出去。
“讀高中時我住校,有一天下午我們上體育課,老師提前放學,我回家時看到門後有一雙男人的皮鞋,然後我悄悄地關了門,回了學校。”
“後來隔了一個星期,她給我拿了一大筆錢,我要考藝校,要上培訓班。我不恨丘伯伯,真的,我卻恨我媽。”
黃西棠支離破碎地說著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
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她帶我去買新衣服,一家開在市場路邊的服裝店,我想要買一件當時流行的牛仔褲,當時她在一家絲綢廠上班,每個月的工資五百多塊錢,還養個已經十幾歲的孩子,她要攢錢給我讀大學,我媽當時看了很久,她說:“妹妹,我們回家吧。”
“然後我就跟着她回家了,我當時已經大了,也沒有鬧,但也沒有說話。”
“我們回了家,她想了一個晚上,她不忍心女兒失望,第二天做完了工,她回到家裏,帶我去買了那條褲子。”
“其實那條褲子,也沒有很好看,上學都穿校服,那條褲子我後來也沒怎麼穿過,可我當時怎麼就那麼不懂事兒。”
黃西棠終於開始哭泣。
趙平津減緩了車速,穿過徐家匯,車子開進了思南路,他帶着她慢慢地在法租界內兜圈子。
她哭起來就跟她後來跟他在北京時那樣,哽咽着,沒有聲音的,就是流眼淚,無窮無盡的眼淚,哭得狠了就開始抽噎、打嗝,喘不上氣。
趙平津看着路邊的停車位,打轉方向盤側邊靠停,然後解開安全帶,伸手抱起了西棠,把她放在懷裏,輕輕地拍她的背。
黃西棠靠在他的肩上,一邊哭一邊抽氣,趙平津默不作聲地等着,等了很久,懷裏的人終於慢慢平靜了,一動不動地伏在他的懷裏。
趙平津掏出手帕,給她擦鼻涕。
如今在外面,她也是有排場的女明星了,早年他不了解她,這幾年漸漸明白了她當年的處境,可是什麼都回不來了,尤其是再遇到她之後,在應酬他們時,她已經把自己磨成了又柔又軟的小明星,只保存了只要有需要就會笑吟吟的漂亮臉蛋,大概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放進角色里了。
黃西棠的頭髮散了,幾縷髮絲黏着鼻涕糊在臉上,哭得紅腫的眼皮,仍然有淚水從眼底不斷地滲出來。
她趴在他的頸窩裏睡著了。
黃西棠醒來時已經黃昏。
車子停在一株巨大的法國梧桐下,冬天的葉子落盡了,疏朗的樹冠遮住了半條馬路,旁邊是一幢磚紅色的小洋樓,整條道路空曠而安靜。
座椅被放了下來,她半躺在車上,身上蓋着趙平津的外套,鼻子嗡嗡堵塞着,頭腦卻清明了許多,一抬頭就看到了車外的人。
趙平津正站在馬路邊上打電話,另一隻手揣在褲兜里。
西棠恍恍惚惚地看過去,自打上回在北京,他送她回上海,好像一轉眼,又是一年多沒見過了。
趙平津怎麼就這一兩年,看起來老了一些,人依然是英俊好看的,只是臉色蒼白,眼神暗沉了許多,更令人難以捉摸。
手擋旁的一個儲物柜子半開着,他的皮夾煙盒擱在裏邊,還有一個白色的藥瓶。
西棠拿起那個瓶子看了看,眼神暗了暗。
一整瓶緩解痙攣和止疼的胃藥,他已經快吃完了。
趙平津回頭看到她醒了,返回來拉開了車門:“送你回家?”
西棠點點頭。
趙平津啟動車子,開了導航,兩個人重新穿行在上海繁華的街道上,趙平津手搭在方向盤上,說了一句:“你父親那邊——”
西棠打斷他的話:“我沒有父親。”
趙平津轉頭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西棠不再說話了。
趙平津目視前方繼續說話:“景博實已經退休,原來的妻子十年前離婚了,后娶的老伴兒是原是家裏的保姆,你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是外派大連港海區的翻譯,家裏老頭老太太也還健在。”
西棠抿着嘴巴不說話。
“認不認,看你自己心意。”
“我不認。”
“好。”
車子回到了楊浦區西棠的家,趙平津也下了車:“我送你到樓下吧。”
兩個人往着大樓的電梯出入口處走去,沒走幾步,就遠遠看到樓下等着一個人,謝振邦見到她走過來,立刻揚了揚手。
趙平津說:“等你的?”
西棠點點頭,倪凱倫要求的,謝醫生陪她去看他介紹的心理醫生。
趙平津腳下一緩,手中的車鑰匙忽然捏緊了,刺在掌心一陣冰涼,他的聲音卻放輕了:“那行,你回去吧。”
西棠走到樓道口回過頭,看到那輛黑色的大車,正在車道上加速,轉個彎,迅速地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倪凱倫親自開車押送,送她去了健身房,送完了她,倪凱倫回公司進了辦公室,助理將各個影視公司遞給黃西棠的劇本和代言的商業合同送了進來,堆起來跟座小山似的,倪凱倫坐在椅子上,大大地鬆了口氣。
二月份的時候,西棠接了一部劇本寫得不錯的抗戰諜戰劇,重新進組拍戲。
這部戲一半的拍攝地在松江車墩,小地主還是怕她孤單,帶着媳婦兒子來探過幾次班,每次來都搬來了半個酒樓,因此西棠在劇組的人緣不錯,偶爾休假一天回家來,也常常在小地主這兒。
那天在小地主的仙居樓吃飯,中途服務生推開門,喊了一聲老闆。
座中眾人回頭,看到門口站着李蜀安,一手拎着一個小書包,另一隻手裏牽着一個小姑娘。
小地主立刻站了起來,笑着招呼,嘰里咕嚕說了好幾句話。
李蜀安竟然完全聽懂了的樣子,笑着說:“哎,好,正吃着呢。”
小地主媳婦兒說:“李先生,進來一起坐。”
“不了,約了朋友一家呢。”李蜀安走進來笑着搖搖頭,隨後抱起了身邊的小女孩兒:“心心,怎麼做一個有禮貌的孩子呀?”
小姑娘脆生生地吼:“叔叔阿姨好!”
小地主的兒子看到了她,手腳並用地要從兒童餐椅上爬下來,一邊高興地喊:“心心姐姐!”
李蜀安放開了女兒的手,小丫頭跑過來親了親小地主的兒子,忽然一仰頭,看到了旁邊的西棠。
小姑娘看着她的臉,有點迷惑:“你是好景姐姐?”
蘇好景是她跟楊一麟拍的那部都市言情劇里的名字。
小地主媳婦兒撲哧一聲樂了。
李蜀安走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得,來了一小粉絲,怪我,平時陪她時間少,保姆看電視,她就跟着看。”
西棠只好站了起來,敷衍地親了親孩子的臉,笑得十分親切:“你好呀。”
李蜀安跟小地主媳婦說:“我那邊還有朋友,就不打擾你們一家歡聚了。”
一大一小告辭出去了,西棠坐下來,吃了兩口,看了小地主媳婦一眼:“什麼時候你老公跟他這麼熟了?”
小地主媳婦兒說:“他來吃過幾次飯,真沒有架子。”
這男人明顯政界做得多年了,待人處世周到圓融,這種男人西棠在各式酒會上見多了,一身官威壓人,偏又態度親切,因此籠絡人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自從跟她父親來過一次之後,他再來上海時,常常會經過黃西棠家裏,說是替北京那邊帶東西,有時候是他秘書送過來,西棠很少在家,保姆下樓去拿的東西,北京捎帶來的一大籃長辛店脆棗,幾盒號稱她爺爺奶奶做的點心,保姆收了,西棠就吩咐保姆包一大包燕窩冬蟲夏草什麼的,送回給人家。
西棠從來不見他。
倪凱倫說,她母親走了之後,他來過幾次,都是在樓下。
那時倪凱倫不讓她見任何人。
在西棠的成長曆程中,她母親之前一直不願意談論她的生父,也許是怕她心生怨恨,她寧願她成長中從頭到尾就缺席父親的角色,她作為一個獨身的母親也能把孩子照顧得很好,她媽媽不願意讓她覺得是被父親遺棄的孩子。事到如今父親的角色突然冒了出來,這些陳年往事也漸漸浮出水面,但早已經不值再提,其實也跟西棠一直以來想的差不多,她母親在上海師專進修的時候認識了她的父親,有家室的儒雅男教授和年輕天真的女學生之間發生的故事,古今往來屢見不鮮,媽媽已經走了,父親對於她,就是一個陌生人。
第二天西棠在家休息,電話響了。
她下樓去,李蜀安遞給西棠一個紙袋子。
西棠打開看了一眼,裏面有一個透明保鮮盒,裝着色澤鮮艷的草莓。
李蜀安說:“今天在郊區視察時,看到路邊的老鄉在賣,剛摘下來的,很新鮮。”
西棠冷淡地說:“我家阿姨不在家。”
李蜀安說:“打擾你了嗎?”
西棠不客氣地答:“是。”
李蜀安笑了笑,寬和不計較的笑。
西棠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麼這麼熱心摻和別人家的事兒?”
李蜀安站在她的面前,神態和語氣都十分沉穩:“我姐雖然跟你父親離了婚,但我跟你爸爸關係一向不錯,我大媽跟你奶奶是手帕交,你父親很想來,但怕你不高興,我就常常過來看看,對了,你爺爺奶奶看過你照片了,特別喜歡。”
黃西棠冷冷地說:“李先生,你也不適合來,不是說要見見嗎,我也見過了,你們不要再來了。”
李蜀安說:“西棠,我來看你,跟你父親沒有任何關係。是我自己想來看你。”
黃西棠愣了一下。
李蜀安神色誠懇,但也很從容:“心心媽媽走了三年多快四年了,生病走的,她生前是一位老師,教特殊教育的,是一位很好的女性,她給我留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女兒,我平時住北京,但出差多,姑娘跟爺爺奶奶住,是我大爸大媽的家裏,我父母在四川。”
西棠只聽到他說:“你介不介意我年紀比你大一些,還有一個閨女?”
早晨十點,中原集團的會議室正召開總經理例會。
這種每周例會,如果沒有特別的工作安排,趙平津一般授權沈敏主持,今天沈敏出差去了,他進了會議室。
總會計師在給他做稽核工作彙報的時候,趙平津的秘書敲門進來了。
賀秘書躬身低頭,在他身邊低聲地說:“趙董,柏悅府的物業公司打來電話,說您家裏的火警響了,酒店保安上去查看,屋裏疑似有濃煙冒出。”
屋子裏反正沒人,一套房子而已,趙平津偏了偏頭說:“讓物業公司處理,我車上有房門卡,你安排司機送過去,如果等不及,讓消防破門。”
賀秘書領命走了。
趙平津轉過身,示意繼續開會。
三十多分鐘后,會議結束了,賀秘書等在會議室門口,她明白趙平津的習慣,不到天大的事兒,絕不能打擾他的工作,尤其是會議場合。
趙平津走出來,看了賀秘書一眼,知道她有事兒,轉身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賀秘書跟在他身後說:“趙董,需要您回去一趟。”
趙平津說:“怎麼了?”
賀秘書躊躇了一下,稍微壓低了一點聲音:“您夫人——在房子裏。”
趙平津開車回了柏悅府。
這套房子離公司近,他在中原上班以後,加班加得多了,晚上是常回來住,其實一直也不長住,國盛衚衕的家裏,他還是住得習慣些,結了婚後,基本都回霞公府。
郁小瑛從來不管這套房子的事兒,結婚後這房子都沒進過,她既然不管,趙平津也就沒主動提過。
他的房子也不多,除了府右街的那一個院子是為了招待客人而買下的,其餘的都不大,基本都是為生活起居便利而添置的,包括郁小瑛自己也有不止霞公府這一套房子,她沒結婚前就常住在燕西的別墅,寫的似乎是他岳父的名字,趙平津也從不過問。
趙平津停車入庫上了樓,一踏進五十二層的電梯門,就看到物業經理陪着他的司機站在門前。
物業經理見到他進來了,趕緊招呼:“趙先生。”
司機上來跟他彙報:“物業消防先進來的,起了一點煙霧,沒大事兒,後來消防到了查看無誤已經撤離了。”
趙平津點點頭:“沒事了,回吧。”
司機轉身示意那位物業經理:“我送區經理下去吧,辛苦。”
趙平津開門走了進去。
落地窗的窗帘不知道被誰打開了,屋子裏的新風和空調系統的換氣殺菌功能都開到了最強檔,郁小瑛就站在客廳里,看起來神色還算平靜。
趙平津一踏進屋子就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從廚房飄散出來。
趙平津走進去一看,廚房的地板上擱了一口鍋,裏面燒了黑糊糊的一大堆東西。
趙平津一眼掃下去,眼裏微微一晃,已經全明白了,那是黃西棠留在屋子的那箱東西,郁小瑛把她留在柏悅府屋子的東西一把火全燒了。
趙平津走了出來,看了郁小瑛一眼:“燒沒燒着自己?”
郁小瑛哼了一聲。
趙平津語氣平和得不像一個活人:“我待會讓劉司機給你一張房卡,這屋子你要來隨時來,要什麼東西,隨你處置。”
郁小瑛看着眼前的男人,眼底慢慢地浮出一層水光。
她以為她闖了禍,他會生氣,會罵她,會為了她有一點點情緒輕起伏,可沒成想趙平津對她,這可真是千依百順了。
郁小瑛知道,她什麼都能要,卻要不到一個人,那一刻忽然覺得很好笑,她忍不住,站在客廳里仰着頭笑出聲來。
趙平津站得離落地窗很遠,也沒有說話,眼底灰濛濛的,像一片海。
郁小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舟子,這麼過日子,你累不累?”
趙平津看着和他生活了三年多的這個女人,她站在他的面前笑,卻笑得圓圓的臉龐淌着淚,他心裏忽然閃過了一絲痛楚的憐惜,他朝她跨了一步,想伸手拉一下她的胳膊。
郁小瑛卻一把揮開了他的手,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你把我當什麼?把我們的婚姻當什麼?”
趙平津終於出聲勸她:“一箱子舊書而已,你又何必這樣。”
郁小瑛昂着頭:“舟子,咱倆好聚好散吧。”
趙平津依舊沉默。
郁小瑛定定地看着他,她哭過鬧過,他永遠是這樣,好脾氣沉默地忍着,她哭得厲害了,他有時會走過來,輕輕地摟一摟她的肩膀,她總是又會心軟,兩個人繼續過着相安無事的日子。
這男人的心,她掏心窩子捂都捂不熱。
他們是夫妻,卻半點沒有夫妻的那股熱乎勁兒,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沒法跟着一個男人在冰冷的墳墓里守活寡。
門開了又關了。
趙平津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胸口的躁悶,他知道自己應該追出去,應該哄哄她,把她送回單位或者家裏,他腳下一動,客廳的一整面敞開着的觀景落地玻璃窗卻瞬間如同一個巨大的深淵向他撲過來,整個客廳在刺眼的陽光中仿若一個漩渦漂浮在空中,窗帘的遙控器擱在沙發背上,他朝那邊看了一眼,只覺一陣暈眩和噁心。
他背過身扶住了牆壁,站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放棄了。
趙平津邁開腳步緩緩地走進了廚房,他蹲在地板上,伸出手撥了撥那堆餘燼。
細小的灰燼漂浮起來,趙平津忍不住偏過頭嗆咳了一聲,目光卻看到了底部有半張沒燒完的紙片,他拿出來看,是兩張疊在一起的登機牌,他的名字和黃西棠的名字緊緊地挨在一起,紙都燒了大半截了,殘留了一邊,出發地寫着北京,目的地熏得焦黃的兩個字,是瀋陽。
他們談戀愛的時候,趙平津正在創業,忙得昏天暗地的,一次都沒有陪她出去玩過,那一趟還是趙平津出公差,那會兒京創剛成立沒多久,李明接了一個關外國企的單位項目,做完了大半年賬遲遲收不了,趙平津託了當地的一個市局工程處的本科師兄打了聲招呼,那邊關係複雜,趙平津只好親自過去了一趟,順帶把黃西棠帶了去,他去工作的時候,西棠自己背個包去逛瀋陽故宮,趙平津記得那天什麼正經生意都沒人談,就全是飯局,早上就開始喝,一直喝到了下午三四點,喝得心力交瘁地出了酒店,打了輛車去找她,兩個人在帥府旁的小飯館吃東北菜。
西棠逛了一天餓極了,趙平津倚在椅背上,看着她呼嚕嚕地吃一鍋酸菜燉排骨,他一點胃口也沒有。
西棠筷子沒停,卻忽然湊過頭來,伸手摸摸他的臉,笑嘻嘻地說,我可憐的寶貝,都被蹂躪成什麼樣兒了。
趙平津握住她的手,說,別鬧,累。
西棠又摸了摸他的臉,溫柔地應了聲,我知道。
那一瞬間覺得什麼都好了。
趙平津怔怔地看着那些紙灰,上面還看得出一些依稀的筆跡,那是她寫的電影劇本,上課寫的人物小傳,上面有一張照片,她和鍾巧兒的臉都變成了灰,他的手指一觸,立刻碎了,灰塵瀰漫,趙平津退開了幾步,忍不住咳嗽起來。
手裏還緊緊地攥着那兩張紙片。
他坐在地上咳了半晌,站起來慢慢地走到浴室,用毛巾把那兩張登機牌擦乾淨了,整整齊齊地夾在了床頭的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