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落拓皇子再復蒙塵 桃花源里聊作避世
“老老老總!”那個“聚賭”的男人結結巴巴哀懇道,“銀子我有,怕劫了,都存在這裏錢莊上……寬限一夜,明兒日頭出來就送過來……”他剛說完,那個哨長嘻地一笑,說道:“成啊!你回去吧,她們留下……嘿嘿嘿……明早帶錢贖人!”便聽一群人嗷聲歡呼:“郭頭兒聖明!你回去弄錢,女人們留下!”“明天送不來不要緊,後日也成啊!”“大後日也好啊!”……
至此顒琰等已經聽得明白,這起子敗兵借捉賭為名,不但敲詐錢財,還要奸宿良家婦女,竟是比土匪還壞了十倍。顒琰想不到山東綠營軍紀敗壞到這份兒上,聽着隔壁淫言浪語調弄嘲謔女人,氣得頭一陣陣發昏,手腳都冰涼,正沒奈何時,聽那商人的婦人“嗚”的一聲號啕大哭,接着三個女人也一遞一聲哀哀大慟,那婦人邊哭邊抱怨丈夫:“你個殺千刀的……我說城裏我姐家裏窮,給幾兩銀子住她家裏……就是王炎反賊殺進城,有這麼糟心么?就是土匪綁票……也還有個規矩的啊……你這死人,八輩子沒積德的……倒說我頭髮長見識短……”顒琰幾人聽着,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是個窩囊廢,正思量間,那男人又說話了,已沒了原來那份可憐兮兮的懦氣:
“長官!”那男的說道,“哪裏不是好相識,何必把人趕盡殺絕呢?我喬家瑞在平邑不是無名之輩,死了的縣太爺陳英是我表兄,你們兗州府劉希堯鎮台是我把兄——不是官親我還不離平邑城呢!——這樣,我說兩個章程你選一個,依我,兩好合一好過後是朋友。不聽,你們今夜殺了我一家五口,那也是我的命。只一句話勸你,要殺殺得一口氣也別留,免得你日後招禍!”
他這一番話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說得金石有聲,似乎倒把那群兵鎮住了。靜了片刻才聽姓郭的笑道:“還有這一手,敲山震虎么?不怕欠債的精窮,就怕討債的英雄。不逼你,也沒有什麼‘章程’——說說看!”喬家瑞道:“一條,我寫五十兩借據給你,放我合家走。二一條我留下作當頭,放我家人走,明早提銀子來,也是五十兩。弟兄們維持這裏治安不容易,想玩女人,使銀子到花翠閣。要是還不如意,那我方才說了,悉聽尊命!”
一陣衣裳窸窣響過,這些兵士們似乎猶豫着交換了眼色,郭頭兒道:“寫一百兩,你們走路。不怕你飛了天上去——告訴你,別想着有什麼他媽的鎮台撐腰,平邑壞了事,他早撤差了!老子們這裏辛苦,一文錢餉也沒有,不從你們這些老財身上打主意,我們喝西北風?”
這也是一篇道理,這屋裏四個人已經怔了,只聽隔壁磨墨橐橐落筆索索,喬家瑞寫據畫押摁手印兒,帶着家人腳步雜沓離去,猶自遠遠聞得哭聲,四個人料是今夜無事,都鬆了一口氣,剛要再睡,那個郭頭兒問:“都收齊了沒有?老吳你點過是多少?”
“收得差不多了。連喬家瑞的算上四百多兩。”那個尖嗓門兒笑道。顒琰等此時才知道他姓吳,聽他說道:“有些只住一夜的,像這樣的——”他頓了一小歇,似乎朝東屋裏指戳了一下“——就免收了。您的話,傳出去名聲不好——”他話沒說完便被打斷了:“!要行善,廟裏去!我方才到賬房查了一下,身份引子都沒有,存在柜上的銀子有一百多兩——是好人歹人還說不定吶!”
這屋裏四個人頓時心裏一緊:這是說到我們了!他們本來都是和衣而卧,不約而同地坐起身來,暗地裏四雙眼睛會意顧盼,王爾烈便吩咐;“小任子打火,點燈!”就聽隔壁姓郭的怪怪地笑一聲道:“嗬!跟老子擰勁兒挺腰子了?我還沒發話他就‘小任子,點燈’!——過去查!”
那屋裏一陣床上響動,提棍子帶刀碰得丁零噹啷,接着一陣腳步聲,門“砰”地一關,隔壁不隔門的幾步就到,四個人下床,便見草帘子“唿”地一掀,五六個穿號褂子的兵已闖了進來,帶進來的風把剛點着的小油燈吹得一暗,少頃才又復光明。顒琰看時,進來這群人共是六個,都甚是粗壯,只為首的那個郭頭兒略瘦矮些,其餘五個都挎大刀片子,滿臉橫肉一手提棍一手提繩,也都在惡狠狠打量顒琰。顒琰心中一陣驚慌,雙手緊握着床上杉木沿子,強自鎮着心神。王爾烈見打頭的高個子像是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樣子,身子一挺擋到顒琰身前,問道:“你們要怎樣?”
“要查你們!”姓郭的一雙鷹隼三角眼掃來掃去,問道,“哪來的?”
“北京!”王爾烈操一口遼東話,毫不容讓地說道。
“哪去?幹什麼?”
“到棗莊,給內務府採辦煤炭!”
“內務府?內務府是做什麼的?沒聽說過這個衙門,只聽有個順天府!”
“內務府比順天府大一點,比總督衙門小一點,是專門給皇上辦差的,你沒聽說是你這人物太小了!”
姓郭的被王爾烈頂得倒噎了一口氣,嘿嘿一笑說道:“這年頭充大人吃瓜的多了!前日我們查到個小毛頭孩子,他愣說他是福四爺的跟班兒的!方才那個肉頭掌柜的說跟我們劉鎮台是把兄弟!再問,興許連冒充乾隆皇上的都有!”他連揶揄帶挖苦,跟來的幾個兵都哈哈大笑,姓郭的倏地一變臉,又問:
“到棗莊來的,為什麼不走微山湖?不曉得平邑正打仗?”
“不曉得。我們的堂官就在平邑,不能走微山湖。”
郭頭兒用嘴努努眾人,又問道:“他們是幹什麼的?”“這是我們少東家、石伍爺,他兩個是家人,我是賬房師爺。”王爾烈道,“我們的貨耽誤在平邑,上頭催得急,明兒得趕到平邑!”郭頭兒哼了一聲,一拳支頤提腳踏在破條凳上,歪着眼眯縫着看看唬得變貌失色的魯惠兒,又乜乜緊挨站在顒琰身側的人精子,格格一笑,說道:“你好難剃的頭啊!乍刺兒么?你的引子呢?就算內務府,也總該有個證件兒吧?”
“引子在包裹裏頭,還有盤纏,怕放這裏叫人訛了去或偷了搶了,都存了店裏。”王爾烈棱着眉頭說道,“我倒要拿引子,店夥計說住一宿就走的事,不用登記——你把他叫來一問就知道。”“老子沒功夫!”郭頭兒收了一臉陰笑,站直了身子,抬手指定了魯惠兒,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為什麼女扮男裝?弟兄們,你們說這起子人可疑不可疑?”
“可疑!”
士兵們提足了嗓門齊聲叫道。連隔壁沒過來的兵也跟着嚷嚷。“太他媽可疑了!”郭頭兒道,“帶我們屋裏審去!你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不信拔不了你毛!”幾個兵丁便厲聲喝叫:“走,統統過去!”
“慢!”坐在床沿上的顒琰忽然一擺手大聲說道,“你們是什麼人?你有勘合引子么?徵收錢糧是地方官的事,綠營兵有這個權?你大膽妄為!你比土匪不如!”郭頭兒湊過來,嘻嘻一笑,像瞧什麼稀罕物兒似的盯着顒琰,滿口酒臭熏得顒琰身子直趔,“怎麼,老爺是土匪?土匪就土匪,不當土匪誰給吃喝兒?你這不諳世事的小兔崽子,老子——”
他伸手就抓顒琰領子,人精子在旁再也不敢忍耐,又不敢違了顒琰不殺人的禁令,在旁一伸左手拤了他下頰,右臂急速出掌插入郭頭兒懷內,只一振,那郭頭兒半句話沒完“媽呀”大叫一聲,紙鷂子一般向後“飄”去,“呼嗵”一聲全身砸在葦笆牆上,把葦笆砸得稀爛,人已是過了隔壁,屋裏頓時泥皮草節亂飛,濺起的灰塵霧一樣騰空而起。
這下子連隔壁都亂起來,一片叫罵聲中夾着嘰里咕隆亂響,喊着:“有賊!”“強盜下山了!”拔刀持棍有的往外逃,有的從窟窿里往這邊鑽……姓郭的大約頭在什麼地方碰了一下,一手提刀一手捂頭頂兒晃蕩着又鑽回來,指着顒琰大叫:“他們都是賊,兄弟們,咱們人多,拿下他們請賞呀!”一時便聽店外大鑼篩得滿街響成一片:“點燈籠上火把,惡虎村丁們拿了賊祭村神啊——”頓時街上也熱鬧起來,各戶壯丁招呼着,呼喊着“護村”,叫罵著漸漸近來,雞飛狗吠的似乎滿村是人沸涌而來。
眼見就要吃大虧,人精子急得通身冒出汗來,見王爾烈擰着眉頭兀自想主意,顒琰猶自強作鎮靜,煞白着臉叫:“叫他們來,叫他們都來,敢造反么?!”惠兒還忙着跪趴在炕上死命拽着拉行李搭子。人精子聽得清爽,外頭的兵已經跑步包圍這房子,真的急了,一躍上床,從行李搭子裏抽出乾隆賜給顒琰的短槍和那串黃蛇似的槍子帶兒,一兜兒捧給顒琰,急急說道:“這裏不比黃花鎮,三十六計——走!爺帶上這,他兩個跟着,我斷後——有攔着的,把慈悲放放,沖他腦袋瓜子就開火兒!”那郭頭兒還站在葦笆窟窿口,怔怔看着他們張忙,此刻才醒過神來,跺腳扯嗓子,使出吃奶的勁大叫:“堵住門!狗日的要走!”
“砰!”
一聲脆響打得郭頭兒噤了聲,也蓋倒了屋裏屋外的人聲——是顒琰沖郭頭兒開了槍,連他自己也嚇了個怔:七歲之後他和哥哥弟弟天天較射,年年秋獵,射狼射豹十發九中的。但對準人開槍還是頭一回,倉皇間沒有半點準頭,那子彈打在郭頭兒腳前,地上崩了個花兒又跳起來,打在郭頭兒手掌上,頓時淌下血來。郭頭兒也是個懵怔:這是什麼槍?只有一個子兒,崩地下跳起還能傷人?——也不用點捻兒!
就這一瞬間隙,趁裡外人都發愣,人精子一個箭步衝到郭頭兒身邊,一膀夾定了他,一手用匕首比着他項間,拖了就走,到門口一腳踢落了草帘子,已見滿院十幾個火把耀得雪亮,四十多個兵士猶自張口瞪眼痴痴茫茫看着屋門——腋下用了點勁,夾得郭頭兒紫頭漲臉氣也難喘。人精子虎勢洶洶一臉殺氣站在門口大喝道:“識相的閃開,放我們走路!誰敢亂動,我稍一用力就夾死他!”一個大個子像是副頭兒,結結巴巴問:“好漢!哪……哪山頭的?敢在這村作案!我們閃開……你把人放下……”
“放屁!你懂規矩不懂?閃開!”人精子大喝道,“到村外放人!”
士兵們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頭兒,似乎等他發話,但郭頭兒實被人精子夾得死死的,只有憋着氣掙命的分,眼瞪得溜圓,一個字也說不出,螃蟹似的手腳亂扎煞身子動不得。僵持移時,官軍們軟了,慢慢的,似乎有點懶散樣兒閃開一個丈許寬的口子,人精子讓王爾烈和惠兒走前,顒琰端槍隨着,自己在最後邊,夾拖着半死的郭頭兒出店,那群兵刀槍火銃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後頭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隨。這時店外人聚了三四百,燈籠火把通照,這陣勢看得分明,誰敢向前逞能?
直出惡虎村約二里之遙,已是到了泗水河邊。這裏沒有橋,官道就淹在淺水底下,旁邊是一步一跨的過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攜着碎冰殘雪就從石礅間潺潺流去。官兵們見他們踩石過河,有人便喊:“喂!好漢,說話算話,該放我們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掉郭頭兒,官兵就會像黃蜂樣撲過來窮追不捨。掉臉兒對顒琰道:“爺們先走!我再頂一陣——進山去,一進山,他們就不敢追了!”顒琰囁嚅着問道:“那……你呢?”
“嗐,這時候了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我算什麼呀!”人精子跺腳道,“您只管走,我好脫身,也能尋着您!半個時辰后我再離開!”
顒琰還要說什麼,王爾烈在旁扯他衣襟,說道:“十五爺,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讓我留下!”顒琰這才無言,牽了惠兒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峽谷,北山逶迤直通龜蒙頂,南山是聖水峪,千溝萬壑縱橫其間,下面是泗河大川。三個人過河五里許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網之魚,忙忙似喪家之犬,見道就走見山就鑽。高一腳低一腳踩着亂石間小道走了足兩個時辰,顒琰才住了腳,揩着額角頂上的汗余驚未息地說道:“大約不要緊了,惠兒已經崴了腳,歇歇兒再說吧。”於是三人在小路邊擇了石頭坐下,卻都一時沒有言語。
一旦身上汗落,頭一條便是覺得奇寒難當,此時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鑽進了一個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層薄雲蓋了,混混沌沌可見東壁西壁都是大山,雖說算不上立陡寡崖,高高地矗立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感覺,滿山都是黑森森的雜木,看光景松柏橡楊各色都有,夾山的風裏頭像帶了霜,一陣吹來,襲得人手木臉僵徹心涼透,呼嘯如潮的松濤在暗中涌動,老樹枝椏就在頭頂瘋狂地搖動,發出怕人的吱吱咯咯聲。王爾烈見顒琰石頭人般坐着,惠兒抱胸縮頸瑟瑟發抖,震齒之聲迭迭作響。一頭思量主意,問惠兒道:“咱們的關防文書沒丟吧?”
“沒,沒丟,”惠兒道,“沒來得及縫鞋裏,在我褂襟里……”
“爺的印呢?”
“真涼啊——我揣在貼身小衣里……”
“有錢沒有?”
…………
半晌,惠兒才答道:“有一點……是十五爺在黃花鎮賞我的一支釵子,能……能換兩吊……”顒琰自想着心思,聽惠兒說話,心中不禁一嘆,想說話又抿緊了嘴唇。王爾烈道:“兩吊也不是個小數目,只這深山老林裏頭沒當鋪兌錢……”見顒琰一直沉默兀坐,呵氣暖着手又問道,“十五爺,乏了吧?這裏忒冷的了,能勉強再走么?”
“也乏也冷。不過我裏頭是狐皮背心,也還支撐得。”顒琰的聲音在夜地里顯得有些憂鬱,“我一會兒想阿瑪額娘,一會兒想濟南,一會兒又想現在凍餓潦倒。光怪陸離變幻莫測,有點像戲,不信它是真的。”王爾烈笑道:“彩雲樓閣一彈指幻化為虛。以您的身份受這樣折磨,真也是人間奇事……我原想在黃花鎮受了一場驚,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不料還有個惡虎村!不講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鄭板橋送我一幅字,寫着‘吃虧是福’,也就耐人尋味。書本子上讀不來,自家磨礪出來,這學問怕是更有用些。”顒琰點頭稱是,笑道:“我見過那幅字,這是個有意思人。皇阿瑪叫阿哥們都分派差使,也有個磨礪的意思在裏頭——”他還要往下說,惠兒在旁突然驚呼一聲:“有狼!”一下子撲在顒琰懷裏,縮在他腋下渾身發抖!
王爾烈和顒琰像被誰掀動了機簧,“霍”地跳起身來,顒琰已是掣槍在手。順着惠兒手指方向看去,卻在下山道上,有個黑黝黝的傢伙在蠕動,約可離人五丈遠近,小牛犢子般大小,行動似乎不很靈便,因為山口逆風,這畜牲竟沒聽到坡上頭有人說話,狼狼劣劣又上幾步,警覺地站住了,一雙酒杯大的眼睛似黃似綠,地微微發光,動也不動望着這邊。惠兒眼尖,低聲顫顫說道:“是只豹子,嘴裏頭叼着不知什麼,是麋子?是羊?看不清……”王爾烈也低聲道:“十五爺別忙開火……看他動靜兒再說……”
三個人捏得滿把是汗,和豹子對峙相視,足有一袋煙工夫,那畜牲喉嚨里呼嚕了一聲,將黑線樣的尾巴甩了一下,滿不情願地側轉身跳入榛樹叢中,一陣響動,去遠了。王爾烈以手加額,說道:“好險!”惠兒也道:“天爺!這是山神佑護我們十五爺……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娘娘……”
雖然虛驚一場,但這裏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見天色更暗,顯是將近放曙時分,連道上大石也難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難走,三個人王爾烈在前,顒琰居中拉着惠兒,手牽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往下挨,聽到前頭雞鳴,都是心頭一松,這是離村子不遠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亮了,三個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舊是身在萬山叢中,陡路下來的山窩裏橫着一個小村莊,只可有八九戶人家,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開,房后是層層梯田,房前一條徑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沒在靄霧雲海之中,環顧周匝,三個人都站在凍得結結實實的冰面上,棋盤樣界着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來是一片高山腰裏的水稻田——再回頭看來路,但見怪石嶙峋荊棘榛莽蓬生掩護,是一條依着山洪泄道修的石頭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頂伸去……不禁都暗自咋舌,昨夜是怎麼走過來的?……似乎只在一恍神間,天色已經大亮。王爾烈覺得亮得快,審度形勢才明白,這個村子地勢極高,東邊開闊山口,西邊南北兩峰間山樑平緩,是個朝陽地方,天賜的一片山窩地腴土肥沃,山水從峰邊繞過來改成了稻田。見土垣門戶前大柳成行,空場上秸草堆垛、碌石碾盤井臼一應俱全,靜靜地卧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謐恬祥。王爾烈不禁暗想:這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兒,正要說話,顒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處!”惠兒看着二人形容兒,王爾烈一身醬色袍褂盡都是掛破的三角口子,左一片右一片掛在身上,一說一動渾身破布亂飄。顒琰也是一般形容,辮上發上沾的都是草節兒,腰裏束着的子彈條兒半懸着晃蕩,腮邊還掛破了一條細細的血痕。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猶自不覺。惠兒剛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頭看時,褲角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綻了花,忙去摸褂襟,關防文書還在,這才放心,緊揩了一把自己的臉,蹲了身子替顒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撥剔頭髮里的蒼耳子兒鉤針草之屬,說道:“王老爺好歹也收拾收拾,這山上敢情有煤!怎麼您就弄得灶王爺似的?”說著,又看一眼顒琰,低頭吭吭地笑。顒琰和王爾烈這才留意對方,也都掩口胡盧而笑,卻也無可“收拾”,只用袖子揩面,剔草節兒拍打灰土而已。聽見村裏有了動靜,顒琰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吃頓飽飯,歇歇,弄清楚我們在哪兒才好打算。我這陣子餓上來了呢!”王爾烈道:“那邊有人出來打水,村裏有炊煙就有飯。十五爺,咱們討飯去!”惠兒指着下山路口一家說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煙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麼兇險,逃着也方便些。”她替顒琰把槍子帶兒掖進褂襟里系在腰帶上,又道:“爺把槍掖袍子裏,這麼著進去人家一見您就嚇得咋唬起來了,可怎麼好?”
一時收拾停當,惠兒看看仍舊不成模樣,卻也無可設法,只道:“進了人家有針有線就好弄了——趁着人少,咱們叫門去。”說罷三人向村裡走,已見炎炎紅日依地平冉冉而起,腌雞蛋黃兒似的被雲海托着,淡淡的日色映過來,已微有一絲暖意。村裏的水井靠着稻場西邊,有兩個人慢悠悠用扁擔擺桶打水,聽見狗叫聲,只遠遠瞭着看了一會兒,又低頭打水,沒有人過來啰唣。他們小心翼翼穿過稻田,踏着池塘上的冰上了岸,逕到東首第一家,那門是荊柴編的,院牆也是柴編,輕輕拍了兩下,連牆都一陣搖,便聽院裏一陣鵝叫,“哦哦——哦——!”一聲高一聲傳來,一個老太太的聲氣隔門問道:“是誰啊?”
“我們是過路的。”惠兒看一眼王爾烈,答道,“夜裏遇了劫道兒的……逃到這兒。大娘行行好,留我們吃頓飯……”裏邊的老太太沒有答話,卻有個小孩子聲音極響極尖亮喊着道:“太婆!是過路的!要在咱家吃飯!”三人這才知道老太太重聽,聽那老太太咳了一聲道:“誰背房子走道兒呢?石頭,給客人開門!”小石頭答應着躥跳出來,轟攆了鵝才打開門,卻是個七八歲的小把戲,統着個大棉襖裹了全身,仰着頭上的“朝天蹶”兒眨巴着眼打量眼前二男一女,半晌,回頭叫道:“他們從涼風口過來的!真的遇了山王爺了!”爽快地開了門,說道:“進來吧。”老太太正在屋門口擇菜,已經站起身,覷眼兒看着三人,說道:“堂屋裏坐吧。水已經燒開了,石頭給爺台們沏茶。他爺打水去了,一會回來下米做飯……唉……出門人不易啊……不是逼到死路上,誰肯夜裏走涼風口呢?不易啊……”念叨着,由三人坐了,仍舊擇乾菜。
這是三間低矮的茅草房,全都用板石疊起,泥皮封得嚴嚴實實,因為朝陽,又在村口,並不顯得狹窄潮暗,寬大的院落里連雞籠鵝屋牛棚都是石砌的,牆邊垛得高高的都是柴柈子,掃得一根草節兒不見,柔和的陽光幾乎從東邊平射進屋,石桌子石墩子石頭神案子石頭神龕,靜靜曬在那裏,一落座便覺心裏踏實平安。顒琰見石頭忙着在東間灶里添柴加水,尋話問道:“老人家貴姓?”
“啥?”
“你姓啥?”惠兒大聲道。
“噢……俺姓石,石王氏。他爺叫石栓柱……打水去了。一會回來。”
“您老多大歲數了?”惠兒又大聲問道。
這下子老太太聽清了,“唉”地嘆了一聲,說道:“九十九了!該死了,棺材板兒都放朽了,墳坑兒也刨好了……老不死,老不死……越老越不死,閻王不收,唉……”三個人驚異地對視一眼,這石王氏怎麼瞧也過不了八十,想不到這麼高壽!小石頭端着大茶碗每人上了一碗茶,笑嘻嘻說道:“野茶,山裏頭的黃芹葉子做的,喝吧——別聽我太婆的,她今年一百一十一了!明年你再問,她還是‘九十九’!”
三人不禁相顧駭然,卻是誰也不相信。王爾烈屈指算了算,大聲問道:“吳三桂你知不知道?”“吳三桂啊?知道,知——道。”老太太癟着凹陷的腮,細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口裏喃喃說道,“還有耿(精忠)王爺尚(可喜)王爺,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畝地要繳五斗軍糧啊……那年我十七,剛出閣……他大爺爺還沒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鹽要一斗米換,豆腐漲到七文錢。我坐月子只吃了一斤豆腐,紅糖也沒有……造孽啊……我活了九十九歲,再沒經過那年月……”
——她說的正是開國之初的“三藩之亂”。這的的確確是一百一十多歲的老人了,事件都記着,年頭活亂了,仍舊固執地認為自己“九十九”——民間原也有些忌諱,三個人聽她絮叨“早年”臉上不禁莞爾。趁她說話,惠兒尋石頭要來針線站在顒琰身後聯補衣裳。
略待一時,石頭爺爺也回來了。他本人並沒有挑水,身後跟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肩上壓着水擔子。這老漢看去有六十多歲,身材不高,瞧着憨厚壯實,走道兒石板地咚咚作響,小石頭歡蹦亂跳迎上去喊“七叔”,幫着掀缸蓋兒,又嚷着:“爺,來客了——打涼風口夜裏過來的!”老栓柱只衝三人笑了笑,卻對壯年人道:“山娃子,過你四嬸屋裏,就說有客,叫她烙幾張煎餅子送過來。跟石頭二哥說,太婆這兒有客,要碾米,驢不能下山馱鹽,明兒個再下山吧!”壯年人往缸里倒水,口裏答應着,也對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這才道:“擺桶不小心脫鉤兒了,井邊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幫着撈上來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說話間老漢搬出飯來,是煮熬得膠粘的玉米粒子粥加的黃豆,紅椒酸菜,咸黃豆,鹽調紅白蘿蔔,炒干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崗尖,餾出的小米棒子麵窩頭金黃金黃,小的也有拳來大,還有一把洗凈了的蔥,一碟子豆瓣醬。雖是山農粗飯,倒也琳琅滿目的,大冒着熱氣。三個人連驚帶嚇奔波一夜,早已飢腸轆轆,看這桌飯菜,都眼中出火。一時又見個壯年婦人端着一摞子煎餅過來,焦黃噴香的更是撩人饞蟲,卻都矜持着拿客人身份。老栓柱卻不慣待客,見那婦人要走,訥訥說道:“他四嬸,你也來坐。我,我吃過得趕緊上山,山上下着夾子[1]
呢!”那婦人也就不客氣,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這樣兒,見生人就出汗。來!跟自己家一樣,吃不飽怪自己啦——老祖宗,你還是一味蘿蔔?我烙的餅加蔥花兒,香吶!來一張?”說著遞煎餅,老太太卻推開了,說道:“你別管我!”顒琰取過餅卷了蔥,學着惠兒的樣抹了醬,咬一口,贊道:“香!果然是好!”那四嬸笑道:“果然——原來這個餅在你那塊叫‘果然’——這個名兒真排場!”眾人聽了都是一笑。
於是眾人邊吃邊說笑,也虧得了四嬸,幹練麻利口齒便捷,加上小石頭,攪得滿桌熱鬧。閑話里打問,才知道這村就叫涼風口,九戶人家都姓石,石王氏就是這村的老祖宗,由各家輪月供飯,衣服用具都是祠堂兌份子養她。從涼風口下去十里山道,沿途還有兩個村子都是石家子孫,有新鮮飯食獵物也都要孝敬這老太太。因為山太高,官府征賦只徵到下頭兩個石家村,涼風口並沒有徵賦徵稅這一說,四嬸說:“我才嫁上來,成日哭,說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兒的,算倒了八輩子血霉的。後來看看,沒有里長也沒甲長,沒有半夜裏拍門打戶的催糧要租子的,扒房子揭瓦要賬的,種菜吃菜種糧吃糧,吃米有碾房,石頭榨房能打油,除了下山馱鹽什麼也不缺!——我哥上來看看,說上哪尋恁好的地方?帶着鹿角虎骨下山去了,我看着他走,哭着哭着想起他的話,又撲哧笑了!”她又嘆口氣道,“唉……就是想我爹我娘,也想逛逛集看看戲什麼的……”石栓柱聽她絮叨,扒着碗底的飯硬撅撅說了句:“知足吧!”顒琰只是笑聽,矜持着但毫不猶豫地喝粥,吃了煎餅又吃窩頭,夾了豆角又夾蘿蔔,只覺得樣樣都好。王爾烈又問及這裏山寨上情形,又問縣城多遠。
“你瞅——”四嬸用榛木筷子迎門指着遠處,“那就是龜蒙頂兒,下頭是山神廟,再往南就是平邑城。聽上來的貨郎擔兒說,龔寨主吃錯了葯,起反了,還有個叫王什麼的,是軍師,端了平邑城。”顒琰問道:“平邑有多遠?”“下山十里上山十里二十里。”四嬸說道,“——涼風口上頭也有寨子。那頭聖水峪也有寨子,都只有百十號人,也常打我們這過路。聽說是各寨都封寨封山了,這時候都怕招了官兵來打,不劫道兒的,你們怎麼就遇上了?”顒琰笑而不答,問道:“你們離山寨這麼近,難道大王們不來打劫?”石頭在旁大聲道:“他們不劫我們,還給我糖豆兒吃!”老栓柱道:“人家講究個兔子不吃窩邊草。那都是些可憐人,山底下抗租或者偷了人家搶了人家,官府里逮人呆不住上山來的……”“是了。”四嬸道,“這道上規矩劫財不殺人。山底下老財才怕他們,有綁票上山,寧死不出一文錢的,也要撕票。別說土匪,那還是個人,就是這山上老虎豹子,有一口吃的,也輕易不傷人的。我就見過幾回,口裏銜着只兔子,看你幾眼,貓噙老鼠似的就躲開了——我們這村裡晚上要放只羊出去,大畜牲來了盡着它叼走,它愣不傷人!”
顒琰已經吃飽,放下碗嘆道:“這個村子有意思。苛政猛於虎——大嬸算是給《禮記》下了個註腳。”王爾烈抹着嘴笑道:“好是好,都這樣兒朝廷就征不上錢糧了。梁園雖美,不是久留之地。吃飽了,我們下山去!”惠兒便拔下頭上那釵捧給石王氏,笑着大聲道:“老壽星!這個孝敬您老啦!”石王氏接過,眯着眼看了看,又還給了惠兒,說道:“吃飯不要錢!”栓柱也道:“不要錢。”起身摘下牆上掛着的短把矛子道:“我上山去了。”四嬸道:“你們是遇難人,接錢我們成什麼人了?這村裡上來的貨郎子,賣個針頭線腦什麼的,買貨不買貨,我們都當客!”王爾烈見石頭滴溜溜一雙眼看那銀釵,笑道:“你們不收,石頭收了!要不過意兒,給我們帶點糧下山,足承你們的情了。”取過釵子塞進石頭手中。石頭瞧稀罕似的小手捏着看了半日,放在了石桌上,大聲道:“秋里我爹帶我上集,在惡虎村見過這玩藝兒!我爹說,等我娶媳婦兒給我買!”說得眾人都一笑,石頭躥起身蹦跳出去,一邊喊:“我去備驢,到碾房碾米!”
當下四嬸和惠兒刷碗刷鍋,顒琰和王爾烈低聲計議,涼風口村離涼風頂土匪寨子只有五里山路,無論如何不是安全之地,看情形福康安已經兵臨龜蒙頂,人精子一時失散,又難以和福康安聯絡,這裏土匪封山,也只是觀望風色的意思,福康安一戰不能打下龜蒙頂,土匪們就都會哄起造反,那就兇險得很了。又和四嬸搭訕幾句,知道城邊官軍只是龜縮,沒有敢棄營逃跑,山下十里接官亭還有個小驛站,這就定下決心,下山與福康安聯絡,就在縣城附近隱蔽駐節調停調度。正說著,小石頭跑跳着回來說:“四爺爺也上山了,說是掌子窩裏夾住了個野豬,只夾了一條腿,怕它發威掙脫了,大人們都上去了!”四嬸隔門道:“碾房裏現成的稻子,你過去把驢套上,我立馬就過去。”王爾烈二人覺得這裏說話不方便,也就起身,顒琰道:“我們也閑着,和石頭一道去就是了。”
碾房就在石王氏宅后,依山勢砌的,也是石牆草頂兒,王爾烈和顒琰一路低聲商量事情,跟着石頭進來,驢已經拴在門口。那小石頭卻是麻利,也不待王顒二人動手,牽着驢就套上了碾桿,二人幫着攤了稻子,只一霎兒時辰便就停當。可煞作怪的,任憑小石頭揚鞭抽肚子打腿,二人在旁吆喝叱呼,那畜牲擰脖子踢腿掙着趔身子,死活就是不肯轉圈子,三個人累得呼呼喘粗氣,瞪眼無計可施。恰四嬸和惠兒一個端簸箕一個提口袋趕來,四嬸笑道:“怎麼不把眼蒙起來?把眼蒙了它就走了。”顒琰和王爾烈不禁詫異:這是什麼道道?見石頭小手蒙了眼,遲疑着也用雙手蒙了眼。
但是聽不到驢推碾的聲音,只聽兩個女子格格格嘿嘿嘿……彷彿笑得站不住,顒琰二人放下手,只見四嬸提着簸箕彎腰,笑得沒了眼睛,惠兒手裏握着布袋蹲在地下笑軟了,都連氣也透不過來,好半日惠兒才換了一口氣,指着驢道:“四嬸說的是驢……把驢眼蒙起它才轉碾子呢!”二人方才大悟,不禁放聲大笑……
堪堪地碾好米,布袋收口,回到石王氏宅里,四嬸給他們裝裹物件,山裡人厚道,除了一小袋子米,另外還有個布袋,風乾羊肉、核桃、山棗,還有党參黃芪也塞了一大包,小石頭又從四嬸家搬來一架鹿角,還有一小包麝香,也用獾皮袋子塞了個鼓鼓囊囊,石老太太念念叨叨還在說:“你們沒了盤纏,這夠做什麼的……”三個人推辭着,見山間小道上爬得滿身是汗一個人上來,脖子後頭斜插了一面米黃小旗,腰裏掛着一面鑼,一頭走一頭敲鑼,口裏喊:“黃家——鏢信過山!拜上綠林——好漢,龔三瞎子——造反,天兵征討——匪叛。從匪——禍滅滿門,歸順——就此招安,敬告——列位兄弟,莫失——千載機緣——”腳步跟着鑼點喊着口號,從門口匆匆過去,也不和人搭話,漸漸又遠去了。
“這是有名的黃天霸家鏢頭,給山寨子上人送信的。”四嬸見他們三人發愣,笑道,“前年王倫造反,也這麼喊過山。他這樣兒上山,山主爺們不壞他性命……”顒琰聽了心裏暗喜。
於是三人辭了石家。王爾烈背了那袋米,惠兒扛了核桃棗,顒琰也說不上主子架子,把個獾皮袋子繩兒吊了背在肩上,一步一步趨着下山。又過五七里光景,山道上都無人來往,轉過一道漫下坡,面東北山坡地比鄰兩個村子,中間只隔一個水塘,村裏有青堂瓦舍,也有豬圈般的低暗土垣茅棚,已是貧富一目了然,問了問人,果然也都是那涼風口老祖宗的子孫,找人家討口水喝,男女們一雙雙烏溜溜的眼不錯珠子盯着,生怕人順手牽羊偷了灶屋的剩餑餑似的……再轉彎子又向東南,一路都是緩坡梯田,路上場上牛糞驢糞雜着泥水,地里豬拱羊叫,已顯得嘈雜臟污了。因從涼風口下來都是下坡路,出了石家村,三個人都覺得腿軟腳脖子酸,看着太陽還不到午時,前頭到接官亭還有五里路。又走一程問人,仍說“五里”。顒琰帶的東西最少,也耐不得了,一屁股坐了道邊土埂子上,悻悻說道:“五里,五里!再往前頭問,准還是‘五里’!”王爾烈知道這位發了阿哥脾氣,剛說了句“歇歇也好”,惠兒指着前頭道:“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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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子,捕捉獵物在陷阱中設置的獵器。